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你究竟想拿他怎样?”齐无玉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让他依附于你成为你的附属?”
男人脸上泛出一个冰冷的笑,薄唇轻吐,缓慢而优雅,“要他的一切都成为我的———对于师父,你不也如此想吗。”
齐无玉默然。
“不要试图用什么方法瞒过我,这蛊乃是融合我与他之血而成,与我血脉相连,蛊只有在他体内我才会感应到。自你引蛊之日起,半年内若无感应,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你想见之人,哪怕是一座坟。”
终年积雪的明玉山头,有人玄衣如墨,在常人决不敢靠近的雪地冰封里御风而行。黑白映照下,线条凌厉的脸孔越发显得犹如寒冰雕成,透明而冰冷,毫无任何色彩的变化。数月前,他曾踏入这里。失败的怒被背叛的痛被欺骗的伤,让那时的他确有毁了他的冲动。却终因踌躇不忍而一再拖延,最后不了了之。
之后,他伤了他,又救了他,然后……在那个碧草如茵的谷里,他得到了他,一段梦幻般的日子。现在,他已经不再思考对于那个人自己究竟算什么样的存在。即便真有那么点特殊,那点特殊在那人的理智与冷情之前,也薄弱如同蝉翼不堪一触。当他还沉浸在与他梦幻般的结合如何与他相厮守的美梦时,转眼等来的却是他大婚的消息。本以为得到回馈的爱情,转瞬即被抛弃,如同施舍,没人能真正明了他的感觉。
男人站在飞雪中凝足。
黑色宽袖带着凌厉真气回流,顿时,空中逆风回雪,漫天弥漫。
江远,我的感情尽管不堪,但也绝非能让你任意取舍。所以,这次,对于你那原本可能就没有的真心,我,决定放弃。
37自大婚以来喧闹了半月的随王府此刻静静伫立夜色朦胧中。
华灵儿静静在门口立足,看着凝神窗外的修长背影。透着暖意的微红光晕舒缓地摇曳着,窗边的男子背影却是显得如斯清冷与孤寂。记得相府初见,即便正当妙龄见惯红粉繁花的闺阁少女也被眼前男子的丰姿所震。一个男子生就如此秀雅无双的容颜已是让人惊叹,然更让她震撼的是如此无双之容貌生在这人身上,竟只是一种点缀——一种锦上添花的点缀。内敛深邃的气韵,清逸高华的气度,举手投足显露出来的闲散淡漠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似闲看浮云却偏又有股睥睨天下的豁达之气,与她所钟情的男子那种外露到张狂的霸气完全不同,那种难测深浅的静谧、了然于胸的从容、俯瞰众生的淡漠,却更让人无由地自内心生出一种臣服感。就如,正因为神明的不可碰触不可了解人们才会一心一意地去崇拜。
然而,被人崇拜的神明又是如何?他是否会因满足人们永不停息的求告而奔走至疲累?是否会因独处那高处无人能达的神坛而稍觉孤寂?
华灵儿不知道。
因为,她和别人一样,只是一个诚心的朝拜者,尽管,此刻,她离他这样近。
“王爷……”华灵儿轻轻出声。窗边的人转过头来,嘴角泛着温和的笑意。
“灵儿你还没睡啊。”
华灵儿点点头,犹豫地问道,“王爷你这次要出去多久?”
“可能会有段很长的时间。”
“能……带上我吗?”华灵儿垂着头轻声问,尽管她已是天下皆知的随王妃,但实际上,她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除了面前这个男子给他温暖的感觉,这座王府及王府里的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江远走近,轻拍她的肩,如同对待自己撒娇的妹妹,“灵儿,如今局势难料,这次我出去也不知具体会在外滞留多久,而且你……”
华灵儿俏颜白了一白,眼神顿黯了下去。她差点就忘了,她是带着多重多沉的责任走进这随王府的。
江远知道这个还是孩子的女孩儿定是想起了某些事情,不由感叹当初自己跟这个闺阁少女谈那样的事是否妥当。“灵儿你不必为当初你我之约而忧虑。”
华灵儿满脸不安,“那你告诉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江远笑了,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安心地在这里做你的随王妃便行。夜深了,去睡吧。”
果然,那人的笑,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笑得静谧,笑得睿智,笑得一派天下即在股掌之中的安然。华灵儿静静走在走廊上,步履变得轻松而自在,是的,她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人,因为,他是随王,天下的随王。
华灵儿在月色朦胧的走廊里转起了圈儿,轻轻笑出了声。
昭帝又从头看了遍手中的密报,看向前方垂手而立的人,“如今那边局势又是如何?”
“燕鹄萧国舅集数名朝廷大员一同上书当今太后,以结党营私、擅权专位、私通邻国、藐视皇权等十条大罪请旨查封大将军府。燕鹄一时人人皆惊,但奇怪的是目前为止沐云那边却无任何动静。”
昭帝扔下手中密报,笑道,“并非没有动静,以他之为人,恐怕是在等待最佳反扑时机,或者……是纯粹地猫戏老鼠先捉弄对手一番。”
黑衣人谨慎地问,“陛下,我们是否要帮燕鹄太后?”
