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雁持。
看似淡然无碍的仙人,却有着比任何人都执着的信念。
所以他听到青叶的话,也惟有苦笑而已。
太迟了,青叶,如果动情是劫,那么早在蟠桃宴上那惊鸿一瞥里,劫数便已注定。
青叶见状,心下浮起更深的隐忧。
仿佛有不祥的征兆。
送走青叶,回头走在院子的繁花枝叶间,却见到王府的人手忙脚乱,满面愁容。
他颇赶奇怪地拦住其中一人询问。
那人默默垂泪:"王爷今天在早朝上吐血昏倒,被皇上派人送了回来。"
身子一颤,如遭电击。来不及细想,他匆匆赶往御音的寝室。
屋里的人手忙脚乱,端水的端水,送药的送药,御医也在一旁边捋须思索,边写下方子。
惟有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仿佛是与世隔绝,不闻人间俗事。
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近。轻抚上他微染星华的鬓角,手指微微颤抖着。
下人端来一碗汤药,他伸手接过,头也不回。
"我来照料王爷,你们先出去吧。"
"这......"众人面面相觑,略赶为难。
满头华发却深受六王爷信任的管家望了雁持的背影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听从客人的指示。
众人领命退出去,管家顺手轻带上房门。
他看得出,这位雁公子虽然只是初来乍到,也不知与王爷有何渊源,却比任何人都要关心,就像是......王爷的亲人一般。
雁持端着碗,舀了一勺药汁,吹凉,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将药送到他唇边。
御音唇色死灰,牙关紧闭,药汁入不了口,沿着唇角流了下来。
为难地微蹙起眉头,思忖片刻,他自己先喝了一口药,含在嘴里,俯下身去,贴上他的唇,舌尖撬开牙齿,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哺入。
心心念念的人近在咫尺,甚至做出如此亲密举止,雁持此刻心中却没有丝毫悸动,有的只是焦虑。
如此反复,方将满满的一碗药喂完。
手指搭上御音的脉搏,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直到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才作罢。
末了,还用衣袖轻轻地擦拭着他额头上溢出的点点虚汗,动作温柔之至,生怕把沉睡的人吵醒。
刚想起身,眼前却蓦地一黑,他不得不扶着床柱缓缓坐下,闭上眼几近无声地喘息,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方才之举实在消耗了他太多的真气了,现在脸色苍白的人便换成了自己了。
雁持微微苦笑,重又想站起身。
衣袖被轻扯住。
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如黑曜石般明亮而又温柔的眼睛。
他一愣,欣喜不小,"你醒了?我去找他们进来。"
御音摇摇头,声音很轻。"我只想和你单独相处一下。"
雁持望着他坚持的双眼,点点头,将他的被子盖好,再坐下。"你现在刚刚醒来,病体虚弱,需要好好休息,不要说话吧。"
"虚弱?"他笑起来,语气却满是不赞同,"是谁方才趁我昏睡时,把自己的真气输给我的,只怕现在最虚弱的人不是我吧?"
雁持一怔,他知道?那之前他喂药的事......
脸突然有些发热,他移开视线,不敢对上那人的目光。
想要缩回的手被轻握住。
"雁持,你知道么,自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象很久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你一样,是这样吗?"
那种疑问的语气,让他的心微微一抖,微涩。
自己是与他有过一面之交,可是一厢情愿的人是他,御音却不该记得他的,他该记得的是,他该记得的是......那个天姿胜雪,与他订下山盟海誓的十三公主啊!
"我果然猜的不错,"御音见他神色,心中已肯定了八九分,嘴角一勾。"你也是因为这样才来找我的吧?"
"不是的......"困难地想要否认,却吐不出话来。
"也许是在前世见过......"修长的手抚上他的眼,"这样悲伤的双眼,哀恸却让人放不开手......"
雁持见他想要撑起身子,忙伸手去扶,却不料衣袖被他一扯,猝不及防向前跌去,恰好半伏在那人的胸前,幸而有手及时按住床沿,不致于太过狼狈。他略略回过神,正想开口,已见眼前阴影迎来,不及反应,唇已被印上。
雁持本就是个端方自律之人,修仙以后习惯清心寡欲,早已淡忘了情欲所动是怎生的销魂滋味,即使对那个人相思入骨,也万万不曾想象会有如此亲密的一天。
一时竟无措,只得愣愣地由他加深动作,彼此唇舌缠绵。
"你那个人,会这样对你吗?"一番长吻过后,胸膛微微起伏,气息有些起伏不定,但御音并不容他有逃开的机会,双手抓住那人手臂,两人额头几近相抵。
雁持就更不必说了,不复往日清明的眼眸略略失焦,酡红的脸色显示他还没有从刚才恢复过来,只能摇摇头作答。
手顺着覆在那人手臂上的衣料滑下,重握住他的手,御音微微一笑,少了几分温和无害,却多了些深邃与莫测。"无论你把我错当成谁,我都会让你知道,即使是前世,我与他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雁持闻言一愣,继而笑了。
曾经在瑶池边看过那人如此温柔的眼神,他那时专注的对象却并不是自己,而现在,天涯咫尺,恍若梦境。
握着自己的手,虽然还有些虚弱,却很温暖,这样的触感,绝不会是碧华所有的,他没有碰过碧华的手,但记忆所及,那人一直都是在那高不可攀的位置,连给人的感觉,也是清清冷冷的,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炽热而真实。
所以,他不是碧华,他是御音。
御音第一次看见他丝毫没有悲伤的笑容,竟是如此清亮不可方物,若硬要形容,只怕也惟有那摇曳于风海中的翠竹可以比拟,遗世独立,而又卓然俊逸。
他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只知道这个人给自己的感觉很特别,特别到以前从未有过,所以他想把人留下来。
雁持突然想起他的伤势,眉头蹙起。"我探过你的脉,会吐血完全是因为操劳过度,难道你贵为王爷,还要事必躬亲?"
