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约 ———— 沙加

深切的话语中还包含着更多的意思，让迪寇尔再度微笑了，轻抚着斯罗的头发，望向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净的天空倒映在他金色的眼眸中，染出了一片温柔的蓝色。斯罗的呼吸与他的交织在轻轻的桨声中，和谐而宁静。
五
中午两人就在外面吃了一顿便饭。这里毕竟不是帕拉欣，不要说改了装的斯罗，认识“逆皇”迪寇尔的也一个人都没有。两人吃得很开心，所以下午回到总督府看见特杜的脸色时，斯罗吐了吐舌头，连迪寇尔也笑得有些尴尬了。
但特杜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沉重地道：“两位休息一下吧，去赴宴的时候精神不好可是很失礼的。”
斯罗立刻就看向迪寇尔，问道：“累不累？累的话就不要去了！”
特杜又要叹气了，迪寇尔好笑地看了特杜一眼，又抓了抓斯罗的头发，温柔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发作一次后就会有一段时间好很多。”
发作……斯罗想起他前一天晚上的失明，苦笑着点了点头。迪寇尔又是一笑，转身朝房间走去，边走边问：“晚上要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要！”斯罗立刻跟了上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声道，“我现在是你的医生，不照顾好你怎么行？”
特杜望着他们俩的背景，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眼神。

晚上的宴会非常小型，主人自然是华尔斯·布诺，而客人除了迪寇尔一行以外，就只有他手下的几名重要官员了。
斯罗这才发现，迪寇尔从帕拉欣过来，居然只带了特杜一人。当然，还有那个半路落跑的莫非啦……但即使如此，这样不是还是很危险吗？盘算着回去以后要好好说说他，斯罗并没有注意华尔斯看向特杜的冷淡眼光。
华尔斯看见斯罗，讶异地扬起眉，问道：“这位是……”
迪寇尔向着斯罗点点头，斯罗回以一笑，向华尔斯优雅地行了一礼，道：“我叫罗斯，是迪寇尔陛下专属医师的弟子。师父有事外出，命令我好好照顾陛下的身体。”
华尔斯有些漫不经心地回了礼，显然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伸手延客入座，就殷勤地向迪寇尔介绍起伊诺奇的名产来。
斯罗坐在迪寇尔身边，冷眼注视着华尔斯的表情，片刻后，他留意到特杜担心的眼神，微微一笑，又去照顾起迪寇尔的饮食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华尔斯突然笑道：“陛下，我有一个女儿，今年正好一十八岁。这孩子任性得要命，听说您来了，非得缠着我看看您不可。您看，就接见她一下吧？”
华尔斯的女儿？表妹奇拉？这女孩的确是任性得要命。斯罗微笑了起来，好久没见过了啊。这女孩小时候特别喜欢缠着他玩，却每次都让他不耐烦地甩开了。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长成什么样的美人了呢！
迪寇尔眼中微光闪了一闪，他垂下眼睛，笑道：“早就听闻伊诺奇的火精灵美名了，既然是如此难得机会，怎么能不见一见？”
华尔斯爽朗地大笑起来，连连叫人下去找女儿上来。那过分高兴的表情让刚刚还有些愉悦的斯罗心中一拧，转头看见迪寇尔浅淡的微笑，心中更是郁气横生，夹起好大一块肥肉放在他碗里，牵着嘴角笑道：“来，吃块肉，把身体养好一点！”
迪寇尔望着碗中的肥肉，苦笑了起来，望了满脸扭曲笑容的斯罗一眼，却还是低下头去，咬了一口，咽了下去。
斯罗看见他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内疚，抢过那块肥肉丢到桌上，道：“不喜欢就不要吃了！”他本来是想弥补刚才因为一阵怨气而对迪寇尔的迁怒，但这句话却仍然说得像赌气一样。而迪寇尔只是一笑，低声道：“小孩子一样。”
斯罗眉毛倒竖，刚准备回嘴，却又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闭上嘴，讪讪一笑，扭过头去。
华尔斯惊奇地望着他们，目光渐渐聚集到斯罗身上，突然露出些伤感的表情，和声道：“小伙子，你自己也多吃一点。”
斯罗吓了一跳，但看他的样子，并没有认出自己，于是疑惑地道了声谢，照着他的话夹了块肉，安静地吃起来。
席间只安静了片刻，突然从门外传来嘈杂的声响，还夹杂着金属撞击的声音。特杜变得严肃起来，跨前一步，手按在了腰畔的重剑上。华尔斯的脸色则有些奇怪，看上去像是想要转身就跑的样子。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高挑的女剑士站在门口，穿着一身软皮甲，眼睛四处溜了一圈，看见迪寇尔，轻盈地行了个礼，爽朗地笑道：“您一定是迪寇尔陛下了，仰慕已久了！”
她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行礼时却端整优雅，一看就知道受过良好的教育。行完礼后，还不等到回应，她就大步走到华尔斯身边，一把把旁边坐着的官员拎开，一屁股坐了下去，望了桌上盛酒的小杯一眼，朝身边的侍女比了个手势。侍女笑着点头走开，华尔斯苦笑着，却没有阻止。只一会儿，就换上了大杯的酒具，满满地盛上了琥珀的酒液。
迪寇尔微笑地看着，一言不发。斯罗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表妹，看到迪寇尔欣赏的眼神时，心中郁结的块垒变得更加结实厚重，突然大声笑道：“对啊，喝酒用这么小的杯子太没意思了，来，给我也换上大杯！”说着，看也不看旁边迪寇尔的表情，一杯酒就灌了下去。
