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来的金汤城池一朝破灭,才能燃起这么大的火来,再者又衬着今夜天无星无月,黑的似墨,这般壮丽的终结,千年一见呢。乱世之末难得好景,今遭也算是躬逢其胜吧。"秦无忧笑吟吟地自言自语。
他支着胳膊,微微踮起脚,俯身从皇宫中最高的天云阁上看下去,看着下面四处慌乱奔走的宫监侍卫,嚎啕不休钗发凌乱犹自不忘了怀里细软的宫妃女婢,仿佛看到了什么极有趣的剧目一般。
这一片忙乱之中,平时把守森严的天云阁顶反而无人。
他微微屈了膝,撑肘,一用力,坐上了那红漆的栏杆。
想了想,向上缩起了脚,搭在窄窄的栏杆上,调了调姿势,他坐得更舒适悠闲了些。
远处,烧红了半边天的火仿佛宣告着敌军的进程,从外城一点点逼近了皇宫,并不算快的速度,却带着血腥酷烈的气味,估计......再有一两个时辰,那三年前曾见过的肃杀铁骑就该到了吧,该到了这皇宫的中心,去见代表着这帝国中心的那个人,去结束这民不聊生的腐朽了的王朝,去,取下大衍王朝末代皇帝的头颅!
秦无忧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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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深夜里那一声走调变音的刺耳的"北荒人打来啦!"将他从沉沉的睡眠中吵醒时起,秦无忧一点点也没有慌张过。
挥退了进来叫他的慌张的僮儿,他静静地在指星殿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闭目躺了一盏茶的时间,直到外面越演越烈的喧嚣人声让他确定了这消息的真实,才懒洋洋地坐起了身,招人。
他那种懒洋洋的样子奇异地镇定了慌张惧怕到脸色发白的僮儿的心,按照他的要求替他束了发,更了衣,倒了茶。
他那种不经意的镇定很快被验证了。
端着茶杯再等一刻,一队铁甲利剑的侍卫快跑进了指星殿,和着僮儿惊怕的尖叫声跪在了秦无忧面前,叩首,"右骁骑卫张知明奉皇上口谕护送秦无忧公子出宫。"
秦无忧看一眼僮儿,再看一眼脚边的黑甲侍卫,笑了,"张统领,请起。何必那么严肃,你我也算是多年的交情了吧。"
张知明站了起来,抿了唇,低头,不与他视线相触。
秦无忧笑,伸手招了招示意僮儿过来,"这个时候,我也不与你多话了。看在往日交情,就请你将这个小家伙带出去,便算是了了。"
张知明一惊,霍然抬头,"这如何使的?"
"如何使不得?"秦无忧站起来伸个懒腰,"你也该知道,若是我要走,自然哪里都走得。若是我不要走,谁又阻得了我?"
张知明张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
眼见得那人带着清淡笑容慢慢踱着步子走到自己面前,略顿,拍拍自己肩膀,而后懒散笑着穿过了那一群不知所以的侍卫,竟然无一人可以上前阻拦。
走过幽香阵阵的花径,穿过惊惶奔走的人群,绕过满地狼藉的殿堂,登上空荡荡无人的阶梯,秦无忧始终带着一点从容不迫,甚而至于懒懒散散。
无忧公子总是走得很慢。
缓缓踱步,玉树一般的身姿挺拔,衣摆微动如风行水面。
这已经是他的习惯。
秦无忧歪歪脑袋,记得自己三年前走路时总是风风火火。
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习惯呢?又是什么时候养成这样的习惯?
或许是因为......这三年,自己身上总是有那么多伤吧。可叹自己这要强的性子,每每却还一定要若无其事地行走。
所以,只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现在,他坐在皇城中最高的那座天云阁上的栏杆上。
他掠了下被夜风吹起的散发,淡淡的笑着喃喃,"要自尽,若是我选,还是这个地方好些。"
现在,那人正在做什么呢?
