仇香转首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望了常言笑,"常大哥,要告诉他么?还是你......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
"不是不能说,"常言笑失笑,摇摇头叹口气,"而是......说之无用。"
"......我明白了。"仇香看了看萧义安,那人长身玉立,气度尊贵,眼中却尽是狠戾,只觉得可惜了一幅好相貌,一转念间想到常言笑那日所说的生平之事,又不免有些五味陈杂。
这人不会因为一星半点的儿时情谊而饶过任何得罪过他的人,因为在他的世界中早已无情义二字。
这人不会因为那一星半点的儿时情谊而饶过任何得罪过他的人,因为所谓情义只会害他早死罢了。
萧义安见仇香望了自己,神色变换一瞬间竟似是怜悯,心中愈加一股邪火涌起,踏前一步,自己慢慢提起一块烧红的烙铁,"二位还当真是好胆量,身在牢狱中也能这般谈笑自若。不管有用没用,究竟有什么事情是在下所不知,二位还是说出来的好。"
烙铁搁在炉中许久早连柄烧得滚烫,但是因为内力深厚,萧义安徒手握住烙铁把手并不为难。
他面上神色不动,慢慢地走上前,突然手一伸,便将那铁烙按上了常言笑胸口。
常言笑未曾防他这一手,痛呼出声,然而即刻便忍下了烧灼肌肤的痛楚,身子早绷得死紧,手指一张一翕,却硬是不肯出声。
被压抑在喉咙里忍痛的闷哼声和铁链微微颤动的声音,伴着皮肉焦烂的味道和阵阵青烟回荡在幽暗的囚室内,一时令人须发贲张汗毛直竖。
仇香没有料到萧义安说动手就动手,一瞬间只觉浑身血液一凉,连呼吸都凝滞了,只将眼睛张得老大。过了半天才发出一声狂吼:"畜生!萧义安你、你这畜生!你!",带着锁链向前一扑,又是重重栽倒在地上。
萧义安眼中并无一丝动容,看着眼前凄惨情状,声音反而更是平稳镇定,吐出一字,"说。"
"你!你没有人心么!"仇香恨恨望着萧义安,"你这样待他,你可知道他是谁!他......"
"仇香!不要说。"常言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说了也不会有用。"
"可是难道就任他这样对你上刑不成......"
"就算他知道了也一样,"常言笑淡淡道,"四年前‘八面来风'叶琅先生落到他手里,是足足过了一个月后被人见着一团烂肉中嵌着他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才知道人已没了的。落到他手里,横竖都是不得好死。"
"既然横竖都是不得好死,你又何苦倔强呢,到底有什么话不能说?"萧义安冷笑一声,"如此萧某人还偏偏非知道不可了!"
说着提了铁烙踱步至仇香面前,"知道你是个硬汉子,萧某人便不对你动手,只是若你不愿说,他便要吃些苦头了。如何?"
常言笑蓦然抬头,盯住萧义安,张一张口,又紧抿了唇。
只怕你下不了手伤他吧--这话却不能说,说出来怕他会恼羞成怒。
过了半晌常言笑才慢慢道,"......我的名字,常言笑,顺序倒过来,是萧言常。我是你三哥。"
萧义安霍然转身。
"五年前我眼看着你怎么把连叔逼死的,那时便知道你不会在乎这一点血缘,"常言笑苦笑一声,"所以不愿说。就是这样......而已。"
静默。
满室静默。
凝固一般的静默。
良久,萧义安面无表情笑了一声,点点头,"三哥,这么多年不见,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常言笑扯扯嘴角。
萧义安站直身子呼一口气,"既然三哥如此了解我的为人,想来三哥也有心理准备,未作生望了?"
常言笑继续苦笑。
"很好,很好。"萧义安点点头,"果然是三哥,果然是三哥。"
又是静默。
半晌,"哐啷"一声萧义安手里提着的烙铁砸在了地上。
"暂且把人放下。"丢下这么一句,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地牢。
两个侍从躬身应是,立刻走上前来放人下来,重以锁链锁好。
"等等!"常言笑突然急道。
"还有什么事?"萧义安冷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可能这话已轮不到我讲,可是......你......心中如有所求,千万不要重蹈了爹当年的覆辙。"常言笑斟字酌句地说。
门外半晌未有应声,良久,萧义安的声音才再次传来,低沉压抑,"你是什么意思?"
常言笑望一眼仇香,"没什么......只是多嘴一句罢了。"
又过了片刻,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那两个侍从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石门轰然关上了。
没有人看到萧义安的手上已起了一串燎泡,但是烙铁手柄上深深的指印却是抹不掉的。
只是又有谁会明白?
丝严缝和的囚室里一丝光也无,静寂了多时,仇香的声音响起:"常大哥你还好吧?"
锁链一阵哐啷啷地响。
"还好。练武之人,不在乎这点皮肉伤。"常言笑的声音虽然疲惫,底气倒不算差,"你呢?"
"也还好。"
说了这两句,二人一时再找不着话说,又是一时静默。
"常大哥你上次说到看见萧义安提了剑对着连叔就没再往下说了,他便是在那时杀了连叔的么?"