御音摇摇头,唇角流露出一丝无奈:"现在新帝年幼,天下事多,身为王叔,如果我不多做些,还有谁来做呢?"
"难道朝中无人了么?"据他所知,现在黄河堤溃,淹没无数良田,而北方、西方又有邻国不断滋扰生衅,当真是内忧未平,又有外患。
御音的苦笑更甚了,"朝中不是无人,只是党同伐异,早已分成数派,几位前朝老臣受不了排挤,也已辞官归隐,而我现在,也只能苦苦维持着这表面的平衡而已。"
雁持闻言,心中更觉涩然。
他依然这么慈悲,即使转世为人,即使忘了他前世的身份,也念念不忘天下之忧患。
莫怪他会如此操劳憔悴,而自己,却不想沾染上红尘间的是非,只是......
他心痛地望着御音的脸庞,俊秀的眉宇间是一道抹不去的深深剑痕,而鬓边......他年华至今也不过廿卅吧,却为何已有了暮色的光景?
"雁持虽不才,愿在王爷身旁效力一二。"闭目须臾,重又睁开,心中已有了决定,对上御音讶异的双眼,他微微一笑。
无论这个决定是否将会导致他深陷红尘,甚至引发劫数,只要能保今世的御音平安无事,莫再经历不得善终之苦,他在所不惜。
御音在这人出手拦下刺客之后便曾想过要将他收入帐下了,但他也知道眼前这个人绝不会热衷于功名利禄,所以一直没有开口,没想到他现在却主动请缨。
"你愿意留下来,那真是求之不得。"轻微的讶异过后,御音认真地沉吟起来。"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官职?"
官职?他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不想要官职。"
"哦?"御音挑眉,似有不解。
他淡淡一笑。"在下的意思是在王爷身边,当个幕僚也罢,随从也罢,能护王爷周全便行。"
这世上果真有荣华富贵送至眼前都推而拒之的人,权倾朝野的六王爷开口允诺官职,这是旁人捧着黄金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当众救他一命,又坚辞各种酬谢,只求留在自己身边,任谁都会怀疑他的目的,但御音并没有说什么,闻言不过是笑出声来。"小厮?不行,你想当我还嫌委屈呢,如果你真的坚持,那就先在我身边作个幕僚先生吧,日后若是改变主意,再跟我说。"
官职?钱财?雁持在心中叹息,修道之人要那些虚名虚物来干什么,世人就是被这些东西缠绕日久,才会如此汲汲逐利,以致连本性都丧失了。
在他看来,即使御音身份显赫,位高权重,也全然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但骨子里依旧还留有一份仙人的慈悲之心,不然也不致于劳累过度而倒下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眸带上浅浅笑意,神色霎时温柔得连一旁的御音也为之动容。
只要有你在的地方,不要说是人间,即便无间地狱,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甘之如饴。
"既然你那么想当幕僚,就该尽幕僚的职责,是不是?"御音指了指案上一大叠书牍,朝雁持眨眨眼笑道,颇有几分借着生病赖帐之意。
"是,那我能为您做什么?"他有几分哭笑不得,谁想得到威震天下的六王爷竟也会有这种孩子般的举止表情。
雁持虽然是修炼飞升的上仙,然而远在在一千多年以前,他还未曾踏上修道之路的时候,天下局势纷乱,群雄逐鹿,求才若渴,而那时的自己作为一介鸿儒,也曾为各诸侯所礼遇垂询,尊为先生,所以对于这些治国治世并不陌生,只不过他生性淡泊又不擅尔虞我诈,没多久便抛下一切隐遁山林,潜心修道。
"那些奏章,十有八九都是在讲黄河泛滥的事情,你帮我想个办法一劳永逸如何?"
