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暮色时分,这山岭之夜本自沁凉快意,不意黑下来后空里竟骤然劈下几个响雷来,不消半柱香的功夫,电光交加,雨瓢泼似地落了下来。
沐云起身,看了眼江远然后朝前奔去。江远打理好地上的东西也跟上。电光劈空而下,扑腾痉挛如火龙打在不远处的树上,几围抱的大树竟断了半边枝叶,两人不敢靠近树林,只沿着青藤纠缠的山石壁一路雨里急奔。江远感觉这山石路似乎一直向下,翠云居在山腰,现在恐怕已早在山底了。两人围着山石壁盘旋而下,走到一处,沐云在一处藤蔓荆棘尤厚的处所住了脚,拨开那些青藤伸掌一推,看似坚不可摧的山壁竟状似轻盈地向内倒下,露出一个与昨晚所见差不多的洞口来。跟进去,江远很快就发现,此处与之前那进山的洞口绝不同,乃是一天然而成的洞穴,说是石室也可。到了尽处,竟俨然变成数百人的阔室。
目光一晃,便已知此处却是沐云自行修习之地--除了一张床榻,好几排的书架,一地的瓶瓶罐罐便可说明一切。飞云阁主不仅是世所罕见的武学奇才,也是天生的制药高手。只一扫这光景江远便明白为何沐云想必是怕发狂起来损坏此处而去了外面。
"后面有间石门,雨停了便可下山。"江远点头,把外衣脱了晾在架上。
"你知道大归神功吗?"本已看似入定的沐云冷不丁地如此一问。
"知道,一种传说中的功夫。却无人真正见过。"
"大归神功只要练至四层便可列入高手之列。却无人得知,练至第九层时会导致体内静脉逆行,身如万蚁附骨,因为从没有人练到过第九层。"沐云垂眉低目,这番话说来脸上绝无欣喜炫耀之色,只是那空远的音色听来有种落寞之感。
"自古英雄多寂寞,要成大志就得付出别人想像不到的痛苦寂寞,不是吗。"江远望向室内后方的石门,脸上一派悠远沉寂之色。
◇◆◇
大雨一直未停消片刻,两人困于山洞内整晚不得出。两人和衣同睡榻上,不知过了许久,沐云忽然身体痉挛起来,面色惨淡,很快便又如那天遇见他时发作般的光景,脸若金紫。江远忙将手掌抵于他背后替他导正体内开始紊乱的气息。
"为什么又会发作?"
沐云吃力地张嘴:"......天气的原因......"
江远见他痛得身体发了颤便知是极为难忍的痛苦,也不多问,静心为他调息。正入佳境时,某种仿佛来自遥远空谷的声音让石洞中的紧张调息的两人心头一紧。
本来深处这石洞中难得听到外界声响,却又因它在山壁之内,以这二人耳力,竟听得再是真切不过。
"是山洪......"
"如此......怎么便好?"
"听声音很快就要到这里来了,要走趁快。"
"......"
江远手掌未离那背稍时。"我若现在松手,你少时便又会陷入狂境。"
"不走,这山洞会塌......即便身手再厉害也会被埋此洞中。"听着这镇若平时的语调,江远叹了口气,身体却始终没动上半分。
沐云也未多言语。
一时两人便如老僧入定般在愈渐怒涨的风雨狂啸声中一前一后贴近坐着。
怒洪,排山倒海而来。
第七章
感觉在猛烈摇晃中,罕见的山洪竟连带起轻微的地震,这二人也端的好定力,洞顶石屑掉在地上连眉都未动上一动。更别说那双始终贴在背脊有如泰山之稳的手掌了。
"你心中无尘便觉这世间也无尘?还是所谓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舍身喂虎'?"这语气听来显见的讽刺多于赞扬,江远听了,一声叹气:"你怎会是‘虎',这世上哪有死到临头还和人谈佛论道的‘虎'?"
