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宇和宙生的家其实相距不远。宙生的父母当年搬来时租的房子,恰好就在杜小宇家附近某设计院的家属楼区。现在他们已经买了一套商品房,但离学校很远,坐公共汽车也要三十分钟。为了方便,宙生和妈妈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留他爸爸看家。宙生的父亲是搞地质研究的,经常要去野外住上十天半个月,这时宙生的母亲晚上就必须去新家,留他自己在租来的房子里过夜。幸好设计院下属的治安联防办出了名的效率高,区里极少有小偷光顾。杜小宇每天去宙生家的楼底下等他,然后两个人一起上学。
每次宙生面无表情地出现在楼道口,杜小宇都会抱怨他怎么这么磨蹭,然后拽起他往学校冲去。到学校之后就是长跑,说是强身健体,其实是为了应付中考体育测试。男生在前,女生在后,懒懒散散地队伍拖得老长。杜小宇总是在前面领队,而宙生一般不紧不慢地吊在队尾,有几次甚至成了女队领头。教室里他们的位置离得很远,下课后也没什么来往,就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只有杜小宇自己知道,他总是不自觉地捕捉关于宙生的一切信息。
老师上课提问有时会叫宙生回答,这时杜小宇听得比谁都认真。宙生在班里很不起眼,相貌虽然清秀端正,却少言寡语,无法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如果他们学校校风差些,简直就是不良少年最好的目标。加上成绩平平,运动神经也不发达,很少有人会注意宙生。提到名字,大家知道有这么个人,但平时都习惯性地忽略这么个人的存在。
杜小宇对这种情况却很满意:没人注意宙生,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为了不影响宙生学习,杜小宇甚至不再像以前那样骚扰他。每天一起上学放学,讨论一下课上的内容,就像一对普普通通的好朋友。自从升上初中部,很多人都喜欢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自己光顾玩没学习多么担心考试云云--这恰恰是杜小宇最厌恶的。宙生从来没有这些毛病,这让他十分欣慰。
天气渐渐转凉,天黑得也比往常快了。晚上七点放学,刚开学的时候天还是大亮的,现在已经是黑漆漆一片。老师已经开始要求同路的男生护送女生,说的时候照例惹来一阵哄笑。杜小宇自然是受女生欢迎的人物,但他可不想被别人打扰。每到放学,他都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书包,独自大摇大摆走出教室。宙生总是有些磨蹭,每次都让他在校门口干等上五分钟。杜小宇开始也总提醒他下次动作快点,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回家的路上经过市内一条主干道,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杨树。不等叶子变黄,就被风吹了一地,让环卫工人忙个不停。宙生总是围着厚厚的毛线围巾,戴上同款的帽子,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杜小宇有时会恶作剧;趁宙生不注意的时候猛地往他眼珠上吹一口气,害得宙生赶紧用力闭眼,始作俑者在一旁哈哈大笑。宙生的表情一向保持严肃,任杜小宇发疯。杜小宇心里明白自己碰了多少钉子,却改不了喜欢胡闹的脾气,更不会因无聊而罢手。如果班里的老师同学知道他的本来面目,不知道会不会集体上吊。
周六上午上半天课,下午休息。对杜小宇以及其他面临中考的人来说,看电视玩电脑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每到这个日子,他都会叫宙生吃过午饭后来自己家学习。宙生对此不表示任何意见,而他的父母对此建议则是欣然采纳。杜小宇把宙生能否考理想高中暗自当做自己的责任,指导起来不遗余力。
中考的科目分语文、英语、数学,以及理科综合与文科综合。杜小宇自然是一点没问题,宙生的物理和政治都学得不太好,英语语法也老是糊涂。从上半学期开始,每个月有一次综合考试,过了寒假就改为两周一次。这个月宙生在测验里出现了不及格的情况,被杜小宇又批评教育了一顿。
相对于宙生不冷不热的样子,杜小宇的表情十分严峻。他自己的成绩依然是年级第一,问题在宙生。如果宙生不加把劲,要到达重点的分数线很困难。如果宙生去了别的学校,两个人见面的机会首先大为减少,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把人看得牢牢地。看着对方一脸的满不在乎,杜小宇真知道了什么叫恨铁不成钢。
说一些大道理似乎有些可笑,杜小宇想来想去,总算有了主意。丢下圆珠笔,双臂环胸,直盯着宙生的眼睛。宙生本来不想搭理他,可实在受不了杜小宇像蛇一样瞪着自己不放。终于微微皱了下眉头,双眼无声地询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杜小宇冷笑了一下,口气很沉着:"印宙生,咱们来打个赌如何?我以人格担保,下次月考只要你有一门课过八十--八十也算--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干什么都行--脱光了游街也无所谓。如果是两门,就是两件......哈哈......"宙生听到这里,一脸狐疑,不明白他发的什么疯。"不过要是分数在八十以下......呵呵,少一分,打一大板。"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纯钢格尺,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他补充道:"怎么样?条件不错吧?"
