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寇尔刚才变得有些冷淡的眼神重新温柔起来,闪着微微的光芒,让斯罗看得有些呆。他摸了摸斯罗的头发,微笑道:“所以我说你弄错了,你对我的感情,就跟我对你一样。”
“像你那个没办法一起长大的弟弟?”斯罗的声音真正地沮丧了起来,迪寇尔却很高兴的样子:“是啊!”
斯罗微叹了一声,嘀咕道:“算了,这也算是一种开始吧……”说着,钻到迪寇尔的身边,不一会儿就酒意上涌,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斯罗发现迪寇尔居然睡在墙边通常用来坐卧的长榻上,身上只裹着一条薄薄的毛毯。虽然正值仲秋,地处西部的伊诺奇并不算寒冷,但让一个病人、特别还是自己喜欢的人那样睡,还是令斯罗内疚不已。他不敢惊动迪寇尔,拿到昨天晚上被对方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轻轻覆在迪寇尔身上,凝视着他的睡颜,又一次呆住了。
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离迪寇尔的距离越来越近,心头一跳,但仍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行动,紧盯着沉眠者水色薄唇,意图昭然若揭。
迪寇尔睡得很安稳,斯罗屏住呼吸,嘴唇轻轻贴上他的,一阵战栗穿过他的脊背,不知不觉地就想索要更多。
迪寇尔猛然惊醒,一掌将他推开,脸上闪过一抹红晕,但随即变得苍白,厉声喝道:“你在做什么?!”
斯罗站直身体,抚着自己的嘴唇,一时间还回不过神来。迪寇尔看着他眼神中的迷乱喜悦,怒道:“斯罗,若你再做出这样的事情,就不要再留在我身边了!”
结果……就变成这样了。斯罗再度地沮丧起来。脑中突然闪过昨天晚上听到的对话,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若是能够证明自己,若是能够跟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就能够让他正视自己,承认自己的存在了吧?那么这次武技会,倒是真的有必要去了。
想到这里,斯罗心中轻松了一些,不理迪寇尔对自己的冷淡,径直热烈地跟奇拉讨论起往后的行程来。
当天下午,一行人如约出发。除了迪寇尔一行三人和奇拉外,华尔斯还派了一个高大的战士作为护卫。这人斯罗倒也认得,就像特杜一样,这人也是陪奇拉一起长大的,名叫达亚,是一个非常高明的战士,最擅长刀法。
本来前去第三都市最方便的就是行走水路,伊诺奇市有一条河流连通贯穿大陆的毕加拉河,乘船沿着毕加拉河直下,两天就可以到达第三都市。但华尔斯不知道从哪里神通广大地弄来了三只狮鹫马,这种鸟头狮身的飞兽几乎是大陆上最快的动物,只用了一天一夜就抵达了第三都市的城外。
格利布作为一个自由都市,已经算是相当大型而且繁华了的。但是跟第三自由都市比起来,还是显得逊色了许多。格利布毕竟是卡斯利亚的附属城市,许多方面都受到了一个王国的制约。相比之下,第三自由都市才真正体现了“自由”的精神,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种不同种族的生物比比皆是。
斯罗从罗科得沙漠逃出之后,在四处游历的过程中听说了不少关于这里的事情。据说这里是凯泽斯腾王国都城的遗址,算得上是大陆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因此受到人们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尊敬。就连当年九族之乱的时候,战火也没有波及到这里,而在凯泽斯腾武技会一年年地默认在这里召开之后,这里更加拥有着所有城市无可比拟的优势,成为大陆上公认的第一都市。
他赞叹地望着它用精金制成的巨型城门——这是矮人们于凯泽一五七年献给凯泽斯腾帝王齐奈·凯泽斯腾的礼物,也是第三都市的象征,街边售卖的许多或精巧或粗劣的工艺品就是它的模型。
三天之后才是武技会开始的日子,但早在一个月前,从大陆的各个角落就陆陆续续地来了无数的武职者。因此五人在进城后,非常无奈地发现,根本就找不到可住的地方了。
好在地下酒吧联盟的确神通广大,斯罗现在身为那个神秘莫非的弟子,拥有这里的信物也不足为奇。他大大方方地拿了出来,对方立刻帮他联系到了三个房间。
到了房门前,斯罗眼角一扫,发现迪寇尔开口欲言,马上抢先道:“这样吧,奇拉是女孩子单独一间房,特杜和达亚一间,我要照顾迪寇尔陛下的身体,所以就跟他一间了。”
很合理的分配方法,其他人都没什么异议,迪寇尔张了张嘴,终于还是轻叹一声,闭嘴不言。斯罗瞥见了,得意地一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进到房内,迪寇尔在床边站定,缓缓转过身来,抬高下颌,冷冷地注视着斯罗,道:“你不要忘记我昨天早上说的话!”