江远话音一落旋即撤掌,哈哈笑了:"若真有这样的老虎,那我舍身也算是有所值。"
山洪瞬息而至,这二人竟在这摇摇欲坠的山洞谈笑起来,恐怕在场若有第三人见了,要目瞪口呆一番了。两人笑罢,沐云抬头道:"你走。"
"当然。"江远淡然一笑,竟瞬息间手起指落,快如闪电,沐云正值虚弱之际且毫无防备,应指倒下。江远接住看看沉然失去知觉的人,喃喃道,"希望我没做错。"
*****
浓而不腻的桂花香气满满扑鼻而来,睁眼前沐云以为自己已置身一个妙不可言的仙境之中。
"这位公子,你醒了?刚好老身煮了点东西,饿了吧?你朋友说你大概这时候也要醒过来了。"一位很普通的农舍老妇,衣衫粗鄙却不失整洁,屋子虽为陋室却也看着干净。
"他人呢?"
"那位公子刚刚朝外面去了,说是去走走。"
沐云朝敞开的木窗格子外望去,一直延伸至远处的桂花林。
林的尽头江远负手站立,仰头闭眼,风一吹来,身上的宽衫随风摆动,腰部那处竟霎时窄了许多,那种空盈纤细的飘动之姿竟是难描的悠然潇洒。沐云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上前开口:"你应该穿束腰的长衫。"江远的腰在他看来比寻常男子来应属纤细,若束上腰带应更是玉树临风。
只此一句,沐云便不再多说,连江远如何让二人脱险也没多问,只是悄然立在江远不远处静静在桂花林下闻香赏景。自那天山上被他撞见走火入魔之事后,沐云便不再如以前那样时时调戏甚至骚扰于他。这种改变江远应该庆幸。
林中鸟声欢快,站在花香之中实是让人心旷神怡,忘身在何处。从险境脱身后的两人处身这种平和舒适之境,一时都不言语,静静站着,享受这难得的清幽寂静。
"你......"沐云刚要开口,却住了声。"你受伤了?"
"差点被洞顶掉下的大石压到,很险。"江远笑道,轻描淡写的表情。沐云转头静静看这张微笑的脸,眼神犀利而专注,缓缓走近抓了江远左臂翻开衣袖,伤疤赫然深入骨脊,却只草草涂了层药粉。
"回去。"
"嗯?"
沐云已是一脸沉黑:"这是谁给你敷的药?"
"这附近的一个郎中,还不错,立时便止了不少血,还......唔!"
沐云已堵住了那两片清淡的唇,含在嘴里一阵暴虐似的吮吻,江远一个措手不及竟被吻牢。待沐云吻足了才放开锁在怀中之人,江远一脸嫩红,眼现怒色:"主上!你如此作为实不是君子所为!"
沐云心意已达,神情倒没之前的沉郁躁动,嘴角扬起一抹笑,悠然而道:"我乃朝廷恨之入骨的反贼,本就不是什么君子。"
"你!大白天在野外你竟做这种事,实在......实在......"
沐云见这人脸上已是十分真的羞愤恼怒,便淡淡道出一句:"若非顾你,恐怕十个江远也已是我的人了。"这话绝无半点威胁之意,由沐云这淡淡口吻说出来却无人会去怀疑。
沐云转身朝来时路走回。江远不知在想什么,立在原地未跟上。
"江远,等有一日这天下属我,我希望能和你策马并驰访仙山探名川,扁舟菱歌,白鹿青崖。尽享世间美景,岂不快哉!"
沐云的声音至原处飘飘忽忽传来。
两人在这山脚农家歇了几天,一让江远养伤,沐云也自将调息复原,待二人自翠云山下直接回得飞云阁,此时外间已是时局动荡,风云变幻。
第八章
"黑楼之主已被困在滁州大燕山近两日,目前仍未有人从中逃出。"
"兵力多少?"
"粗略估计一万人。只是......"
"硕下去。"全殿上下诸人皆是不安之色,唯那上座之人岿然不动
"那一万兵马是随王府的‘银盔军'......"
银盔军据说乃随王年少之时亲自训练的亲兵,个个骁勇善战忠心耿耿,当年曾跟随随王南征北战北渡冰河立下彪炳战功。
"而且......这次领兵之人传闻是那个狄长清......"