接到快报,起身,打探消息,思虑,叹气,招人留书,遣散后宫......或许还有几个一心殉主的老臣?回宫沐浴,束发,换朝服,走上朝堂,坐上金銮宝座,唤人,上酒。
秦无忧微微笑着,想,那人,现在进行到哪一个步骤了呢?
他跳下栏杆,拍了拍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整了整衣襟,一步步走下了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的天云阁。
或许他不是最好的皇帝,但是,他一定是最仁慈恤下的皇帝。秦无忧一路行来发现宫妃侍女都已经遣散,笑着摇摇头,负了手。
所有宫殿的大门都已大开,却无人看守。
太和殿里很安静。漫着淡淡的酒香。
时不时地,几声人体挪动的声音在那种异常的安静里显得格格不入。
顽固的老臣执意选择这样了结自己的一生,不是别人可以阻止的。
金銮殿里上了灯,但是今夜风大,火烛早早灭了大半,诺大厅堂里半明半暗。
高高的台阶上,宽大的龙椅里,末代的皇帝持酒独坐。
玉盘,玉杯,玉壶。
琥珀色的酒映着浅浅烛影。
皇帝宛如着迷地看着那浅浅的影,似是看到了最美的美景。他稳稳的捏了杯子慢慢凑到嘴边,仿佛他不是要喝下一杯毒酒,而是要饮下一杯长生的琼浆。
这时,他看到了秦无忧。
他慢慢走在微寒的夜里,一身白衣,仿若遗世。半天的火光照了进来,红红地映着那人负手而立的影,长长的一条,慢慢上了白石的台阶,过了高高的门槛,覆过长长的红毯,踢开一个空了的酒坛,在金銮殿下顿了顿,抬步,向前,踏上那第一阶绘云龙纹的台阶。
金銮宝座上端庄坐着的皇帝眯了眼睛,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似乎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人是真的,又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人,只是在有人想要上前阻拦那人时微微抬了抬手。
于是,他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踏着平时只有皇帝才能踏上的那七级台阶。
秦无忧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似乎对于半醉的皇帝镇定的表现很满意,他直视着皇帝的眼睛,眼神清澈明亮。
皇帝的眼睛里一时间风云变幻,种种喜怒情绪一掠而过,却只是慢慢勾起了嘴角,手指攥紧了青玉的杯子,"你怎么来的?"
秦无忧笑,"知明拦不住我。"
"你为什么来?"平静的声音,只是宽大的袍袖下手指一根根痉挛着。
"你以为呢?"
"来看我怎么死?"冷冷笑一声,皇帝别开了眼。
"八天前听你吩咐了小李子备鸠。饮鸠而死的人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是没有见过,未必非得看你。"秦无忧摇头,指一指殿下垂死的老臣们。
"来亲手杀我?"
"......你也知道自己对我不好啊。"秦无忧摇摇头,"不是。"
"来替耶律安取印玺?"
秦无忧低头闭眼沉默。
汹涌而至的悲凉愤怒中,皇帝惨淡一笑,点点头,"好,好。"
从脖子上摘下红线挂着的那枚刻着"仁德久安"的印,皇帝向前伸手,"也算我欠你,也算我亡国。"
秦无忧睁开眼,叹口气,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从皇帝手里接过了那印,看都不看一眼,向后一抛。
玉碎的声音清脆悦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秦无忧淡淡地笑着,看定了皇帝的眼,"传国宝玺,也就这一下砸的声音好听。"
"为什么?"皇帝完全呆住了。
"身外物尔。不足惜。"
"那你......到底为什么来?"
秦无忧笑,"你猜不到了么?"
他缓缓俯身,眼睛平视着皇帝,"还是,你不敢信?"
皇帝没有回答,定定地看了秦无忧,过了半晌才艰涩地吐出几个字,"三年前......为什么不战而降?"