斯罗垂下了头,但立刻又抬了起来,笑道:“我记得。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你一定累了吧,先休息一下,我们傍晚时再出去逛逛。”
迪寇尔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斯罗漱洗过后,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自从逃离帕拉欣以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之前的复仇意念,之后的矛盾心思,都搅得他彻夜难眠。出乎意料的,现在在这个“仇人”和刚刚被他喜欢上的人身边,他居然陷入了无梦的好眠,一觉醒来时,天正大亮,不知今夕是何时。
他睁开眼睛,看见迪寇尔正注视着他的眼神,其中带着一丝担忧,让斯罗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了?”他直起身子坐了起来,掩嘴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问着。
迪寇尔迅速移开目光,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你睡得太久,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咦?”斯罗望向窗外的天空,“我睡了多久?”
迪寇尔转过头来,又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面孔,确定无事后才道:“明天就是武技会了!”
斯罗大吃一惊:“我睡了三天?!”他知道自己睡得不错,但真没想到居然过了这么长时间。但一会儿,他的心思就被其它的事情占据了。他抬起眼睛,笑望着迪寇尔:“你很担心?”
迪寇尔转身平静地道:“那不奇怪,毕竟……”
斯罗大笑着迅速打断了他:“我们俩又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你怎么就确定那种感情是兄弟之情?”
迪寇尔奇怪地看着他,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斯罗当他想通了,扑过去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所以,接受我吧,小迪……”
迪寇尔身体一颤,没有拒绝地任由他抱着,垂下眼睫,轻叹口气,回抱住他。
七
秋季第三轮的第三天,是安普路大陆的凯泽斯腾纪念日。凯泽斯腾是神纪之后,大陆上出现的第一个国家,整个大陆公认的纪年方式,也是从它建国之日开始。如今那个国家已经没落了,但在它都城的遗址,即现在的第三自由都市,每年都会举行大型的庆祝活动,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庆祝活动变成了惯例性的武技格斗比赛,在其它城市也会小型地举行。之前奇拉询问迪寇尔帕拉欣的活动,也正是指这个。
作为一个大型的竞技活动而言,凯泽斯腾武技会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此从第一天上午开始,参会的各人员就分别进行了抽签仪式,中午刚过便开始了初赛。
初赛的场次极多,在城内的各个角落举行,实在排不下的还去到了城外。初赛是开放式的,谁都可以前往观战,斯罗就拉了迪寇尔在城里胡乱转着,看到精彩的就会驻足张望一阵。
一大清早,奇拉就跑得不见了人影,达亚自然是跟着她,斯罗乐得轻松,心中却也隐隐约约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一天下来并没有看到什么精彩的比赛,五十人一组的混战,只能留下一个人,多半都是一拥而上,一团混战,最后留下的一个人满身是血,几乎连自己的武器也拿不住。斯罗心中暗暗叹息运气不佳,没有碰到好的,转眼去看迪寇尔时,见他面色沉静,多半也是同样想法,心下不禁又有些高兴,不知不觉地,居然看他比看比赛还多了。迪寇尔仍对他保持着半冷不热的态度,偶尔实在受不了斯罗的眼光,也会侧过头,微微地红了脸。斯罗看在眼里,更是心下大乐。
这边二人其乐融融,那边却有些骚乱。街头广场刚刚结束了一场初赛,得胜方似乎赢得颇取巧,失败方就有些不满了。突然砰地一声,一个人栽倒在迪寇尔面前,另一人恶狠狠地补上一脚,喝道:“死瘸子,不是你出来碍事,老子也不会输!”