“不,你们不仅不能帮太后派,而且在两派争斗白热化时要全力暗中协助大将军府。” 昭帝目光骤冷,嘴角泛起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语气变得愈加缓慢,“如若那位大将军临时起意不想篡位了。你们就给他加点催化剂促他发动政变。”
黑衣人脸上带着疑惑,却毫不迟疑地领命而去。
对于黑影来说,君王的命令就是一切,他们要做的只是完成任务。
昭帝把仍在案上的密报又拿在手上看了一遍,瞬即仰首大笑。
他正筹谋着如何让燕鹄江山易主让那人篡位,哪知上天终究不薄,让他们祸起萧墙。
沐云,燕鹄的大将军,燕鹄未来的英明皇帝,哈哈,多么让人心情振奋的身份转换啊。
燕鹄此时已是波涛汹涌,就连京城里的寻常百姓似乎都能感觉到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仅每个平头百姓都暗中猜测,且燕鹄周边的邻国也都在翘首观望,究竟谁才是这场政局动荡中的最终获胜者。太后?还是大将军?
胜负结局很快就到来了。在萧国舅等数名官员联名上书后的第八天夜晚,城中突起惊变,先是之前联名上书查封大将军府的数名官员先后诡异地猝死家中,再是本是太后一派的御林军统领倒戈。之后第二日,以燕鹄左相肖佑为首的二十多名京城要员联名上奏:大将军沐云雄才大略年少英才,加之其原本就乃皇位正统继承人,而当今圣上年幼少谋太后专权外戚干政,宜禅位与大将军。
如此,举国惊动的朝廷政变才算告一段落。
烛光,幽黄明灭,照得四周宫幔灯影闪烁,华丽而凄迷。女子年轻艳丽的面容由于发髻凌乱裙钗不整而显得惨淡苍白。她伏在平日常卧的精致靠塌上,往日威严的杏眼是一片死的静寂,直到黑衣黑靴的男人静静出现在她面前。
她猛然抬头。男人俯视的眸子里一片冰冷平静,既无胜利之后的得意也无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这个男人,她错过了他的少年,从而便错过了他的一生。
她从睡塌上直起身来,拢了拢鬓发,笑了笑,带着失败者的独有的落漠灰心,“大将军准备如何处置哀家?”
沐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专政数年的后宫女子。不可否认,她是漂亮的,尽管独守宫闱这么多年,依旧没有让她枯萎在这宫里。就和她那同样美艳的姐姐一样。
萧太后看着冷然而视的男人,目光渐渐带上了祈求之色。“小云,放过琦儿好吗,他还小,而且对你一直怀着敬畏之心,请……请不要伤害他……”
小云?对于这许久不闻的幼时称谓,一直冷然不语的男人只是挑了挑眉,面上露出一丝讥讽。
萧太后见了他的脸色,燃起的希望又回复到一片颓败之色,“不能吗?报复到我这里还不能让你的仇恨消失吗,呵呵,姐姐死了,当初你那么喜欢的单宁也死了,那么爱你的如凤也被你当玩物送给了宁朝皇帝。而我,也在这深宫内院提心吊胆过了这么多年,一个女人撑着这个朝廷早已疲惫不堪,如今也是该休息的时候了。”
一直未曾出声的男人冷笑一声,“你姐姐是自己作孽过多天也难容她,倒让她死得轻松了,至于单宁那个贱婢的下场嘛……”语声到这里特意停了停,接下来却带着几许捉摸不透的和煦,“你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她的吗?”
太后的眼中带上一抹难以抹灭的恐惧。单宁,她姐姐的贴身侍婢,曾是当年年少的燕王最亲近的人,却在昔日的燕王、今日的大将军重回朝廷的三月之后不着形迹地失踪,她曾暗中派多人查访,却一直无任何消息,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她眼皮底下完全消失了。当年的恐惧又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因为她那张灵巧的嘴不停地喊着小云原谅我,我把她舌头割了下来,那双眼睛总是带着求恳之色我便剜了她的双眼,她手脚总是不能安分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只好剁了她的四肢,然后,她平素最喜欢素色芙蓉,我便着人雕了朵大大的玉芙蓉,让她躺在里面,你说我这样对她好不好?”
