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 amoeba

看着杨仙儿颤抖的手指缓缓地打开匣子，然后在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那是他的心。”我说，“我用血凝香处理过了，终年不腐，保持着它最初的状态。”

“他要我将它交给你，他说你将你的心放进了他的手里，他是没可能还你了，所以他要用自己的心来补偿。”

“他要你好好活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有多幸福就多幸福，不要伤害自己，不要为他难过，因为不值得，因为只有你快乐你幸福他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如果你为了他而伤害到了你自己，他真的会死不瞑目的。”

我说着其实是我想对他说的话，用北诛的名义。

杨仙儿呆呆地看了我半晌，终于开口了。

“……你……骗我……”一滴眼泪从杨仙儿的腮边滑下，“你在骗我，他才不会这么说，他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为了他殉情才好，他不会这么说的……”

我有些愣住了，我不知道杨仙儿的心思竟是这般的细密。

“是。”我点头，“我在骗你，可是你也要自己骗自己吗？”

“什么？”杨仙儿泪眼朦胧地抬起了头，看向我。

“你骗自己，骗自己相信他曾经给过你的那些虚情假意么？”我说，“值得吗？”

“不值得吗？”杨仙儿喃喃地问道。

“……我仔细地找过了，他的胸口，没有朱砂痣……”我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

“……我知道，那又如何？”杨仙儿有些纳闷。

“他的面相，是天注定的薄情寡意负心郎。”我说，“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也是这种面相，当年有一个自称为太上老君第四百八十一代传人的老道士帮他看相的时候，给他下了这个断语……但是，他的胸口有一颗朱砂痣……”

“……这说明，他的心里，终究还是会有一个一生牵挂终生不舍的一个人……但是北诛的胸口没有痣……他这一生，到底不过是一个薄情浪子。”

我拿过杨仙儿捧在手里的那颗心，在手上把玩着。

“这种薄情浪子，还是早些死了的好，省得留在世上祸害人间。”

“你……”杨仙儿看着我手上的那颗心，欲言又止。

“他真的爱你。”我看着杨仙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撒一次谎。

“虽然这颗心是我自做主张带给你的，但是北诛，他在最后弥留的时候，唤的是你的名字。”

“是……么……”杨仙儿喃喃地说着，伸手将那颗心又拿回了自己的手上。

“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不是吗？”我笑了起来，“这个薄情浪子最后的时刻，心里还装着你，也算是了不起的一生一世了不是吗？”

“如果再继续下去，你们之间只会是互相伤害，直至玉石俱焚。”

“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不要为了这短短的一段缘分，埋葬了你自己所有的希望。”

“好好活下去，会有真正珍惜你的人出现的。”

我摸了摸杨仙儿的头，沿着来时的路，缓缓离去。

“等等——”杨仙儿突然扑了上来，从后面抱住了我，“先生，让我靠着你，哭一场，可不可以……”

“不可以。”我将脊梁稍微一挺，挣开了他的手。

“我不是那个，你可以靠着哭的人。”我说，继续往前走，“如果说哭可以令人坚强的话，也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哭才有效。”

“坚强起来，然后再去找一个真正爱你值得你爱的人，那个时候，你想怎么哭都没有关系。”

我推开了望月小阁的门，猛抬头，看见那圆得吓人的月亮，竟觉得有些晃眼。

我回头，看见杨仙儿，于是我指了指天。

“有它陪你。”我说，“你并不寂寞。”

是了，这望月小阁的主人，原就只有这天上的居者才配得上他啊，凡尘俗世的人，又怎配沾染这片圣地？

我笑了，然后我看见杨仙儿的嘴角微微地弯了一下。

惊为天人！

我微微呆滞了一下，终于回了神，微一拱手：“告辞。”

“先生……多谢……”杨仙儿微一颔首。

“不谢。”我笑了起来，转身，大步地离开。

我抑制不住的笑容，拉扯得我面上的肌肉终于有些酸痛，然而，我还是高兴得不能自抑。

结局与上次不同了，真好。

这次的结局，真好！

……………………
飞奔到郊外的一出水塘边，我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白玉的小瓶。

终于，还是到了用这瓶药的时候呵……

将瓶中的药粉倾到手上，然后均匀地涂到脸上，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沾了水，小心地向脸上开去。

水面的波纹终于回复平静，被今夜的月光映照得如同一面镜子，我终于，在那散尽的波纹之后，看清了那张，天注定的，薄情寡意负心郎的面相。

原先那注定要倒足八辈子霉的衰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依旧斜飞入鬓的眉，晶亮却不再嚣张的眼，依旧挺拔的鼻，却终究不再无情的唇……

“好久不见，混蛋。”我对着那倒影打了个招呼，“好像变顺眼一点了呢。”

然后，我伸手将那水面再一次地搅碎，站起身来，对着不远处的一片阴影喊道，“既然来了，为何还不出来？”