宙生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一脸的索然无味:"我没兴趣。"杜小宇丝毫不加理会,一拍宙生的肩膀,满面笑容:"行了,就这么说定了。印宙生,好好加油。"宙生的眉毛皱得更紧,却也不再反驳。
终于到了考试这天,杜小宇偷偷看宙生的表情,没发现什么变化。隔周出成绩,吓了他一跳--居然全部过了八十,进了前十名。这可把杜小宇气得够戗,心想原来你小子原来深藏不露,给我来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其他人也一样惊讶,都没想到这个"差生"居然能发挥得这么好。老师也特地找宙生去谈话,又在班级上大加表扬了一番,说话时情绪有些激动。
在校门口等宙生的时候,杜小宇板起了脸,不想跟这个阴险的家伙说话。结果看到宙生走到自己跟前,终于憋不住,故作不经意道:"说吧,有什么要求没有?我说话算话,反悔的是这个。"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做了个王八的手势。
宙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杜小宇有点受不了,可总不好多加催促。他现在总算知道死刑犯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了:明知道要枪毙,却迟迟不扣扳机。宙生仔细地想了想,说道:"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说完,转身回家。
杜小宇以前经常碰钉子,全没这次来得厉害。可这一次对方处于绝对有利地位,让他无从反击。最后他只好窝着一肚子无明火,怏怏跟上。他不敢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怕宙生利用这个机会发作,命令自己滚到一边凉快。
第二天照例等在宙生家门口,百无聊赖地观察身边落满灰尘的柏树。杜小宇有好几次想逼问宙生,却都忍了下来--毕竟提出打赌的是他自己,他还不想拿人格开玩笑。走在路上,杜小宇突然担心起来:如果宙生要求自己不许跟他一起上下学,不许缠着他,那可怎么办?看宙生似乎没有这个意思,杜小宇稍微放下心来,心想宙生没想到这一点最好,他可犯不着去提醒。不过就算宙生提出来,他也可以再想办法。
一直到学校,宙生都没提起打赌的事。如果是一般人,看对方不提,多半自己也装傻。杜小宇却不一样,他虽然不知道宙生在想什么,却不愿当背信弃义的小人。一时吃点小亏也无所谓,他可不想给宙生鄙视自己人格的理由--尽管自己没干什么好事,但原则问题上绝不马虎。
到了课堂,同学们看宙生的眼神有了变化--对于这个奇峰突起的竞争者,说不清是敬佩还是嫉妒。杜小宇看在眼里,心里颇有些骄傲。老师上课时又提了几句,让大家向印宙生同学学习,加油考上理想的高中。宙生的表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特别高兴,也没有局促不安的意思--大将风度啊,杜小宇心里赞叹。
终于熬到放学,杜小宇老老实实在门口等人。等啊等,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在门口。宙生今天自习还被老师找去,估计是被当成了一匹黑马。说杜小宇心里完全不在乎,那是不确切的。当成绩出来的时候,他除了吃惊,心里还有一丝嫉妒。一直没把宙生当成对手,却突然发现对方的实力超出了自己的预测,杜小宇当时的心情十分复杂。所幸这种对抗意识被他成功地转化成了与有荣焉的快乐--因为那个人是宙生。
对宙生到底是什么感觉,杜小宇自己也模模糊糊,算不算"喜欢"?看着宙生带着雾气的睫毛与挺拔的鼻梁,杜小宇感到心跳的速度突然变得很快,脸上也有些发烧。算,肯定算......他今天还是一样老实,宙生也许注意到了这一点。