"连叔确是那时死的,但是不是四弟动手,连叔是自己自刭了的。"常言笑的声音传来,音调有点奇异,"他......是殉情。"
"殉情?"
"四弟他......杀了父亲,连叔殉情。是自杀。"
"我以为连叔不会对......你父亲......有情。"仇香犹豫了下,终究喊不出伯父。
"我当时也不知道,所以不及阻止。"
"其实这两人如此纠缠互相折磨,不过是负气一生。"常言笑言下意有所指。
"......你......难道真的不能放下么。"常言笑终于犹豫地道,"常言道,怨怨相报何时了。"
"你让我放下,只怕你自己才是最放不下的那一个吧!"仇香冲口而出,随即又有些后悔说重了,"常大哥......我......"
"你没说错。"常言笑涩涩的声音传过来,"当年七师兄就这么说过我。"
"我这一生,便是如此......就耽搁在此......"他幽幽地叹息,"既不愿做有违良心之事,又放不下旧情......我自己......其实也明白,何以两全?多少人也难能两全。"
"常大哥......"仇香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我没事。"常言笑低低笑了,随后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他摸索着靠了过来,"你刚刚是内伤又发了吧,我瞧一瞧。"
被摸住了手腕,仇香只微微犹豫一下便任他施为了。
仇香刚刚要杀萧义安被常言笑阻止,以至两人都被抓住。
仇香明白常言笑立场却放不下仇怨,常言笑放不下兄弟又丢不下仇香。
这囚室伸手不见五指,倒是免了两人面上尴尬无措。
同在监牢,两人间气氛维持在了一种诡异的平衡状态。
"你的真气絮乱,切切再不可过度激动,也不可再运气了!"常言笑皱了眉头,当然无人能见,"若是能从这里出得去,你可要去让墨老谷主替你好好治疗调养了。"
仇香呆了呆才明白常言笑说的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外公,只淡淡应了,并不说出自己没有打算认亲。
常言笑不知他心思,只是替他重又将絮乱真气压下。
这一番动作过后,两人再无话可说,各各席地睡下了,辗转反侧。
常言笑想着自己生平诸般作为只觉得无一可取,又是心烦又是内疚又是自厌。
而仇香,虽然口口声声对于自己该做的事不改初衷,但却是天生的软心肠,想到这一段恩怨心中又何尝不是几多犹豫,又何尝不是处处叹息,世上人十八九不如意。
如是过了不知多久,两人不辨晨昏,只能根据送饭人来的次数判断,总有十来天左右。两人在这如同虚无的石室里都是度日如年,耐不住便时不时要找些话来说,但是说不了几句就又是话不投机。这两人都是最怕伤人的人,一旦说错一句话不投机便只得各自闭嘴。
如此反复。
气氛不尴不尬。
直到萧义安差人送了件东西进来。
地牢昏黑,那侍从也不点火,一言不发只将一个圆圆的布包递到仇香怀里,便出去了。
仇香打开了包裹,摸索着里面的东西,突然一震,手里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去。
"是什么?"常言笑察觉不对,将那东西摸过来,一入手便觉糟糕,那竟是......一颗头颅。
他细细摸索着那头颅的形状眉目,也是一震,说不出半个字来。
颤抖着手指再摸索一遍,他终于死心。
再无差错了。
是庄越。
"你......认出来了?"他小心地问。
"萧义安!萧义安!萧义安!"仇香咬着牙吐出的声音近乎癫狂,一把抓住了常言笑的手,"我一定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一定--"
声音嘎然而止,常言笑感觉到几点湿热溅上了自己的手背,鼻端嗅到了血腥气,心中一惊,无暇顾及不知滚落到哪里的头颅,摸索到仇香软软委顿的身子,一把拉起,"仇香?你怎么了?"
仇香浑身发凉,额头和死死扣住常言笑手臂的手掌却滚烫。常言笑手指搭上他手腕,感觉到他体内真气混乱,四处冲撞,倒吸一口凉气。
手掌抵上了仇香后背,蓄势待发,常言笑却犹豫不定。
救,还是不救?
救了他,他必定要杀萧义安。不救,却又......
仇香浑身湿汗淋漓,时不时的轻咳便有鲜血顺着他嘴角流下。
常言笑额头也有汗珠滚落,终于长叹一声,手掌向前平推,内力如同潮水,毫无保留的涌入了仇香体内。
第二十七章
如是行功一昼夜,常言笑收功时已是力尽几乎虚脱。默查内息,真力大概只剩下四成不到,如无几年的调养,怕是无法恢复。
不知过了多久,仇香悠悠醒转,立刻感觉到之前内伤发作浑身的剧痛和奇痒都已消失不见,经脉中鼓荡充裕的真力是久违的精纯,收发随心,不由得一愣。随即感觉到自己身边有浅浅的呼吸声,是精疲力竭昏睡过去的常言笑。
心中恍然却又有些疑虑。
是他救了自己?
恐怕不会是别人了。
然而他又为何要救自己?
若是就让自己这样死掉,岂不更好?