被踢那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腿脚似乎有些不便,踢人那人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剑士。看这情势,似乎在刚才的比斗过程中,中年人被周围观战的人推挤,不小心倒在了青年剑士的面前,比赛的得胜者就使了个花招,轻轻巧巧地把青年剑士踢出了局。
这时,青年剑士把一腔怨气尽数发泄在中年瘸子身上,对他又踢又打,斥骂不休。那个胜利者一经判决得胜,立刻有什么急事一般飞奔而去,余下的人也自闷气,看见这个瘸子被踢打,也像是发泄了心中不快一样,好一点儿的视而不见,其他的一些还鼓掌叫好,看起热闹来。
安普路大陆的一些城市里,对残疾人极为敌视。具体来由并没有人知道,只是在传言中,这些人都是出卖了身体的一部分,向黑暗的眷族换取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害人手段。在某些地方,甚至一看见残疾人就喝骂追打,第三自由都市并不在此例,但看到这种情况,也只当没见到罢了。
那瘸子倒在迪寇尔面前,斯罗第一反应就是拉着迪寇尔向后退了一步。其实他这只是遇敌的反射动作,可迪寇尔却瞪他一眼,目光中微含怒意。
那青年剑士打得正是解气,听见周围人的叫好声更是兴奋,正准备拔剑砍下他没瘸的另一条腿,突然拔了个空,一愣之下,就看见自己的剑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顺着剑锋看去,只见对面站着一个白发的青年,黄金的眼眸冷冷直视着他,其中满是杀意。
斯罗站在迪寇尔身后,满脑子都是刚才他微怒不屑的一眼,心中又是惭愧,又是委屈,火烧一样。他看着迪寇尔持剑挺立的背影,心中突然响起他几天前的那句话:“那么,你为什么喜欢我?因为我对你温柔?”
……没错。的确是这样。斯罗咬着唇,有些不甘地承认了。自从亲眼见到迪寇尔之后,自己似乎就不自觉地把他和那个灭掉母国卡斯利亚、杀死父亲莫卑的逆皇分开,只沉浸在他对自己意外的温柔中。虽然听到华尔斯和特杜的对话而生起对迪寇尔的对抗意识,但那也只是对“那个”迪寇尔的。自己所喜欢的,难道不只是他的温柔与待在他身边时的安心感吗?居然都忘记了,真正的他,不是只有温柔!
他直起身体,眯起眼睛,凝视着迪寇尔的身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特杜想上前,被他伸手阻止。
那个刚刚还趾离气扬的青年剑士,这时候面对着抵着自己的喉咙的自己的剑和迪寇尔锐利的眼神,汗如雨下。
迪寇尔冷冷道:“现在应该怎么做,你父母教过你吧?”
青年剑士的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与愤怒,但面对随时可取自己性命的剑尖,还是屈服了下来,微微点头。迪寇尔稍微移开剑尖,青年剑士走到瘸子身边,弯腰作势要扶,却一个转身,从袖中飞出一把匕首,直取迪寇尔的咽喉。
这个举动似乎早在迪寇尔预料之中,他轻易地打落匕首,冷冷一笑,又一挥剑,斩下了青年剑士的右脚。
青年剑士一声惨呼,倒在地上,血如泉涌。迪寇尔扫视周围人群,寒声道:“你们一个个都记住了,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终有一天自己也会痛苦!”他挥手一掷,剑尖插在青年剑士的两腿之间,剑身颤动不已。
被这一吓,青年剑士的惨叫声也停了下来,围观的众人在迪寇尔的眼光之下,一个个地冒出了冷汗,哄地一下散开了。
斯罗上前一步,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道歉?”
