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声音沉重而节奏鲜明。
军旗当空飘扬,带起无数凛然气势。
后面是军队缓缓而行,步履整齐,可见领军之人治军严明,毫无扰民之态。
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骏马,银白盔甲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芒,让人看不出他的面目,他不由微微眯起双眼。
"六王爷!六王爷!"
"六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旁的人群欢呼起来,齐齐跪下。士兵似乎也感染了他们的喜悦,一个个脸上流露出自豪骄傲的神情。
他不想太过显眼,也跟着跪下。心中却暗暗摇头,太过锋芒毕露了,即使他是无心,任何一个有脑袋的皇帝都不会放过一个在民间声望比自己还高的人。
功高震主,自古如此。
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大家不必多礼,请起。"
他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依然看不清他的容颜。
可是那声音......那声音......虽然早已不同,然而,他不会认错的,那种淡定,那种风清水净......
就在他怔然失神之间,万人欢呼下依然镇定自若的战马,却突然像踩到什么而发起狂来,嘶叫着,向人群冲去。
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散逃窜,只余下一个小孩,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满脸惊恐,却一动不动。
来不及细想,他飞身上前,揽住那孩子,往旁边一带。
这时那六王爷也刚好一提缰绳,硬生生将马勒住,然后,翻身下马,轻轻托起马蹄,让马不由自主地伏下来。
动作一气呵成,让人看得目不转睛。凝固的静默突然爆发出来,人们发出阵阵喝彩,称颂声不绝于耳。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孩这才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仿佛是一个讯号,令人眩目的寒芒挟着破空之声席卷而来。
目标是战马的主人。
刚刚才从惊悸中恢复过来的人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训练有素的士兵部将们即使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
因为利剑已近在咫尺,直指眉心。
不暇细想,他掠身上前,抽出缠腰软剑朝着来人扫去。自顾不暇,来人只得剑尖一偏,应付他的袭击。两人霎时缠斗在一起,刺客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刺杀目标人物。
刺客面罩下的目光透出阴狠和惊异,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阁下似乎不是御音的手下吧,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淡淡一笑,并不答话,无论来人使出何等狡猾难缠的招数,他的剑始终指着刺客,令蒙面
人气极又无可奈何。余光一瞥,见士兵们已将六王爷保护起来,想刺杀他就难上加难,何况还有眼前的人。
刺客再也不耐久斗,虚晃一招便使轻功逃逸。
他把软剑收回,无意追赶。
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不想杀生。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御音感激不尽。未知公子尊姓大名?"温文尔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当年飞花落何处,寻寻觅觅,泪满阑干。
叹年华一瞬,今人千里,梦沉书远。是他,真的是他。
即使容貌不同,即使声音不同,即使身份不同,即使过了千百年......他依然能一眼认出他。
眸子蒙上一层酸涩,喉头哽咽,嘴唇张张合合,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你过得好吗?
你还记得我吗?
想必,不记得了吧。
天界于他,早已如前尘过往,而他,也不过是与他有着一面之缘。
而已,而已,仅此而已。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相思,恍如黄梁一梦。
梦过影沉。
看着他虽温柔却陌生的眼神,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是否该到了梦醒的时候?
千言万语到了口,终究化作淡然,"在下雁持。"
眼睛极贪婪地搜寻过他的容貌,却也瞥到街道两旁百姓的喧哗拥挤,不得不迈开脚步。
"告辞。"淡淡一颔首,他转身就走。不想引人注目,更怕再不走,自己会压抑不住,泪流满面。
"此处非长谈之地, 雁公子可否等本王移交兵马之后往敝府一叙?"虽然他救了自己,但对方刚才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御音却忍不住叫住他。
一袭月白长衫裹住削长的身材,清俊而苍白的容颜在阳光的照耀下和微风的吹拂中恍如遗世独立,令人不由涌起莫名的心酸。尤其是他的眼睛,那深若寒潭的眸子里,温雅而怡然,却隐约藏着莫名的哀恸。
然而自己也从未对陌生人如此冒失过的,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触动了他么?
只见他微微一笑:"今夜定然上门拜访。"
御音心中蓦地一动。
自己是否在梦中,曾经见过这样的笑容?