黄河的治理自古就是令无数统治者为之头痛的难题,连历代的治河能臣也未必有根治办法,谈何一劳永逸?御音这样说,也不过是故意想要为难一下他。
然而雁持笑容微敛,走到桌旁拿起那些奏章翻看,竟真的开始思索起来。
河水泛滥是龙王管辖的范围,他本不该插手,但又如何忍心看着这人为此伤神白头,更不忍两岸百姓生计无落,流离失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御音几乎倦怠地也快睡过去时,才突然听到他的声音。
"一劳永逸是没有办法的,不过也许可以将其缓和。"
御音睁开闭目养神的双眸,雁持也正侧头望着他回答道,那认真的神情竟有些可爱。
"缓和?"御音重复着他的话,很有兴趣地问。
"是的。"雁持放下奏章,仿佛随手一抽,在两人面前展开来,赫然是一张黄河流域水道图。
"从前朝以来,黄河下游河道从河南经苏北入还,在淮阴附近与淮河,运河汇合,但现在,河道长年失修,河水挟带大量泥沙......"
御音没想到他才华至此,竟能在须臾之间提出一个如此详尽的方案,而且,颇有可行之处。
讲的人心无旁骛,听的人自然也聚精会神。
纱笼中透出来的昏黄烛光映照在两人脸人,似乎有种飘渺的温馨。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看着御音扬起的满意笑容,刹那间他产生了一丝迷惑:以天人之姿掺入历史的他,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然而即使是错,他也决定走下去了,所以,不再去想。
5
御音开始让他参与议论朝政时事,也将一些政事交给他处理,自己以身体要多修养为由,让他无法拒绝。
很快的,天下皆知有雁持其人,连少年皇帝也知道六皇叔身边有一个绝不逊于诸葛亮的能人。
只是这个名叫雁持的幕僚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出现,连皇帝的召见也谢绝了,他安于静静地待在幕后,为人所知却又离人很遥远。
就像一个影子,一个属于御音的影子。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这一片浩浩的梅林,将繁华的京城与郊外隔开,自成一个世界。
冬末春时,一片片的仿若丽人袅袅舞姿般落入手心,贴骨的冰凉一直沁入了怀里。
雁持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切,清明的心不由也生出一丝迷惘。
这一切,是如梦,抑或本就是梦?
突然,梅林深处传来一阵阵剑气舞动的声音,引得他一怔之后,往林内而去。
漫天飞花中,一白衣少年持剑而舞,身形骄若游龙,剑似飞凤,荡人心魄。霍如羿射九日落,骄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心头便忽忽地浮起了这两句诗来。
那少年忽地剑势一转,剑尖朝他直直地刺过来,迅如闪电,手势挽起的剑花令人眼花缭乱,只怕躲闪不及,而雁持却不慌不乱,只轻轻一闪,避过锋芒,身子再顺势一拔高,足尖轻踏剑上,飘出数丈之远,身形飘逸优美,如同谪仙。
那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惊异,这才停下剑势,却斜睥着他,以一种鄙薄的语气开口道:"阁下没听说过非礼勿视么?"
雁持淡淡一笑:"我只听过君子动手不动口。"他没有忽略了少年方才刺剑而来时的杀气,只是两人素未谋面,却不知这杀意从何而来,只是他看这少年的眼神很是熟悉,似乎在哪里看过。
少年辩不过他,咬了咬唇,狠狠地一瞪眼:"你有胆就留下姓名,待小爷下次再与你一教高下。"
他突然很想笑,觉得这少年的言行举止很是可爱,"在下雁持,来而不往非礼也,请问小公子又尊姓大名呢?"
少年一瞪眼,"我不小了!"随即又扬起诡异的笑容,"原来是六王爷身边的大红人,莫怪我会辩不过人家。告诉你也无妨,我叫如星。"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闻言喃喃低语,"哪有父母会给儿女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他有些奇怪,看这少年虽孤身一人,却衣着华丽,气度不凡,想必是什么官宦世家的公子吧,只是自己什么时候如此出名了,连一个少年都听说过他。
他深居简出,自然不知自己的大名早已传遍天下,治河一事更是当记首功,因为他的提议,使得黄河泛滥远没有往年来得厉害,而且令之后的几十年两岸百姓也得以安心耕种。
本是低低的低语,却还是被少年耳尖地听见了,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咬了咬唇,扬起异常灿烂的笑容,"既是如此,雁先生便好好在此欣赏一下美景吧,我先走了。"
"等等......"不待他出声挽留,少年身形一闪,便不见了人影。
他转身想走出梅林,这才发现四周飘落不断的飞花有些异样。
"原来是下了五行的结界......"
这个少年,看来是学过一些道法的,只不过根基尚浅,对他来说,更是不足以造成伤害。
雁持微微一笑,双手结成手印,只轻喝了声"破",身影随之消失在寂寂落索,碎花漫布的梅林中。
月白风清。
"你今天去哪了?"拈起一片落花细细摩挲,御音卧在躺椅上头也不回地问道。
"没有......去了城外梅林一趟。"御音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柔,然而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了。"你有事情找我么?"
"你来看,"他微微举高了手中的落花,"朱颜辞镜花辞树,无论它生前有多么璀璨夺目,终究不可逃过凋零的宿命。"
"这不是宿命,是规律,生老病死,自然轮回,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真的是他看错了么?今晚的御音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规律么?"御音低笑着,似乎在思索,"如果有人要打破这个规律,会如何呢?"
他闻言皱起眉头,"你......"
层层树叶间一声轻微的声响,打断了他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