秦无忧笑,"因为,大衍要亡了,纵有一百个远威将军,也阻不了这腐败了根的王朝倾颓。而我,不喜欢两地相思,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所以,这世上少了一个远威将军,多了一个无忧公子。"
"远威将军!"一声惊呼突然响起,出自一个尚带稚嫩的声音,"三年前峤州城破,远威将军以身殉战,难道......"
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脊骨瘦弱,面色苍白,手里却抱着一包厚厚的书册。
少年呆了一呆,突然一下子扑到地上,将包裹打开,里面竟有纸砚笔墨。
他颤抖着手指铺开了纸笔,从大殿下零乱抛掷的酒坛中倒出些残酒和了墨,开始奋笔疾书。
秦无忧没有回头,只是笑,"小意,虽说你们孙家的人代代掌史,以春秋笔为傲......你......都到了这时候还不忘了记这些么?"
静默。
少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顾着写、写、写。
秦无忧斜睇了眼皇帝,"倒和你性子有些像。认定了什么,就再看不到别的。"
皇帝似乎已经被这倏忽而起的悲喜波澜颠簸的麻木了,只是喃喃,"你为何不说?你为何不说?三年啊......这三年来我......我对你......"
"我说,你就信么?"秦无忧淡淡而笑,挺直了脊背,"更何况,难道三年的时间就让你忘了,我是裴断弦!无知己,宁断弦!"
"因为裴断弦想要相守,所以丢下远威将军的声名,因为裴断弦的骄傲,所以不会解释!"
"......断弦......你一直都是这样......好决绝......"
"......才不是。若我真的决绝,你误会我向北荒投诚时,我就该离开。"
"所以,你就任我错恨了你三年,折辱了你三年?"皇帝颤抖的手抚上了裴断弦的面颊。
"折辱我的是皇帝,我想要相守的,是惜年。"
"惜年......惜年......我都快忘了自己叫这个名字了。"皇帝轻声念着。
"没关系,我记得。一直记得。"
裴断弦笑得清淡,从皇帝手里拿过了酒杯,饮下一口。
远远的,有兵戈相击之声隐隐传来。
(完)
引筝
一
时节已是近春,这几天却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个冬天都干冷干冷的,眼下看这雪的势头,倒像是积攒了一个冬天似的,一下起来就止不住。
天黑下来了,刚刚冬官儿进来点了灯。不过对我来说,点不点灯其实没多大差别。
我老啦。去年开始眼前就时常模模糊糊的,到今年冬天,除非是太阳特别猛烈的午后,我已经几乎看不到什么了。
绛儿总对我说筝叔仍旧是风华绝代,一点也没有变过,不许我说自己老了。
他是个好孩子。
可是,近几年我已经渐渐吃不下东西,也慢慢不能久坐,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又怎会不知道?
靖儿看见我这样就叹气,我便总拍拍他的脑袋作数--虽然是这么大了,在我眼前,他们几个总还是孩子。
其实到了我这个年纪,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倒是偶尔私下里禁不住会想,若是人当真生而有灵,死,反而是件值得期待的事呢。只是不知道九泉之下,那人......可会等我?
我的名字叫做樊于铮,世人皆知荣王军中有一人惊才绝艳却身份莫测,尝以一曲倾辇军十万大军,于是唤我做引筝先生。
长了,倒是以为我就叫做引筝的人多些。
而我的本名却少有人知。
就连那人,平日里也常常是"筝儿、筝儿"调笑似的唤了我。
正好我也不希望有人知道我名,世人前面处处遮瞒。
只为,樊,是前朝国姓。而且,若是有省得的人知道了我的名字,免不了大惊:这、这、这,前朝辇帝舒十三子,被赐了毒酒那个,岂不便叫做樊于铮?
