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不是你的错,我也是方才醒起这句话。” 沐云仰起头,闭目默然。
“这大概就是天意。”
不知为何,这平静得接近虚无的声音让封三听着有些隐隐作痛。
他的七哥,惊才绝艳,雄图霸意,睥睨世间英雄,即便是想要这万千江山,也只是冷眼于一旁运筹帷幄,谈笑起风云。
封三一直崇敬着那样坚不可摧为他遮风挡雨的七哥,可现在,七哥想要那个人,如同他想要江山般的强烈、执着。可不同的是,他失却了指点江山时的自信与沉着。
封三扭开头急急地咳嗽了几声,不想再看那闭着的双眼中埋藏的近似痛苦的无力。
沐云蓦地睁开眼,看住封三,“你还没说他到底是如何伤了你?”
“我和他对了一掌,就只一掌便让我再无还手之力。”封三声音发涩,至今他还无法想象,那个人纤细的身体内怎能拥有那样恐惧的功力。
沐云变了脸色,“你说他一掌便将你伤成这样?!”
“没错,就只一掌,并非偷袭,我是全力应战,”封三语气一顿,“几近非人之力,就算七哥你,也恐怕没有那样的功力。”
沐云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封三一惊,“七哥……”
沐云缓缓道,“来此之前,他已是伤病在身,功力被我封住即使恢复也绝不超过两成,形同废人,随便一个三流身手的毛贼便能将他制住。”
封三额上冒出了冷汗。很小的时候,他便从七哥拿给他的古籍上偶然看到记录了一种天下间罕见神奇的内功心法,只要练习之人辅以药物便能在瞬间将自身功力提高数倍。但却基本上没人练过,因为只须一次,便可让使用之人元气耗尽,好似催命之符。封三隐约记得那种武功的名字叫……
“啊——!”身边的男人仰天发出一声长似一声的怒啸。
愤怒!痛苦!!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也不愿到我身边来。
21潜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口喷鲜红往后而倒,已忘了任何动作。
旁边扑上来的惊呼哭叫都似乎听不见了,嘴里只是喃喃念叨:为什么……为什么会成这样……突然猛拉住忙着替江远诊断的满面泪痕的江羽,狠狠道:“告诉我,为什么!我血里面的毒性不是和那散功丸相抵销了了吗?为什么远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江羽并未如平常般马上回答,止了眼泪闭幕凝神替江远细察身体各处脉息,半晌才睁开眼来,佯装冷静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颤抖。“王爷并非中毒,乃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五阴七脉、脾胃脏腑……俱损……”
潜与青卫听了俱是一呆。在他们心目中,随王几乎是不败的,试问天下谁又可以将随王伤成这样。潜僵直身体看着青卫在江羽的指导下替江远疏通经脉,看着地上那苍白死灰的面庞,如此看着,良久,毫无声调的语音缓缓陈述着事实,“这天下,能将他伤成这样的,除了他自己,再无别人。”
他几乎可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用了“大梦虚无”——一种近似于自毁的武功。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带着暂时昏迷的江远秘密进了客栈。
“若知他早已如此打算,那刻,即便我真死在他面前也不会让他自缚去救你。”平平的语调,潜抚摸着那张色若金纸的面容,并未看谁。
江羽切脉的手猛地一震,却未中断手中的动作,熟练迅捷地就着随身所带的药物调和后替江远服下。只是江远为血脉逆冲而暂至昏迷,服下的药物不到片刻便和着鲜血吐出来,江羽便又接着喂他服下,不到片刻却又和着血吐出,江羽如此默不作声地重复数次,终于拿不住药碗,扑倒在床边哀戚绝望地哭了出来,“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当时我应该自己了断的,可我……舍不下……王爷要是有什么……我也决计活不了……”少年异常悲戚的语调徘徊在静寂的空气中。
也许是被药气所冲,江远在咳嗽中缓缓睁开了眼,开口便道,“沐云深知我身体状况,不消多久便能想通其中蹊跷,知我重伤必定在后全力追赶而来,此地我们是一刻也不能呆了。”一口气说完,停了会儿又对着床前的三人微微笑道,“不用担心,我暂时还不会有事。目前紧要是离开此地,摆脱身后的追兵,待到了安全地界,以齐老前辈的精湛医术应能保全……”话未完,但江远住了声,抿住了双唇,尽力隐忍着什么,然而,紧合的嘴角边已缓缓涌出了一丝鲜红。
