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枪匹马。
单枪匹马!......她咬紧牙。
那个人去冒险,去仗义,去行事的时候,究竟会不会有一瞬,想起她哭红的眼睛?会不会留下一点点的牵挂,一点点的疼惜,留给这个远方随时备着殉死的妾?
一瓶毒药从袖中滑了出来。
杨莲亭挣扎着走过来。"这是什么?"
诗诗抬眼看他。"我必不可落在他人手里。"
杨莲亭一震。
女子如物,总是附在男子身后。
所谓三贞九烈,三从四德,不过是对物的霸道。
然而,若物比人情坚,比人心痴,男子是不是该羞愧痛悔?
"小心!--"
杨莲亭虽然穴道为东方所制,却并未失去耳目聪敏。
他一把将诗诗揽到了地下。
十余劲箭从窗中射了进来。
若是坐在原来位置,定被一箭穿脑。
诗诗吓得花容变色。
沉默如山一样的男子冲了进来。"有人来攻--"他说话混浊不清,果然是智慧愚钝之辈。
"还不解开我的穴道?"杨莲亭急道。
昆伦被他一迫,身后破风声又起,顾不得什么,便解开了杨莲亭的穴道。
杨莲亭本非平庸之辈,提剑跃了出去。
跃上房顶,他一震。
"七十二箭锐?"
黑木崖所蓄战力最为惊人的三大精锐之师--箭锐;刀锐;马锐。
箭锐七十二,连珠劲弩,共可万二千石。
"杨爷?"箭锐领队远远见了他,赶紧飞身前来见礼。"杨爷,教主有令,命我们若是见着你立即转告,请杨爷速回黑木崖!"
杨莲亭强自镇静下来。"何事?"
领队悄悄凑上嘴去。"听说是东方副教主......怕是要反!"
杨莲亭深吸气。"......已经反了。"
"教主果然圣明!对了,杨爷,此地可是他下榻之地?"
杨莲亭眼珠子往外瞪了一瞪,眼中满是血丝,本来算是英俊的脸看起来十分吓人。"......他刚刚得到消息逃了。"杨莲亭尽量使自己说话听来平静。"应该是带着所有属下一齐,客栈中没有别人。"
"哦。"领队笑笑,"原来如此。不过按惯例我们劲弩已出,不可中断,总要射完这七轮再随杨爷一起回山复命了。"
杨莲亭忽然一抖。这是什么意思?
任我行,终于,最后,毕竟,还是,怀疑他了吗?
劲弩腾腾。箭石层层。
杨莲亭一句也说不出来。
箭网在他脚下密密锁住他的语言。又叫他能够说句什么送死的话。
七轮劲射,之前不过两轮。
杨莲亭从前见过被七轮箭射过的屋子。
从天花板到地,从四面墙到角角落落,凡有活物,无不血肉模糊。
客栈被东方包了下来。
几个伺候的下人总是难逃。
贾布等几名高手想是在箭风来破时早已第一时间躲避。
而杨诗诗......
江湖成冢。未必不是一个归途。杨莲亭叹。自己的生死,东方的生死,还不是如那摇摇欲坠的日头?
"杨爷想什么呢?该走啦。"箭锐领队拍一拍愣愣的杨莲亭。
"射,射完啦?"
"完啦。"
怎么跟射精一样,毫无感觉。
是谁说人总能感觉到他人的射?
人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射而已。
就如人只能顾着自己的性命。
"走。"
杨莲亭终于留不下来。
却终于还是要去东方的身边。
杨诗诗的尸体,便只有留在这孤单的小小客栈中。
杨诗诗的尸体,埋在一堆箭里。
一眼看去,竟还真只能看见箭,看不见她。
箭在床榻上,座椅上,挂画上,几案上。
在伏地的昆伦肥厚的背上。
杨诗诗在哪里?