迪寇尔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然道:“即使他道歉,我也会砍掉他的脚!不然,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当瘸子的滋味!”说着,转过身子,离开了这里。
斯罗咬着嘴唇,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这一晚上,迪寇尔都没有看斯罗一眼,更别提跟他说话了。斯罗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缠着他,坐在桌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饭过后,奇拉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铜牌,啪地一声放在斯罗面前。斯罗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忍不住咧嘴一笑。果然不出所料,这丫头白天不在,就是跑去参加比赛了。
斯罗掂起那块铜牌,看了一眼。铜牌的四周刻着些花纹,便是第三都市引以为豪的大门的花纹,铜牌的正中央阳刻着一个数字,反面则写着时间地点,下面则空了一行。铜牌上带着微微的魔法波动,好像是感知魔法一类。
正看着,铜牌反面时间地点的下面渐渐出现一行文字,看样子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斯罗微微扬了一扬,道;“这就是你明天比赛的对手吗?”
“咦?出现了吗?”奇拉冲了过来,一把抢过铜牌,看了一眼,“卡罗斯……西达温法师?法师啊,真没意思。”
她啪地一下丢到了桌上,斯罗拣起来,又看了一眼,忍不住劝诫道:“明天要小心一点,西达温法师比一般的敌人难缠得多。”
奇拉咧嘴一笑:“我知道!”她突然凑到斯罗面前,敛了笑容,问道:“罗斯,我以前见过你吗?”
斯罗微微一惊,不动声色地道:“怎么?”
奇拉咕哝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你担心我的样子,总觉得你像我的兄弟……”她声音渐低,有些黯然,显然是想起了她那位“已故”的兄弟。
斯罗注视着她,突然道:“假如我就是呢?”
奇拉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而特杜已经“喂”地一下叫了出声,想要阻止他接下来的话。
可斯罗已经下定了决心,眼睛看着奇拉,心里却在紧张着迪寇尔的反应,沉声道:“我是说,我就是斯罗·卡斯利亚!”
“啊?!”奇拉猛地站起,椅子被带翻了,特杜手按在剑柄上,紧张地注视着迪寇尔的行动,而迪寇尔,则一点反应也没有。
气氛一时间非常紧张,一边无关的达亚都屏住了呼吸。一阵沉默之后,奇拉突然大笑起来:“少来了,罗斯。这种玩笑可不有趣!你长得跟斯罗表哥一点儿也不像!”
特杜立刻道:“当然只是玩笑,罗斯怎么可能是王子殿下!”
听到他这句话,大笑着的奇拉突然沉默了下来,神情古怪。斯罗微微一笑,道:“你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来吧,帮我解开魔法吧。”
特杜仍在犹豫,斯罗看了他一眼,他心中微微一凛,感觉这位从小看到大的王子殿下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应了声“是”,走到斯罗面前,刚准备解开魔法,斯罗突然抬手阻止了他。他站起来走到床边的镜旁,看了一眼,镜中出现的是他变装后的样子,黝黑的皮肤,短短的胡髭,短短的头发,一个南方的高个儿青年。只要不被触膜就不会被发觉……只要不被触摸。他看了一会,缓缓转头望着迪寇尔,轻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迪寇尔终于看向他,目光微冷,却平静如水。这眼神已经足够说明一切,斯罗却又疑惑地问了一遍:“你早就知道了?”
“是。”迪寇尔终于开口回答。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迪寇尔沉默了一会,道:“这种变装魔法对我没什么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