对面的奇拉一愣，立刻就变得兴高采烈：“好！果然不愧是迪寇尔陛下的人！够爽快！”她边说边拿过自己的杯子放在斯罗面前，另外又叫侍女拿了一个大杯，乐呵呵地跟斯罗交杯换盏起来。斯罗不是没感觉到旁边迪寇尔责难的眼神，但不知为何，胸中的那一口气就是消不下去，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神智却愈发清醒。
突然，他听到奇拉对着迪寇尔道：“陛下，五天以后就是凯泽斯腾纪念日了，帕拉欣有什么活动呀？”
迪寇尔移回看着斯罗的眼光，摇摇头道：“若是武技方面的活动，只能让布诺小姐失望了。那天只打算让卡斯利亚全民放假一天，算是对这段日子的一个休息吧！”
华尔斯自从自己女儿进来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担心地看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这时听见迪寇尔的话，却突然插嘴道：“凯泽斯腾纪念日本来是纪念大陆第一个国家——凯泽斯腾建国的日子，若是选在这一天登基正位，不是很好吗？”
斯罗猛地抬头，眼中锐光一闪。迪寇尔却微微一笑道：“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呢。”
斯罗又望向迪寇尔，还没有看清楚他的表情，奇拉又一杯敬了过来，只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迪寇尔拍了拍斯罗的手，无言地告诫了一下，奇拉又兴奋地道：“放假的话，要不要到第三都市去看一看呢？大陆第一武斗会，想必很精彩吧！”
自己一直盘算着的话突然让奇拉说了出来，斯罗的心情登时复杂了起来。迪寇尔沉吟了一会，爽快地道：“好啊！一起去吧！”
斯罗一下子更郁闷了，又一杯酒灌进嘴里。

不快的心情催化了酒意，斯罗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模糊。脑中的神智虽然还很清明，但头却有些发重，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席间的人已经渐渐退下，迪寇尔也离开了，只留下几个侍从服侍着斯罗和奇拉两个人对饮。斯罗朦胧间仍记得，迪寇尔离开时非常不高兴，还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他算自己的什么人？仇人罢了。让仇人不开心，不正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吗？
最后终于还是斯罗稍胜一筹，当奇拉歪歪斜斜地倒下时，他还能够勉强站起来，看着两名侍女熟练地服侍着奇拉，自己挥挥手拒绝了另外两人的帮助，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
路过上次跟莫非谈话的露台时，他看见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说话。酒醉以后对某些事情特别敏感，斯罗觉得那两个人的气氛有些紧张，呆呆地傻笑了一会，就打算上前去劝架。
迈了一步，他突然认出那两个人是自己的舅父华尔斯跟自己的贴身侍卫特杜，心中一动，身体比头脑先行，立刻就停了下来。
斯罗站在阴影中，那两个人完全没有发现他，压低的声音一字不漏地听进了斯罗的耳朵里。
华尔斯冷笑着道：“看你当迪寇尔的侍卫，当得很开心的样子嘛！”
特杜静静地道：“布诺总督不是也归降了迪寇尔陛下吗？连女儿奇拉小姐都……”
华尔斯微微苦笑：“奇拉……那是她自己的意愿。另外。”他睨视着特杜，“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伊诺奇的总督，我还要为伊诺奇的人民负责，而你，是斯罗的贴身侍卫，只要保护他一个人就好了！”
特杜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那么，总督大人，当初迪寇尔陛下攻进帕拉欣的时候，离帕拉欣最近的你，为什么没有领兵来救呢？无法忍受莫卑王的统治也就罢了，为什么不能相信斯罗殿下，等待他的即位呢？”
听见他的问话，斯罗一惊，酒意立刻消了几分，静听着华尔斯的回话。而华尔斯却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道：“因为，我也不能相信斯罗。被那样的父亲教育成长起来的斯罗，是绝对比不上迪寇尔陛下的！”
无人会在意，而他却仍然使用了尊称，那是发自内心的敬意。
斯罗酒意全消，静静地望着那边，冷笑了起来。原来，并没有人相信自己是吗？根本不需要他的想法他的行动，就擅自地做出了选择。迪寇尔能做到的，凭什么就觉得我一定不能做到？！
斯罗咬着牙，冷笑着。既然如此，我就做给你们看看！让你们看看，被放弃的，究竟是什么？！他转身回房，在迪寇尔的门前稍一驻足，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迪寇尔倚在床头，手上拿着一本书，却显然没有在看。他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似乎在想着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斯罗站定了望他，刚刚的怒气消失了大半，怔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迪寇尔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起眉头，冷然道：“酒能伤身，连这点都不知道，莫非干嘛派你这样的人来照顾我？”
听见他冷淡的话，斯罗却莫明的心中一甜，低声道：“再也不会了。”
迪寇尔怔了一怔，讶然望他，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悔意，欣慰地一笑，叫他过来在床边坐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今天晚上怎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不喜欢奇拉小姐？”