可是现在被他救了一命,却叫他该再用什么面孔对他?
仇香心中乱作一团,突然一惊,却是常言笑醒了,坐了起来。
常言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拉过仇香的手腕切脉。手指搭上手腕,感觉到指下肌理蓦地一僵,自己也不由得有些莫名的尴尬。
摸出仇香的脉搏平稳有力,他松了手,放下心来。
"为什么救我?"沉默了半天仇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常言笑轻咳了声,才要说话仇香又说了句:"别告诉我说你是怕良心不安。"
常言笑苦笑,"那我就没话可说了。"
"......我一定要杀了萧义安。"
"哦。"
"你不打算试试挟恩图报?"仇香莫名的有些怒气。
常言笑继续苦笑。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我想救就救了,没有原因。"常言笑咳嗽一声,"再说,我虽救你一次,你也不见得能从这地牢里出去吧。"
"......这倒也是。"仇香笑了,"被我逃走了一次,想来萧义安不会再给我机会逃第二次才是。你我怕是要一起把命丢在这儿了。"
"......打个赌?"常言笑忽而笑道,"你绝不会因萧义安而死。"
"轰隆!"一声传来,仿佛正应了常言笑的话,萧蝶探了头进来,"仇公子!三哥!"
另有一人站在萧蝶身后,笑嘻嘻挥了挥手,却是那个乱七八糟的七师兄,"我来找轩,顺便来看看你们两个。"
萧蝶翻了个白眼,看到仇香讶异的目光后又迅速地恢复了原来那种邻家小妹怯生生惹人怜的形象。
走在漆黑的通道里时便可以听到隐约的嘈杂声。
一到外面仇香和常言笑都不禁呆了呆,"怎么回事?"
夜色乌沉,视线所及范围之内的景象宛如炼狱,一片血红,一群黑衣人持着各式兵器正在对一群着流云山庄侍卫服饰的人进行单方面的屠杀!
"是铁家堡。这次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帮手,事先下了白日红。"七师兄扛着被他一指头点晕了的卓羽轩,一边躲闪着劈过来的刀剑一边答话,"差不多半个庄子的人都中了招。嗨,这么金贵的药,也亏得他们舍得大把大把地用。"
"七师兄你也看不出来历?"
萧蝶全不懂武功,常言笑功力失了大半,也躲闪的狼狈,幸而仇香尚有余力护住二人。
"不知......"七师兄的话被仇香突然袭来的一剑打断,他慌忙往旁边跳去,"喂喂,小子你疯了!"
仇香不言不语又是"唰唰"几剑劈来,七师兄左跳右跳终于狼狈地一个打滚躲了过去,尚不忘护着人事不知的卓羽轩。
眼看着又是一剑当头落下,七师兄只来得及暗道一声"完了",瞑目待死,仇香却面无表情地道了声"得罪"收了剑。
"喂。你小子发什么疯了,怎么突然砍人啊。"七师兄毫不脸红地擦擦头上冷汗站了起来,"吓死我了。"
"只是试试大侠武功深浅。"仇香难得有如此狡猾的微笑,他指了指萧氏兄妹,"这两个人就烦劳你带出去了,壮士。"说完便是一纵身,转瞬便已人影不见。
"......真是,莫名其妙的小鬼!"饶是七师兄再豁达的人物也气得发抖了,踹了几个想要偷袭的人几脚狠的,然后才想起来看看身后剩下的两个人的生死。
只见萧蝶怯生生站在自己身后瞅着自己,常言笑却不见了。
常言笑在处处血腥的刘云山庄里正自举步维艰。
那些黑衣人的武功甚高,人数众多,对于此时功力大伤的常言笑来说,应付得相当吃力,全仗着高超的剑术,和行走江湖厉练出的狠辣才能勉强自保。
但是时间久了,他逐渐开始感觉到了体力不支。
终于,一把钢刀携着呼呼风声从背后袭来,常言笑回剑格挡了一下,向前踉跄了一步,吐出一口血来。
利刃入肉的声音传来,常言笑回头,擦去嘴角血迹,挑起一抹笑,"你到底是出来了。"
仇香恶狠狠瞪他一眼,"是呀,你到底是把我骗出来了。"
"你也不用这么气恼吧,好歹我这伤是真的。"
"我气得是我明知道你在算计我,还偏偏要上你这当!"仇香气愤地道。突然一指朝常言笑点过去,"我先把你送出去再回去杀他也是一样!"
常言笑像是早就料到,朝旁边一闪,淡淡笑道,"等你把我送出去四弟应该早就逃远了。"
"呵,你倒是对他有信心!"仇香冷笑,索性动上了手中剑,"今天晚上的事连我都看得出明显的来者不善,不知是哪方豪杰不惜血本要为苍生除害,你就这么确信他定能逃脱?那你又为什么定要拦着小小一个仇香!"
说得对,哪方的豪杰都不怕,就是怕你掺这一脚!常言笑心道,干笑一声,躲闪得狼狈不堪,却不答话。
两人纠缠了半晌,各处乱窜,高起低下,旁边的黑衣人时有偷袭,却根本插不进二人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