太后的唇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目光在四周转动,最后停在搁在一旁矮几正中的酒杯上。混乱的神色忽然静了下来,端起酒杯,惨然一笑,“谢谢你对我如此仁慈。”
说罢一饮而尽,静静地躺回睡榻之上。
“不用谢,你执掌朝政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沐云神色漠然。榻上之人似乎已进入弥留之际,丝毫没有回应。他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不要走……最后再陪哀家一会儿。”榻上的女人睁开眼祈求着,抓住那正要离去的衣袖,挣扎着离了睡塌,拼命朝沐云身上靠过去。贴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她脸上露出了类似满足的笑意。“将军……哀家还是第一次离你这么近……”
她努力地抬头,伸手,想要触摸上方那张冷峻的面容。沐云一动也未动,甚至连眉眼都不曾眨,漠然看着那伸到中途的手突然泄了力随着主人瞬间失却生命气息的身体垂下去。
没有再看一眼脚下的女子,正要离去,却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皇上,您别去慈宁殿,太后吩咐过。”
“母后,母后?”还未变声的童音由远至近,很快到了殿中,穿着黄袍的十岁不到的孩子甩开身后太监的拉扯,迅速奔进殿中。猛看见殿中的沐云脸上露出怯色,却在看清殿中情形时飞扑过来。
“母后?!你怎么了?母后,醒醒啊。”
追来的太监在看到殿中的人时慌忙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小男孩哭了片刻,才慢慢抬头看着面前一直凝望他的人。沐云也立足静静地看着这一脸泪痕的应该算是他弟弟的孩子,一时有些恍惚,仿佛数年前,也曾有一个孩子同样满面泪痕悔恨不已地扑在自己母亲的身上哭叫着母妃。
数年前的一幕今日又在宫中重演,今日的一切只是昨日的重现。
沐云忽然觉得这殿中有些烦闷,他上前抱起还在抽泣的孩子。本在哭泣的孩子突然被吓住了声,却不敢抬头望抱着自己的人。
“你母后死了。”
小男孩不出声。
“是我杀的。”
怀中的手臂微微地在抖。
“你恨我吗?”
出乎意料的,小男孩摇了摇头。沐云停了住了往宫外的脚步,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
“你母后对你说了些什么?”
孩子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看他,又瞬间低下,“母后叫我不要恨你。她说她也害死了你的母妃。还害得你无家可归,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也是……也是她罪有应得……”
“你母后还告诉过你什么?”
“母后还说……”孩子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其实,你是我的七哥。因为当年被人迫害,才被逐出宗谱。”
沐云在心底笑了笑,萧太后终究还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一招以退为进,不仅保住了自己儿子的命,还提醒了自己和她儿子的联系。
沐云走出宫门,看着怀中始终惴惴不安的小家伙,再问,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有些疑惑地看向上方的男人。记忆中,清晰忆起第一次见到他时母后那紧张到发白的脸色,嘱咐自己在他面前要谨慎自己的言行。但,实际上,他发现这个从母亲口中得知而让他极为害怕的人并不是那样的让他恐惧。甚至有时比不上母后的严厉。他不常入宫,但偶尔时他也会教自己骑马射箭练功,甚至看到自己偷偷捉蛐蛐也不会责怒。孩子思索着,尽管迷惑他问这样的问题,但还是非常慎重地答了,就像他第一次告诉这个人他的名字时一样。
“我叫那荣耶诺.沐琦。”
沐云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缓缓道,“我叫那容耶诺.沐云。”
宁朝昭和十年初夏,邻国燕鹄朝中百官以今上年幼为由上奏,拥立原来的七皇子、前太子沐云即位。一月后,新帝即位,年号永丰。大赦天下,举国欢庆。燕鹄一朝两派分裂争执不断的政局至此终于划归为一。
马车中的人合上刚送来的文书,慵懒地躺倒在车厢内宽敞舒适的软榻上,轻轻叩了叩车门。
“请问狄大侠,我们今晚在哪歇脚?”
“禀江公子,掌灯时分大概能赶到前面的边陲小镇。”
不知为何,车门外那声“江公子”的“江”字咬得特别重。车内的人听闻满意的笑了。“嗯,这次倒没叫错,有进步。不过下次要把那江字也去掉才行。”
这次车外的狄大侠完全没了回音。
而车内的人似乎聊兴正浓。
“狄大侠,你可听过‘一着走错,满盘皆输’这句话?”
“禀公子,属下只是略有耳闻,还请公子解惑。”车外的狄大侠用一种极为诚恳的语气答道。
车内的人哈哈笑了,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下属。“既然你略有耳闻,那你说说看”
“意思是错综复杂的布局中,有时一步走差了,便又可能导致之后惨败的收场。”
“嗯,说得对。”
“其实,属下有不同的认为。”
“说说看。”
“一着之错,虽然有可能导致巨大的损失,但并非一定就会影响最终的结局。”
“哦?你为何会如此认为?”
“这是属下常观公子下棋得出的结论。”
车中之人轻应了声,“哦,是吗。”
“布局之人,虚虚实实,面对势力难测的敌手,有时为了最终的胜利,那招让自己损失巨大的败棋有时也是必要的,只是……”车外之人语声渐低,仿佛在自己喃喃自语,“能有勇气和胆量让自己承受这种巨大损失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