3
夜,清清冷冷。
没有星也没有月,偶尔几抹流云逸过。
他静静地站在窗外,贪看着屋里那个埋头公事的身影。
多少回了,他是否曾在梦中,见过这般情景。
离他不远却又无法靠近,每每伸出手去,却只抓回一手的空茫,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随着岁月,一点一点地啃噬着他的心。
一千多年的时光,并没有让他改变多少。
依然是那一派云淡风清的闲雅。
就连在马背上,也如庭中信步,拈花微笑。
普天之下,也惟有他,方拥有这种令人安心和信服的气质。
所以,他才能一眼便认出他。
时间如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能这么看着他,也是一种幸福。
自己应该满足了。
说过今晚要来拜访他的。
还是别了吧。
前世对于他来说,早如春夜一梦。
今世的他,是一个意气风发,万人景仰的王爷。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打扰他呢?
相见争如不见。
纵然......心底那一点点微弱的奢望......
烛火忽明忽暗,已至强弩之末。
高高叠起的文案中间,伏着一个疲倦的身影。
这样的夜......怎又穿得如此单薄?
不觉自己已轻轻皱眉。
手碰到门又顿住,收回。
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
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的声音。
微叹了口气,捺下情怯,推门而入。
拿起太师椅上的外氅,轻轻地为他披上。
第一次如此靠近他。
呼吸忽然有些急促起来。
借着烛光,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光洁的额头,长如羽扇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挺拔俊秀的鼻梁带出微微勾起的薄唇。
贪婪地巡视着他每一寸轮廓。
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一千多年的遗憾。
今世的他......是叫御音吧?
"......唔......"
突如其来的呓语吓了他一跳,以为他醒过来了。
然而只是好看的双眉微微皱起,似乎做了噩梦。
身总是比心要动得快。
手忍不住伸出去,抚上他微皱的眉。
轻轻地,想要抚平它。
啪的一声,烛火发出小小的一声爆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急忙把手缩回来。
到半路,手腕被握住了。
他一惊,抬眼。
一双井水般清澈沉静的眸子定定望着他。
"既然来了,却又为何迟迟不进来?"
他知道了?!
在这样一双眼眸注视下,任何谎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我不想打扰你......"
从来......都不想打扰你的......
一开始,只是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你就好,可是,终究还是不够。
想要更接近你的心情,愈来愈强烈。
明明知道这样不好,奈何,心不由己。
"你已经打扰到了,不是吗?"
松开他的手腕,唇角轻轻扬起,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事实。
"是的,已经打扰到了。"
向来就不善辞令,惟有淡淡苦笑。
明明早就发现了他,却不动声色地等着自己送上门。
他突然发现,今世的御音,多了一份狡猾。
御音起身,把油芯拨了拨,屋内登时亮了不少。
"雁持,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见他点点头,他又道: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温柔而迟疑的语气,却让他的心蓦然一抖。
"为什么这么问?"
他发现了什么吗?
"今天在街上遇见你时,你的眼神,好象......很熟悉,似乎是认识了我很久的样子。"
御音没有说的是,他也被这样的眼神,挑动了心中那根蒙尘已久的琴弦,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为其中的澄澈悸动过。
闻言,他不由抚上双眼,苦笑。
原来自己以为隐藏得很好,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泄露了这么多。
"没有,王爷没有见过我。"
力持平静的语气,将自己一切的心酸轻描淡写轻轻带过。
"哦?那......"
他微微一笑,有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是我将王爷错认成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了。"
"原来如此。"
他善解人意地笑着,没有追问下去,随即转了个话题:
"今天在大街上,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王爷不必客气,凑巧而已。"
"那可不是凑巧,"御音摇摇头,轻笑,"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没有非凡的判断力和敏锐力,是不可能那样一气呵成,丝毫不留空隙的。"
他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能够救他一命,他从心底感到庆幸,像他这样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王爷,本来就是很多人虎视眈眈的目标。
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青叶的话:十世不得善终......
十世不得善终!
心又不由抽痛起来。
"王爷这次凯旋而归,必定又是荣禄加身,但同时也有很多人对你不怀好意,请王爷以后务必处处小心才好。"
淡淡垂眸,掩下一掠而过的忧心。
"王爷?"
"雁持,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呢。"温柔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具有魅惑人心的魔力。
闻言,他的心狂跳了起来,"王爷......"
"也许......真的是在梦中吧......"御音又敲敲额头,似乎在笑自己的敏感,"谢谢你,我想你是把我当成了你的故友,才会对我如此关心的吧。"
"不是的......"来不及思索,话已脱口而出。
御音温柔望着他,眼中似乎有着某种期待。
"......"
要说什么?
难道说他的前世是众仙尊崇的碧华上仙么?
难道说自己自从一千年前的惊鸿一瞥,就苦苦相思至今么?