她爬了出来。
从昆伦的身体下面爬了出来。
像山一样沉默,像山一样厚,宽,广。
杨诗诗在发抖。
不停抖。
"老昆?老昆?"她试探地去推那浑身箭的沉默而蠢的男人。
男人被她推得仰翻过来,四仰八叉,毫无生机。
眼泪想落,却落不下来。
箭雨中,昆伦扑上来,紧紧压住她。
"你做什么?放开我--"诗诗一时来不及会意。
"副教主说要去,就是要去。说要看着你,就是要看着你。说要护着你,就是要护着你。"昆伦吐词不清,然而这几句在诗诗耳边,却清清楚楚。
箭射入他的背。
"我不知道什么性命攸关,什么快马加鞭,什么轻重关节。我只知道,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仍是嗫嚅不清的口齿。
然后就闭上嘴。
死去。
大汉的身子如铁塔,整个地覆盖住了杨诗诗的身子。
除了迤逦在外的裙角被一枚箭钉在地上之外,杨诗诗,她,毫发无伤。
呆坐了一会,杨诗诗忽然撕毁那片裙角,抹干眼泪。
从昆伦的身上跨了过去。
必须告诉东方不败--
此地既能被寻获,则内奸不止温情一人。
必,须,告,诉,东,方,不,败。
15 刘正风
"我想见他一面。"曲洋的眼睛像空洞的水。
他的生命力,随着那水正一点一点地逝去。
东方不败负伤七处。
最致命的一剑,却在曲洋身上。
"正风......"曲洋在东方怀中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东方的汗,和血,一起滴落下来。
碧草被鲜血染得苍黄。
任我行这个婚讯,原本就是一个局。一个诱东方回来的局。
曲洋没可能娶盈盈。
他定会拒绝。
换了任何人,也不在乎虚以委蛇,顺水推舟。
可是他是曲洋。
"我拒绝。"曲洋苍白的脸。
那清晰的爱。
任我行虽然不知道那爱并不是给东方不败的,却还是赌赢了这一局。
东方不败闯山的时候,曲洋已经以抗命的罪名,被押入了黑木崖上守卫最为严密的监狱。
"何时同意,便何时放你出来成婚!"任我行眯着眼睛说。
曲洋动了动唇,低头,身影却坚定--任我行正是要他这个坚定,要他以为自己的目的是逼迫他屈服,要他拿出把牢底坐穿的觉悟和气概来--才够格作一条最好的诱饵。
其实无论曲洋答应与否,他被押入监牢的那一刻,便已经必死无疑。
无论东方来,还是不来。
东方来了。
他懒得多作说话,直接闯山。
日月魔教的副教主,一匹马,一杆剑,上来黑木崖。
暗岗密布,高手环伺。
他浴血下到地牢之时,已经亲手杀了六十二人。
堪堪来得及。
他见到曲洋的时候,曲洋正被七名狱卒强暴。
不仅强暴,而且折磨。
粗大的,刚刚烧完松油的火把,就直接塞在他的身体里。
他清如水的脸庞上,沾着血和灰。
东方拥他在怀里。
一招之间杀七人。
带他走。
马已经倒伏。
只有一步一步地走。
曲洋每走一步,唇间便咬出多一点的鲜血。
一件浅玉色的衣裳后摆,赤绯深红。
"再忍一忍......我带你看大夫。"东方背负着他。
来路已经肃清,只要快快离去便好。
"东方,小心右后。"曲洋神智清晰,语声微弱。
东方却听到了。
右后有什么?他原本敏锐的感觉为曲洋的身体阻住,下意识地偏身,出剑格挡。
--什么也没有。
剑尖的刺痛感觉却从背上传来--
那一剑贯曲洋右胸而入,继续刺入东方的背肌半寸!
若曲洋不说这一句,剑刺入的便是东方的左肋。
腰斩而断。
任我行大笑出声。
"是‘弹剑决'?!"东方大骇。"弹剑决成,吸星大法便指日可待......"
"不错,若非吸星大法在最为紧要的关头,老夫又岂会任教中弟兄前赴后继,而不亲手击杀你这个叛徒!"
任我行的声音隔着墙传来。
东方唯有尽速,退,退,退。
他不知道,若是自己一早已经知道任我行就要练成吸星大法,他还会不会下这个决定,冒这个险,来救这么一个心心念念牵挂着刘正风的曲洋?
"只剩半个时辰,我吸星大法便可大成!"任我行弹出一剑之后并不追击。"东方不败,你若是有本事,便趁着这半个时辰逃出黑木崖。"
可能吗?
至少还有三十名任我行的亲信高手埋伏在黑木崖各个角落。
不击则已,一击必杀。
幸好那一剑,是由曲洋代受。
否则的话......东方咬牙。
是要玩猫捉老鼠吗?小心被老鼠灭了猫的满门!
他弃剑。
"天,他用暗器!"
路边松针如漫天暗器一般,开路。
谁也料想不到,向来持剑行走江湖的东方不败,居然在暗器上也有如此造诣!
松针极其快。
比剑快。
松针自然比剑快。
快得那些高手无法出手,因没有出手的把握。
纵然可以杀掉东方,却难保那松针不会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任我行棋差了一着。他布下的是高手,而非死士。
一个没有死士的枭雄,纵然能够成就霸业,却不可能成为一个传奇。
所以,任我行不是传奇
东方不败闯到了山下。
曲洋已经难支。
"想见他一面。......"
深度昏迷之前,他呓语中的唯一内容。
东方深吸气。
"我会带你去见他的。"
"东方叔叔要带我的准夫婿去见谁?"
任盈盈从最后一个山峪里转了出来。
黑衣端庄,长剑凛冽。
东方不败将昏迷的曲洋放在一旁,然后站直身体。
眼前的不是那个满山遍野采花的小姑娘--她的身上,散着战意,以及杀气。
"盈盈。曲洋不是你的准夫婿。"他沉声道,还想做一次最后的挽回。"你太小。你有你的人生。将来你会遇见属于你的少年英杰,去过你完美的生活。"
完美吗?任盈盈的眼睛在问。
东方不敢逼视她的眼睛。
只好先动手。
制住这个侄女不是难事--
任盈盈却一拧身子转出他的攻击范围之外,一把薄剑竟架在了曲洋的脖子之上。
东方愣住。
天使也会用恶魔的招数。
是谁先教育她以污浊?