又到了分开的地方,这一次宙生主动打破了沉默:"杜小宇......"听到这个哑哑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杜小宇全身一个激灵。"打赌的事儿就算了吧。"
杜小宇听了这话,不知怎么一下子心情转坏。他皱起眉头,表示拒绝。宙生叹了口气,转身向楼道口走去。看了他的背影,杜小宇头脑一热,张开双臂就扑了过去,用力搂住:"不算不算,说什么也不能算了。"说着,只觉得血液一波波地往脸上涌过去,有些烫人。
宙生的表现还算镇定,拍了拍杜小宇的胳膊,让他放手。杜小宇不但不加理会,还得寸进尺,把脑袋埋在宙生的肩膀上。宙生没办法,只好低声说:"不算就不算,你先放开......"声音里有些不安,一面四处张望。居民楼灯火通明,如果有人向窗外看,肯定能发现他们两个人形迹可疑。
"不放不放就不放。"杜小宇凑在他耳边,得意洋洋地耍赖。宙生的耳朵冻得发红,杜小宇忍不住伸舌头舔了舔,冰凉。宙生哆嗦一下,脑袋向一边偏开。杜小宇偷偷笑了起来,故意又跟过去,咬了他耳朵一口。宙生有些着急,却又不能大声嚷嚷,两人陷入无声的攻防战。正僵持着,杜小宇用力紧紧抱了他一下,松开了手。
宙生一呆,不再挣扎。杜小宇迅速扫视过周围环境,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宙生吃了一惊,愣愣地看了杜小宇一眼,杜小宇冲他色迷迷地笑了笑。宙生沉下脸,向楼门口走去。"你今天晚上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明天告诉我啊。"杜小宇的声音活泼可爱,用力地挥了挥手。
次日宙生终于给了杜小宇答复--还是没想出来,等想出来再告诉他。这个答案让杜小宇忍不住撇嘴,却也只能接受。不过他又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宙生到底没想起来可以用这个机会逼自己离他远远的。这么一想,杜小宇又变得高兴起来,觉得世界还是那么美好。
他有时幻想,也许这表示宙生对自己也有好感。不过这种美梦总是在见到宙生时被戳个稀烂--对方喜欢自己与否,杜小宇自觉不会看错。想到这里,不免感到有些凄凉。看着细枝上羽毛蓬松的麻雀,他觉得它们比自己要快活得多。看人家!双双对对的......
A市往年不常下雪,今年不知受何种天气影响,刚进十二月份就下了一场。不大,刚落地就化成一滩滩黑水。今年的新年茶话会是最后一届,围成一圈的课桌上摆满了橘子瓜子和糖果,看上去也算丰盛。同学们都有些伤感,却笑得比往年还要热闹。杜小宇虽然在校内很出风头,却永远拒绝主持此类班级活动。他更喜欢坐在座位上,跟旁边的人一起嘻嘻哈哈。宙生沉静一如往常,最多是微笑而已。
新年过后又下了几场雪,中午化成冰碴,晚上又被冻起来,沟壑纵横。骑车时很容易被这些凹凸不平的冰沟暗算,幸好羽绒服能充当缓冲垫的作用。杜小宇他们的学校自行车棚太小,像他们这样住在附近的学生禁止骑自行车上学。看了路人的狼狈形状,他心里不免有些自庆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杜小宇发现宙生有一个小小的爱好--踩雪。下雪的日子里宙生似乎心情总是很好,当然杜小宇也同样兴奋。但跟杜小宇对打雪仗的热情不同,宙生像是更喜欢独自慢慢地走在雪地上,在松软洁净地表面小心地印出一个个完整而清晰的脚印,细心倾听那些结晶受到体重压迫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当他沉浸在这种乐趣中的时候,脸上都会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幸福笑容。而一旁的杜小宇总是神经紧绷,怕自己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打扰了他。