老实说，斯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郁闷，他望着迪寇尔，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
迪寇尔显然已经沐浴过了，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几绺白发微湿地贴在颈上，越发显出了肤色的皎白细腻。斯罗一时间有些呆。手掌不知不觉地贴了上去。刚刚洗过的皮肤带着一些湿气，不如上次触摸到时那样滑腻，却另有一种吸引人的感觉，让人抚着抚着就不想放手。
迪寇尔没有注意到斯罗的眼神，径直笑道：“昨天晚上才发作过，所以脉搏跳得还是蛮正常的。”
斯罗没有回话，手掌渐渐下移，嘴唇却凑上前去，贴上了刚刚抚过的地方。迪寇尔一惊，往后一退，却被斯罗紧紧抓住，略有些紧张地叫道：“斯罗？”
刚才的酒意似乎再次涌了上来，斯罗抓住迪寇尔的手臂，嘴唇在他脖子上游移不停，另一只手从他的衣下潜入，抚上了他的胸前。
迪寇尔惊喘了一声，用力敲上了斯罗的头，大声道；“斯罗，住手！”
斯罗一惊，停住了一切行动，埋在迪寇尔的脖子里，动也不动。迪寇尔有些担心，轻声叫道：“斯罗？”
斯罗轻轻地笑了了起来，带了些明悟，带了些苦涩，低声道：“迪寇尔，你是对我一个人这么好呢？还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
迪寇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你像我那个没办法一起长大的弟弟……”
斯罗轻轻哼了一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道：“我才不想当你的弟弟呢！”说着，顺手又在他的胸膛上摸了一把，直起身来，咧嘴一笑，“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啊！‘哥哥’！”
六
第二天一早，奇拉就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找迪寇尔商量前去凯泽斯腾武斗会的事情。她还算是懂得礼貌地敲了敲房门，大声道：“迪寇尔陛下，我是奇拉·布诺，您起床了吗？”
当她看到斯罗刷地一下拉开房门时，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斯罗瞥她一眼，信口胡诌：“我是迪寇尔陛下的贴身医师，当然要住在他身边照料他！”说着，往后看了一眼，不引人注意地撇了撇嘴。
迪寇尔衣衫整齐地走了出来，精神颇好，面色和昨天比起来也红润得多。他向着奇拉打了声招呼，请她到另一个房间坐下，却并不看斯罗一眼。
斯罗轻轻叹了口气，迎面看见特杜的疑惑目光，立刻收敛起沮丧的表情，哼了一声，跟着迪寇尔一起走了进去。
一番商议之后，因为伊诺奇离第三都市大概有三天的距离，按照惯例武技会会持续三天，如果太迟去的话，可能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决定提前于今天出发。当斯罗问到帕拉欣那边的政事时，迪寇尔的神态间微微显露出一些疏离感，显然不如前一天一样亲密待他，但总算是回答了。他推翻卡斯利亚王朝后，并没有干涉太多政治方面的事宜。当初整个国家的王权被莫卑王一手包揽，明明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却要管得太多，来不及管的宁可先放着也不放权给别人。因此莫卑王可以说是整个大陆历史上最勤奋的国王，却也成为了最昏庸的国王之一。
所以，迪寇尔在一口气推翻莫卑王的统治后，所要做的，只是雷厉风行地制止王族的暴政，把权力适当地置放到各个官员的手上，并实行一套有效的监督系统以做管理。他自己的身体不好，无力太过集中权力，这样做算是最有效的。至于官员内部可能存在的贪污专权，就只能慢慢来完善制度了。现在各部门官员刚刚获得权力，算是久旱逢雨，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倒是不用担心。
迪寇尔说话的内容倒是不算太过出奇，斯罗自己也曾经多次想过，所以并没有太大感觉。反而是看到迪寇尔言谈中的疏离态度时，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回想起昨天晚上告白后的事情……
斯罗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残存的酒意带得他有些头脑简单，什么事也不在乎。迪寇尔一愣之后，惊讶的神色渐渐褪去，叹道：“你喝醉了。”
斯罗凑近他，低声道：“我没有，你知道。”他的呼吸轻吐在迪寇尔唇畔，眼神异常认真。
迪寇尔望着他，笑意一点点地消失，眼神一点点地冷淡下来，让斯罗的心也一点点地被冻结。他推开斯罗，站了起来，睨视着他道：“你现在离开，我还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听到。”
“为什么？”斯罗跳了起来，站在他面前，“我喜欢你！”
迪寇尔平静地道：“那我只能说，我不能接受你，我不会以那种感情喜欢你。”
没有想到会受到这么直接的拒绝，斯罗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只能怔怔地看着迪寇尔，重复问道：“为什么？”
迪寇尔静静地看着他，道：“那么，你为什么喜欢我？因为我对你很温柔？”
斯罗偏偏头，略略思索了一会，道：“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在你身边，就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