且莫说自己的感情他根本丝毫不知,更不可能被他接受,单单这前世今生之说,便已是令人嗤笑,难以信服了。
他说他在梦中见过他,怎么可能呢?前世那样风华绝代,高洁如雪的上仙,怎么可能对仅仅是萍水相逢的无名小卒铭记于心呢?
这样想着,脸上不由浮起淡淡嘲讽的笑容,辛酸而苦涩。
殊不知自己的表情一丝一毫早已落入了御音眼中。
摇摇头,他甩开浮乱的心绪:"那王爷就当是雁持不自量力,多管闲事好了。"
"你不是多管闲事,我会当它是关心我的话。"依然温柔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其他的感情。
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见到雁持时,会为了他的孤独而心疼,会为了他的眼神而悸动,会因为再见到他而欣喜,更舍不得用王爷二字来压他......
"你......"看着眼前笑得耀眼的人,心底浮起一丝淡淡的无奈和奇异的感觉。
转世以后的御音,似乎和以前有了什么不同。愈接近他,这种感觉就愈强烈。
以前的碧华,只是慈悲而漠然的遗世独立。
现在的御音,却多了一份狡诈和人气,或许还有其它,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雁公子既然那么关心我的安危,"不知何时,御音已经收起笑容,来到他身前,指尖触及他的脸庞,轻轻地划过轮廓,让他的身子不由微微颤抖起来。"那么,何妨暂时留在王府为客?"
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望进他的眼中,那眩目的光彩令人迷惑。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大自在地微撇过头,"雁持来历不明,只怕不能令王爷放心。"
语气中有些不自觉的赌气,为他,也为自己。
为他的轻信于人;也为自己过了这么久,无论经过多少世,依然摆脱不了他的影响。
"如果我不放心,就不会说这句话了,相信你,是因为我对你一见如故,也因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本就尊贵而俊雅的面容此刻伴随着毋庸置疑的自信笑容,很符合他的身份。"这些理由,可足够?"
春风般的低语拂过耳旁,令他不由自主地一阵轻颤。
"还是,你忍心让我像早上一样,再一次遭人暗杀?"
看出他的犹豫,他又靠近了他一些。
月牙白衫包裹下的削瘦身躯所散发出来的淡淡青草气息,使御音莫名地感到心安,让他忍不住想再汲取多一些。
"我答应。"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人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有恃无恐。
而自己的弱点就是他。
然而,这也是自己潜意识所希望的吧。
回过神来,发现他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压了过来,脸蓦地浮上一抹赧然,推开他,自己也退了好几步,强自定下浮动的心神。
御音闻言满意地笑了,笑得极温柔,同时也轻轻吐了口气,似乎为他这么快醒过神来而遗憾。
4
虽然没有长留的承诺,但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想办法解了他的死厄,而他也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便是他离去之时了。
"雁公子,您有访客。"
下人站在门外,恭谨地报备。
御音交代过,他呆在王府一日,便是这里的贵客。
是啊,贵客......所以,终究有一日是要走的。
他思忖片刻:"请他进来。"
心里微讶,自己孑然一身来此不过数日,又有何人知晓他的名字呢?难道......
思绪未定,便闻异响。
抬头一看,一青衣人长身玉立,衣袂飘摇,丰神俊朗,面含浅笑,正是青叶。
不是不惊喜,但疑惑更甚。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发生什么事,以青叶的性格,是不会贸贸然跑来的。
青叶眉宇间染上一层淡淡的无奈。"我奉天帝之命,来寻回九皇子。"
他闻言莞尔,"只是这样不会让你如此烦恼吧?"
青叶揉揉眉心,"九皇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去。"
看到一向自信的青叶一副烦恼的样子,他这回真笑出了声。
难得有人能让青叶吃瘪,他倒是很想见见那九皇子了。
青叶摇摇头:"算了,我这次来是为了另一件事的。"
"恩?"
"你可曾见过一个小女孩?长得可爱喜人,说话却很是老成。"
小女孩?他眼睫微敛,目光变得有些遥远,思绪飞到那棵月桂树下......
你要幸福哦!......
银铃般的清脆声音响起,犹在耳旁。
"见过......怎么了?"
"来这之前,我也见过她了,"顿了一下,"她要我转告一句话,无论如何,请坚持自己最初的心,不要让自己后悔。"
坚持自己最初的心......他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忽地浅笑,看怔了一旁的青叶。"我知道了,请你转告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的。"
"雁,"青叶的脸色严肃起来,"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一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那么执着地一定要来到这里。但天池上人也曾再三告诫过你,动情对你的修仙之路,不会有任何助益的,甚至,可能成为你的一劫。"
早已下的决定,又怎么会后悔,即使赔上仙籍,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