春节到了,而即将到来的中考却让人很难放下心来,尽情享受过节的气氛。烟花爆竹只允许燃放三天,不过比其他一些完全禁放的城市已经算不错了。杜小宇坐在一桌子的年夜饭前,心里想的是此时宙生在做些什么?他的父亲听说今年春节总算可以在家过,对印家来说是久违的团圆。不知道宙生会不会有工夫想到我啊......杜小宇有些自怜地哀叹。
从腊月二十号开始,街道上不断有商店放鞭放花。虽然违反规定,却没什么人故意拿一些规定上门触霉头。只是总有汽车的防盗警报被震开,嘀嘀响个不停。联欢晚会上出了几个不错的小品,全家笑声震天。二妞也精神得不行,满屋子乱跳。杜妈妈特意嘱咐父子俩,不要给狗吃太多,到时候又得去宠物医院。过了子时,一两声零星的爆炸声过后,突然爆出一长串震天的热闹动静。到处是窜天猴的尖叫,窗帘被流星弹和礼花映得发亮。
杜小宇拿起准备好的四百响大地红,冲下楼去。用蚊香点着纸捻,赶紧闪开一边。爆竹劈里啪啦地不停炸裂,火星四溅。周围围观的人们鼓掌欢笑,争相比试高低,于是各种颜色的火花闪作一团。到了初一早上,就是小毛孩们到处捡炮仗的时候了。杜小宇还记得小时候为了几个啄木鸟欢天喜地的样子--平时只能玩玩小鞭,像大地红、啄木鸟这类"大家伙"都属于高危物品,更别提二踢脚了。
放完鞭炮,杜小宇向宙生家的方向冲去。没走几步就想起来,他现在应该是在新房子里。对了,春节是在他们家自己的房子里过......杜小宇摇了摇头,振作起来,开始玩一种名叫跳蛙的新奇玩意儿。火树银花不夜天,四周笑语欢声喧闹无比,却无法令人忽视泛上心头的寂寞。
寒假总是一眨眼就结束。刚过正月十五就开学,元宵节的烟花汇演还是大家话题的一部分。空气中本该有种因紧张而略显浮躁的气息,而事实上学生们意外地懒散。晴天的日子里总有人望着蓝天发呆,老师也不加理会。已经开始有人到处传同学录了,杜小宇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想想看,若干年后自己写的一些傻话要是被人翻出来,那可太倒霉了。宙生一如既往地独来独往,更不可能参与这类活动。
宙生的头发越来越长,几乎垂到肩膀,看起来有些像清秀的少女。杜小宇有几次不知不觉看到着迷,险些被人注意。宙生为什么不剪头发?多半是嫌麻烦。杜小宇对于日常生活中产生的疑问,从来没有追根究底的爱好。只要能勉强得出个解释,就能把问题丢到脑后--说起来,如果是跟宙生有关,他倒是会放在心上,好好探究一番。
"怎么不去理发店?"杜小宇督促宙生背诵宪法那几条重要内容,手指却不老实。一会儿绕来绕去,一会儿轻轻梳理,漫不经心地玩着少年额前细长的发丝。
"......忘了。"宙生盯着笔记,头也不抬。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声音却变得柔和多了--看来变声期就快过去了。杜小宇自己的嗓子也不像从前那样感觉别扭,大家都在成长。
过了寒假,时间仿佛以两倍的速度流逝。雨水,惊蛰,春分......不知不觉之中,春天来了。杜小宇穿着薄毛衣晃来晃去,有意无意地显示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这段时间练引体向上的成果,哈哈!宙生虽然瘦一些,也不爱锻炼,到底是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生。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虽然跟四肢发达的杜小宇还没法比,在体育考试中达标是不成问题了。
在一片柳绿花红中,杜小宇和印宙生顺利通过了体育测试。那天微微下着小雨,老师却说这是个好天气--对长跑来说比晴天更好,不那么耗费能量。跑一千米的时候大家都累得不行,却都硬撑着男子汉的威风,不愿像女生一样在垫子上躺得东倒西歪。考试结束后回家,杜小宇大补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