"再动一动,就杀了他。"任盈盈十三岁的眼神狠厉。
"盈盈!"东方喝了一声,却忽然发现自己失去斥责教训她的立场。"你......"
盈盈趁他分神,忽然又放过了曲洋,一剑刺了过来。
东方闪避得稍慢,胸口被剑尖划出一道血痕。
一件衣裳,已经被刀剑伤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惟其如此,才能叫做,战衣?
"是你。"盈盈死死盯着他闪避时候的身法。
"盈盈?"
"那日诱我出闺房的,是你。"
东方无语。
"我的耳环呢?还给我!"小姑娘忽然发狠,冲了过来,一口咬住了东方的手臂。
这次东方没有闪避,也无须。
牙齿难道也能作为武器。那要伤得也不是皮肉,而是心。
"耳环在这里。"东方不败沉沉说道。
虽然衣裳破烂,然而随身囊中,却玉色玲珑。
"你......真的随身带着?"
东方咽一口口水,喉咙干燥疼痛。"现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任盈盈看着他。又看了看曲洋。
"我要带他去见刘正风。"东方不败忧心地看了看天色。
"刘正风是谁?"任盈盈睁大了眼睛。
"衡山派刘正风。曲洋生时要见最后一面,死了也要合葬的人。"东方不败缓缓解释。
任盈盈惊呼出来。
黑木崖忽然摇动。
轰然响声不知道从何处传出来。
东方不败脸色骤变。
"你阿爹吸星大法成了。"他上前一步,隐隐罩住任盈盈的全身。
半个时辰未到。
任我行提前大成。
难道是天要亡,东方不败?
"东方叔叔!"任盈盈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快胁持我。"
"挟持你,你阿爹就会放了我?"东方居然,居然笑了出来。
唇边弧线惨然,绝然。
"你信不信为了杀我,你阿爹会不惜牺牲你的性命?"
他问任盈盈,任盈盈答不出来。
她很想说一个不字。
却说不出来。
"所以,你赶紧离开此地,免得殃及池鱼。"东方翩翩让开路途。"盈盈,东方叔叔将你当作大人,有事托付与你,你可能够胜任?"
任盈盈冰雪聪明,已经猜到。"你说......他?"指了指躺卧一边,奄奄一息的曲洋。
"送他去见刘正风。无论生死。你,能吗?"
盈盈坚毅地点了点头。"可是,你......"
"我和你阿爹的事情,终要有个了断。无论什么结果,信我,你若留下来亲眼目睹,定不会比送他去见刘正风更加快乐。"
任盈盈带走了曲洋。
东方不败站在那里,让太阳笼罩在自己身上。
吸星大法。
暮色微凉。
16 贾布
杨诗诗向着镇上东方所购的那处大宅奔跑。
绣鞋留在了满是箭矢的房内,一双罗袜上,沾满了泥土尘灰,甚至有血色混杂其中。
"怎么了?"远远的,雪千寻正在向外看,一眼就看见狼狈如斯的杨诗诗,飘身从窗上飞下来,扶住了她。
"千寻--"杨诗诗精神一软,就要将事情和盘托出,却忽然打了个寒战。
雪千寻可以信吗?
温情也不能信,为何雪千寻一定可以信?
"究竟怎么回事?东方呢?快点说啊!"雪千寻心知有变,情急间大力摇晃着诗诗的双肩。
"......放手!"诗诗被摇得头昏脑胀,却总算不曾失去理智。"副教主有急事离开了。"她强自镇定下来。"客栈遇袭,你这里可还安好?"
"这里没事啊......哎,那个不是老贾?"雪千寻放开杨诗诗,向着远远策马而来的贾布迎了上去。
贾布,昆伦,曹安,铁雄,东方麾下四大金刚。
贾布代表机智;昆伦代表忠诚;曹安代表细腻;铁雄代表勇猛。
下山之时,四人全部随行;其中贾布昆伦两人更是贴身伺候东方与诗诗到了沿海的客栈之中;而曹安铁雄就与雪千寻等大队人马下榻在小镇上的大宅里。这栋宅子乃是东方不败四年前所购,预备着有朝一日自立门户时候作为基地。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来袭的是谁?"雪千寻见到贾布的肩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血染重衣,伤势断然不轻,忙伸手去搀扶于他。
杨诗诗抿紧嘴站在当地。
她下意识地将视线锁在了雪千寻手上。
雪千寻武功不弱。
曾经作为暗杀组织秘密武器的她,拥有可以从指甲内射出的歹毒暗器,以及藏在身体隐秘地方的毒药迷烟等物,内力有限,轻功却是卓绝。
如果内奸是她,那么,自己不足忌惮,她必定会第一时间除去以精明著称的贾布。
贾布却毫不设防地被她搀扶下马。
杨诗诗脑中一动。
有什么不对。
是什么?
聂花颜聂紫絮姐妹已经从房中赶了出来,正迎向诗诗。
另一边从屋顶跃下的是铁雄。
曹安被派遣出去,不在此地。
电光火石。
众目睽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