这倒也不是怕别人知道,只是厌烦在人前作大义凛然状:"虽名为父子却无骨肉之情......帝暴戾伤民,铮只得大义灭亲......"云云。
于是,纵了人唤我引筝。
其实,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有通天彻地之能,已成化外散人。
兵法、政事、交际往来、甚至民生民计我都不通。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概也就是说的我这种人了。
那人听我这样说,笑笑环了我,说:"在我看,你却至少有两种才能时人不及。"
哦?我不信。
他敲敲我脑袋:"第一,识人之能。王志川,张肖炎,宋罗盛......这些人出身贫寒,无以维生,遑论出将入相。你却能识人于未显之时,又能惟才是举,这还不是件大大的才能么?"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到,引筝在朝在军都未曾任过职,却有诺大名声,其中少不了这些个小子的贡献吧......
"第二件,容人之量,"他一手拉开了我衣襟,一手轻抚上了我肩上那道疤痕,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显之当初一心杀你,你倒能不计前嫌,我帐下将领起初也对你多有......猜忌,你也能一笑泯恩仇,照样和他们同帐议事,你这份度量,说来......连我也及不上。"
唔?这样夸奖我?有什么目的?
瞄了瞄他已经开始不老实的手,我想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瞪他一眼。
目的被我看破,他倒没有不好意思,三两下撩拨得我没了力气。没办法,身体对他的手太熟悉了......
......识人之能、容人之量么?
轩,你不知道,我,我所识之人中,你、你可是最、最让我、看不透的呢。
而容人......我、我......其实......其实......
脸上有些烧,连忙转了头向冬官儿开的半扇窗户那边。
待会儿靖儿可是会过来看我的,可别让这个眼尖的小子看了去。这么大把年纪了......
不过......明明那时带了浓浓的苦涩,眼下,竟成了甘美的回忆......
呵呵,想一想,那时的我,还真是......
二
第一次见到乔不轩时,是舒王四年春初。
满园的柳絮乱飞之时,我在帝都外的别院里见到了他。
他的眼神,很有侵略性。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预兆,不由得迟疑了半步。
他明显是注意到了我这种畏缩的情绪,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不知名的算计。
随即,他笑了。
......我想,他不知道,那个刻意做出来的可亲的无害的笑对我来说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我敛了眼神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心里却暗暗提高了警惕--这人,我需打点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方可应付。
带他来的户部侍郎向意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两人之间的暗潮流动,只笑着介绍说,"安王爷,这位是南坼侯乔不轩。"
南坼侯?我难掩好奇,上下打量他一眼。
南坼侯,是前衍朝太子降辇后太宗所赐之爵位,这人......是衍太子后人?我平日里多装疯卖傻托词吟诗闭门谢客,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南坼侯。
我吃惊的样子似乎颇为取悦了他。
他露齿一笑的样子让我想到某种肉食生物。
那天,他是为谋秣川刺史一职而来。我与他周旋一日, 大打其官腔,大推其太极,大侃其八卦,中间留他用了饭,但是却始终没有正面应承他是否会保举他下放。最后他悻悻而归,我疲累万分。
后来,某一次闲暇聊天的时候提起当年第一次见面,本来我是想陈述一下他当时的咄咄逼人,他却反咬一口怪我阴险。
"早听说十三王爷于铮只懂谈诗论酒赏花观月,专靠谈玄论虚博得舒帝宠爱,哪里知道是那般精明人物!一时大意害得我竟然沦落到要卖身求存的地步,真是......"
一边装作委屈蹭了过来。
摇头叹气。
在这人面前,吃多少哑巴亏我也只得认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五天之后。
看到不请自来并且大大咧咧在我的客厅里赖了一天的人时,我只有苦笑,再苦笑。
"你为何来?"我整整表情缓步上前。
"我来赌一赌。"他笑得颇不怀好意。
"哦?南坼侯想要赌什么?"虽然我想不出他还有什么砝码,但是看他的眼神,我当时很有转身就走的冲动。可是,我只得一步步上前,在主座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