大殿上下诸人又是一阵沉默。
"不错啊。"沐云浮着冷气的笑如碎玉断金的利器划裂这满殿的空寂,有种异样的铿锵干脆的清晰质感。
"亲兵用上,连最得力的大将都派了出来,这便忍不住要开战了,随王殿下?"
"主上,此次乘主上闭关之时派大兵围截,楼主虽身手不凡,但终归手下只有数百来人,猛遭突袭,何况对方剑弩滚石火炮......楼主他们被困山中恐怕凶多吉少......"
众人齐齐拜下:"请主上下令,迎击朝廷,解黑楼之围。"锐利眼眸扫过一殿上下,停留在左排最末端一人身上
"江远。"
沐云这一声,让立于殿下方才还惶惶不安的飞云阁一众高层起了骚动。
"主上......"
......
"此次解围攸关黑楼楼主性命,且初次与朝廷交锋与飞云阁士气也有着莫大干连,请主上......慎重!"
沐云眉眼轻扬:"此话怎讲?"
进言之人已紧张得面泛疙瘩,却硬是咬牙接了下去:"主上!江远身份未明,您不是不知,此等要任付与他去,终......终是......"
对着上方那双倏然微眯的眼,这话终是没能说得下去,汗已凝上这进言之人的额头,一旁人等也噤若寒蝉,不敢多语。
"身份未明又如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太多疑终难成大事,况你们当中有谁可去抵挡那狄长清?"沐云冷然扫视殿下。一殿悄然无声。
沐云嘿嘿冷笑两声,凝然再叫:"江远。"
"属下在。"
"命你带飞云阁令兵2万去大燕山解围。"
江远屈膝下去:"主上,此等重任恐江远不能胜任。"
"那你说谁能胜任?"沐云淡淡地问。
"主上亲临。"江远很干脆地回答。
沐云定定看了他片刻才缓缓道:"成功与否,凭你手段,你从未让我失望,希望这次也不会。休要多说,即刻点兵启程。"
"......是,属下得令。"江远无多辩解推辞,迅速出了大殿。
飞云阁拢翠殿内,一妙龄女子手执纱扇轻摇。
"主上!恕相思斗胆一问,为何您不亲自去大燕山解围,黑楼楼主的安危您不是最应担忧的吗?"
沐云合上桌上的各路呈报, "若说飞云阁内除了我还有谁能去这大燕山,那个人非江远莫属。"
"主上真的很信任江公子。"
沐云垂眉,沉然不语,似乎陷入以往思绪中。 执扇女子见此情景便悄然退出。
江远,小三的命就交付你了,沐云良久方抬首,冷然一笑,至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站在大片山石藤蔓交杂相连的阵形前,面带青铜面具的黑衣男子眉心紧蹙,显然在为这奇怪阵形苦思冥想。这几根藤蔓几块石头看似简单,其中却隐含极大杀机,这一已是随王寝殿前的花园,竟然会布下这么一个奇阵。
随王,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黑衣男子面具下的双眼开始泛出泠泠寒光,越是难见便愈是让他想见他的心迫不及待。哼,这阵虽然奇特,但要拦我恐是差了分毫,黑衣男子对着石蔓阵沉吟良久,一声轻笑闪身入阵。
穿过花园后的廊道,是一片极为幽静之所,但这里却是整个随王府的中心。布局豁大开阔,各处栏廊雕兰画凤,典雅雍容,黑衣人在夜色里摇曳的宫灯下倏然闪进,顷刻来到一块异常雅致的居室外,闪身入内。
黑衣男子脸上哂笑未及收去,瞬间凝在嘴角。
室中有一人静倚靠在敞开的雕花窗棂旁愀然外望。黛色的流泉倾洒一背,素色薄绡微开的一处是比玉更洁的肌肤,那人慢慢侧首回望。
黑衣男子蓦地呼吸一紧,这人虽令人一望之下皆知是男子,但这副容颜却另天下女子折首。其官之秀目之黑,若高山琼雪,其明净可感,其凉也可触,那明明如秋水艳阳下湖山的莹彻纯然,着实脱尽尘寰气不隶人间。
惊这人之姿,沐云失神凝视片刻才悠悠笑道:"我们终于见面了,随王殿下。"
第九章
沐云缓缓笑道:"随王殿下,我们终于见面了。"
窗边人微有片刻怔然,瞬即便以一种澄澈静谧的嗓音发问:"阁下何人?"