“你骗了我,其实在你来救江羽之前就已经受了伤,不然以你的武功要摆脱那一百多号人轻而易举,绝不至于用上那招。你故意点穿封三给你的那根绳子是玉蛟麟,骗我拿血去解散功丸的毒又要江羽用泪水替你废掉玉蛟麟——让所有人都以为你会平安归来,”潜低低地俯下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控诉,“你这个骗子!骗我们和你演戏,骗我们送你去死,你以为你用你的命去救江羽他就会很幸福?你总是将这样的仁慈残忍地强加给别人。”潜脸上的表情充满着痛恨,“我早应该明白的,你对自己,远远比对别人来得更心狠。”
江远面上还保持着先前的笑意,微微歉疚的眼神一如之前地看着潜,但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一阵阵的腥甜疯狂地上涌,任他拼尽所有气力也管不住那上涌的血气。只怕一张口体内血液便会悉数喷薄而出。
江远觉得对于这样的自己有点无力控制了。他做的每件事的每个细节都会被他精心计算,不出丝毫纰漏。沐云现身柔然,出现在比武台,原在他预料中,甚至之后被沐云意料之外地拉下地牢时,事情仍然未脱离他的掌控,故意落水,从沐云手上险险逃脱,设计救江羽,最后只身摆脱封三前来与潜三人会合,这之前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在他的计算之下进行,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对于此刻的自己,他或许再也已经无力掌控了。
血,终于从嘴边涌了出来,意识模糊中,脑中忽然冒出来的竟然是离开飘香楼时的那张冰冷危险的隐藏着无比愤怒的男人的脸。果然是自己整个地失控了,江远苦笑着失去了最后一点意识。
潜低头看着再次昏迷的人,那苍白的颜色仿佛风中飘拂的白花,瞬间便要离尘而去。有种恐怖的预感,仿佛手指下这淡淡的体温会眨眼消失,变为冰凉。
潜笑道,“他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他有事的。你江羽治不了他,还有你师父,还有全京城的名医,全天下的名医,他怎么可能会死。”
一辆马车在乌孙僻静的官道上几近疯狂地飞驰,赶车的青衫青年完全不顾座下良驹,一路急鞭而行。可此刻就在这样一辆疯狂赶路的马车前百步远处站了一个人,恰恰挡在路中间。
若是平常,即便是这样的远距离,赶车的青卫定然也能嗅出那空气中的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味,可现在,他最尊崇的主上命在旦夕,早已失了方寸。
“让开!”青卫怒吼着完全没有减缓车速。可是在距那人十步处一声马嘶,马车骤停。
青卫从跪倒的马背迅疾翻身飞下,瞪大了眼,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但他隐约猜到了挡路者的身份。能在十步近的距离负手泰然面对疾驰扑面而来的马车,然后不动声色地将马匹隔空击杀在自己十步之前并同时定住车身的疾驰之势,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定力这样的气势,世上又有几人。
“阁下请让路。”面对这样的强敌,青卫已做好了必死准备。
一身黑衣的挡路者并未说话,眼神都未动,那目光自始自终都未离开那车厢一刻。
潜下了车厢,看着静静挡在前面官道上十步之外的男人。他不知为何这个男人竟会如此之快地追上他们,只是狠狠地盯着,眼中的恨意尖锐而分明。
“把他交给我。”挡路的男人看着潜静静地开口。
“不可能。”
“把他交给我。”
“不可能。”
潜从怀中缓缓拿出一样东西,一个纯金的巴掌大的小盒。黑衣男人看后慢慢弯了下嘴角,语声透出了冷酷。“不要让我重复,我现在不想杀人更不想见死人——把他交给我。”
“谁死还不一定。”潜冷静地道。
黑衣男人发出几声枭笑,飞身,扬手,瞬间,向挡在车厢之前的青卫与潜鬼魅般飘去。一声闷哼,潜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数步之外的青卫正艰难地用手撑着从地上爬起,却无法挪动一步。
“我说过我现在不想看见死人。”黑衣男人按住金盒上的机括,只闻扑哧扑哧一阵簌簌疾响,近百只精小的箭分几排密密齐齐插在了潜脚跟前,“黄金暗盒又奈我何。”甩袖,空空的盒子倒飞向潜。青卫疾呼,“七皇子小心!”
潜向后翻身躲过,但却再也无法躲过另一股袭来的指风。僵硬地站在了原地,再无法动弹。潜曾不止一次听江远说过此人的可怖,但无法想像自己在他手上毫无还手之力。
即便是那段黑暗的被人抛弃的绝望日子里,这一生中宁潜也从未像此刻般痛恨过自己的无力。
他看着黑色的身形走近车厢,突然闭上眼大声叫道,“江羽,不要把远交给他!决不交给他!远是宁死也不愿落到他手中的。”
走近车厢前的男人蓦地回过头来,看向潜的神色里充满了野兽的戾气,狂暴凶狠。似要将他撕裂。潜知道他动了杀机,他不怕死,远死了他不会独活,只是他却被这个男人瞬间露出的神情寒得心里一颤。
“我说过我现在不想看见死人。不要逼我。”缓缓转过身去,拉开车门。
车厢中间布置了一个非常柔软的睡榻,他要的人此刻就静静地躺在上面,苍白而透明,仿佛失去了生命般的颜色。他伸出手。
“你不要过来!”