"沐云。王爷你应该不会陌生才是。"冷冽的眸眯得细长,语气简短而冷漠。窗边人神色果有微变,却也于瞬息之间,淡漠镇定适时出现在那容姿惊人的脸孔上。"飞云阁主名满天下,本王又如何不知。"他竟笑了。
沐云狂傲嚣张的眼神缓缓变深,朝眼前人凝视片刻后散了凝重之色,隔着几步之遥负手悠然站立,眼神从发梢及脚尖绕着随王竟一处也不放过:"青丝如瀑,眉若玉剑,目若晨星,唇若浅朱,色若牙骨,世人所谓姿容绝代,态若神仙,果然半分不假。"戏弄狎玩之语在最后也带上了几许叹息之音。
随王脸色忤然,自窗边起身,素袖轻甩:"阁主夜闯本王府邸,难道就是为了作这登徒子之举?"
沐云仍旧负手而立,嘴角冷嘲地轻扬。"王爷你大可不必做这种无意的拖延之举,此刻我距你不过十步--"嘲弄之色一厉,语气仍是平静悠然,"这天下没人能在十步之内逃离我的掌控。"这番话于轻言细语中透出一种由不得人违逆怀疑的霸气。随王也似乎明白他所说未假,用玉杵在铜制香炉里拨了拨,叹道:"你是如何破那石藤八荒阵的?"
嘴角凌厉的线条向两边微展:"那八荒阵虽布得精巧玄妙却也难不倒我,"语声毕,忽地,毫无前兆地左掌陡竖,推出一股劲风,只听一声闷哼,随王纤细修长的身躯已然平平菲向墙壁,闷声跌至地板上。见此情景,沐云本自杀气满溢的脸孔上露出几许诧异。他只用了一成功力且掌型坦然而露,并未藏匿,速度也非迅捷,完全算不上偷袭。他竟结实地挨下这掌。
"你竟不会武?"看着那唇角一抹艳色鲜血,沐云沉声而问。地上的随王并未挣扎,用手抚胸,静静躺着,破坏这静谧的是他一声接浊一急而促地轻咳。鲜艳的血丝便随着咳嗽从嘴角溅出。这景象与其说是血腥的凄惨,还不如说是自血腥中生成的一股异样的艳丽。
沐云笑了:"少年若冠便驰骋沙场的随王竟是柔弱之身,全不识武,这说出去恐怕天下瞠目,无人肯信。"
静躺地上的人咳了好几声,传出的声音略微带上无力的沙哑,少了先前澄澈的清亮,添了一抹清脆的高亢。"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为将者若法度严明,知人而用,善耍机谋,通晓阵法,自可决胜千里,又何须仅守一人匹夫之勇,当有万夫不敌之智......咳......咳......"由于呼吸太促,随王猛烈咳嗽起来,象牙般澄澈的脸上已泛起血气上涌的潮红,合上那散乱了一地的青丝,媚艳之姿惊人眼眸。
沐云上前,弯腰随手掬起一把发丝,轻揉了几下,便让它缓缓自掌中飘下,缓缓轻洒在那张如血玉般的容颜上。"你的十八青卫呢?此刻竟一个不见。"手掌在那泛红的象牙肌肤上戏狎地来回摩挲,眼中脸上却是嗜血的暴虐。
随王仰面闭目:"即使他们十八人齐上,怕也是徒然,何况我已在你手。"
沐云嘴角轻哂:"你倒爱惜自己下属。"
"只是不想做无谓的的牺牲。"微阖的眼帘缓缓张开,看向居高临下的男人,"自方才起我一直不解。"
"不解?"沐云捏住那精致的下颌朝向自己,"不解那炉中毒香为何对我全然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