他看了眼挡在前面的江羽,继续将手伸出。江羽红着双眼将手中的短匕颤微微地横在江远的颈间,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对王爷一直抱着怎样的心思,“我不会让你把王爷带走的。”
男人深邃的双眸只是盯着软塌上的人。“你们以为这样马不停蹄地送他回京城,然后召集几个御医会会诊就能救他?哈哈——”
不知这是怎样的笑,让人听着心里寒栗而紧绷。
“如果他还有救,那么普天之下能救他的人,也只有我一个。”
江羽呆了,王爷还有救,自先前再次吐血昏迷后江远再未醒过,脉象在途中已渐渐弱了,他不敢将实情告诉七皇子潜,一路上心中绝望,想着几日后回到京城即便师父在恐怕也无力回天了,心中早已打定了殉死之心。
现在突闻沐云此语,心中突突乱跳,飞云阁主用毒用药均不在他师父之下。江远曾多次慎重对他提起。绝望中突然而来的希望让他几近失声。
“你……你……能救王爷?”
“把他交给我。”
潜怒斥,“江羽!我要杀了你!!”
江羽一路上的绝望终于化成眼泪涌了出来,“七皇子,你就让他带走王爷吧,只有他能救王爷了。”
沐云拨开颈上的短匕,伸手将软塌上的人轻轻地抱进怀中,用薄被仔细裹住他的身体,随后,再也不看旁人,径直如轻烟般掠向了远方。
“不!!”潜发出凄厉的哭叫。被禁固的穴道处由于狂乱用力而渗出了血丝。远!远!!那个如仙子般的人,那个牵住他幼小的手带他走出黑暗的人,即便要死,也要死在他的怀里,和他死在一起,而不是和别的男人一起如烟雾般消失在路的远方,不论生死,仿佛都再不会相见。22越往山谷深处而行,所见景色越是出人意表,最后到了山谷谷底得中心地带,却与谷外寒冷的气候截然不同,草木葱茂繁花似锦,竟是春夏之景致。然而这样一片仙府福地,却不见人迹,甚至连飞鸟走兽也踪迹全无,原本的十分灵气中也透着三分诡异了。
清心谷……上一次来是一年多前了。沐云几乎是没有看四周景象,抱着怀中的人在繁杂的树枝藤条中疾步穿梭而过,在某处山壁伸手一按,一个恍若人工凿成的洞口露了出来。山洞并不深,往前行走十多步后,竟是出奇的阔大,里间更是如人工建成的居室一般,虽久未有人居住已结满蛛网却是布置得大方舒适。
沐云揭开床幔,将一直紧搂在怀中的人轻放在床上, “好了,到了这里,谁也打扰不到我替你疗伤了,我不会让你死的。今后不管如何,你江远的命都是属于我的了,任何人都休想从我手中夺走——就算你自己也不能。” 沐云缓缓抚摸着那依旧没有多少生气的面容,脸上露出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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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此事?!”男人一向悠闲镇定的手猛然间抓紧了座椅靠手。
“应该不会有假,主上您可亲自去证实此事真假。”
“……你先下去吧。”待下手离开,椅上的男人才缓缓站起身来,手依旧是紧紧抓着座椅两边的靠手,屏息沉默着,四周的气息异常安静,然而,他的眼睛却由于少有的兴奋紧张而微微发红了。
“若你真是如传闻中所说的重伤在身,那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尊贵的随王殿下——”温柔的语调和着冰凉的笑声让人寒入心肺。
每年宁朝皇城的秋天都很美,但今年此际却似上空笼罩了大片的乌云似的,怎么也不见透晴——住在皇城之中,天子脚下,有一个很明显的好处,那便是信息灵通,但凡事都是祸福相依,譬如远居京城之外的人恐怕还在为些鸡毛蒜皮短斤缺两的事喋喋不休烦恼不已时,此刻京城之内却已是人人惊惶,尽管传闻圣上将会御驾亲征的消息很大程度上还可能只是空穴来风,但整个皇城中却以为此事沸腾了。
且不说当今昭帝在位近十年亲自阅兵的次数是寥寥可数,更不用说御驾亲征,就说这人人心目中原本歌舞升平,却不知为何事如今竟会从宫中传出御驾亲征的风声。
京城茶馆内,有不少有识人士断言,这一定是谣言。皇上怎么可能御驾亲征,向来都是随王爷领兵抵御外敌的。
而此刻皇城内的天子的上书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传翰林院学士崔尚拟旨,让他们十日内将随王完好无缺地送回,否则,朕要带着大宁铁骑踏平燕鹄!”
“皇上,请三思。”
“三思?!”身穿黄袍的男人眼一眯,愤怒地笑着,“你叫朕三思,狄长清,你这威远将军做得恐怕太舒服了吧,”话锋一转,顿时变利,“远他生死未卜被落入敌手,你还要我三思冷静!”
狄长清伏地请罪,道,“皇上,如果王爷知晓,他是绝对不会赞同圣上您的做法的。”
“狄长清!”
昭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臣子,冰凉的眼神有着几乎从未有过的狠戾,“好,那你告诉朕,除了这样做,还有何好方法可以让他安然无恙地尽快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