“呵呵……虽然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了，但是打搅了美人临水照影的雅兴，终究还是罪过啊。”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主上。”我向那人点头致意。

“呵呵……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会忍不住杀了他的。”主上今夜似乎是难得的开心。

“哦？”我微微挑了挑眉毛。

“因为他实在是太像当年的你了，不是吗？”主上笑了起来，“那个你一直想要亲手杀掉的人？”

“……是啊……”我垂首，长叹了一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第一个杀掉的，就是自己……”

我胸口的那颗朱砂痣，是用鲜血染成的。

芳华，是那个让我一生牵挂终身不舍的那个人，那个用血染成这颗朱砂痣的人。

绝代芳华，却为了我这个混蛋，香销玉殒……

当年我的疯狂，也不过持续了一夜，第二天，我带着满身的伤痕，被一个戏班的老板给救了。

我想要杀了自己，杀了这个害死芳华的混蛋，但是那个戏班的老板却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了我。

“你是他拼命救了的人，你想让他的命白送吗？”

那一天，我终于按不下心头的那口气，咆哮着向那个戏班老板说了所有的事情之后，那个老板冷冷地回答。

我呆住了，然后我知道我终究不能为了芳华偿命，但是，我 却终于决定，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为了芳华。

一个月后伤愈，我开始学戏，三个月后登台，一曲《牡丹亭》，艳惊四座，我也同时惊诧于自己的天分。

那一段日子，不能说开心，却也平静，然而，我终被那些江湖人发现与他们要追杀的人长得相似，于是开始被频频纠缠。

我自然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我的武功因为受伤损了大半，我也没有办法一走了之，因为那样的话他们便会为难戏班……然而不管怎样我都要活下去，我不能辜负芳华的深情，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戏子，他们说些猥亵的话我也只好像其他的戏子一样默默承受，他们逼着我做猥亵的事情我也只好像其他戏子一样乖乖地做……我想那些江湖人到后来的目的，已经不是为了逼问我的身份，纯粹只是想玩我罢了……

“哈哈，真是下贱的戏子啊……”他们在我的耳嘲笑着。

我开始流泪，因为我好象终于能够体会一点芳华的心情了。

只不过是一些陌生的江湖人这样说，曾经狂傲曾经嚣张曾经自负的我，已经觉得不堪忍受。

然而芳华，我是你最在意的人，而我却也曾经这样说过你……你是那样骄傲的人……我伤你该有多深？

我流泪，芳华，对不起……若你想让我体会你曾有的心情，我想我已经开始慢慢懂事……若你想让我这样赎罪……我接受，毫无怨言……

后来我终于被主上找到了，那个时候，我都以为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主上彻底地治好了我身体上的伤，然后主上想让我继续为他杀人，用一个新的身份……毕竟，杀人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有天分。

我拒绝了，我说我剩下的人生将用来赎罪，我再也不杀人了。

然而，当时的我，是不得不将自己的性命交在主上的手中的，除了主上，没有人有这能力保住我这个被天下豪杰群起而攻之的过街老鼠的。

所以虽然主上劝说未果，但是他终于还是逼我立下了一个誓言。

“若我这辈子再杀一人，我都会为主上效劳，直到我连剑都握不住的那天！”

然后，主上给了我一瓶易容的药水，还有另外一瓶解除易容的药粉。

然后，我成了一个又一个杀手的负责人，一直到最后，成为北诛的……终于破了誓言。

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主上是故意安排我当北诛的负责人的，包括那封信，也是主上故意要我转交的……

果然，把自己的命交在别人手上，是多么不明智的一件事啊！

“既然你的誓言已破，你就安心为我效劳吧。”主上说道。

“那是自然。”我笑道，“我的罪既已赎清，我又要顾忌些什么了呢？”

是呵，我的罪已经赎清了，我在那些事情会再一次重演的时候，我将一切都改变了。

就算我与北诛的相遇是人为，但是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天意。

北诛遇见了杨仙儿，杨仙儿爱上了那个混蛋……这些，我想，都是天意。

天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让我赎清我曾犯下的罪。

相似的事情再一次发生，结局，终归不是玉殒香销。

至于那块顽石，这样碎了，反而对谁都好。

我暗暗地笑了，深感安慰的。

“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芳华，我还记得你的话……

如今的我，终于懂了。

现在我终于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混蛋了，可是，这尘世间，却不再有你……

芳华，如今我的心，早已不复当年的冥顽不化，芳华，如今我的心，竟真的，可以懂你了……

芳华，这是你，为我求来的天意罢……让我可以赎罪，当一切重演的时候……一如那天，你用你的生命，让我，可以醒悟……

芳华，我爱你……我从未对你说过，我知道，你一直在等罢……对不起……

芳华，我伤你那么深，你却终究还是原谅我了么？

……谢谢……

……………………
主上伸出手，向我递过来了一柄无鞘无柄的薄剑。

我笑着握过那只是用粗布草草裹了一下的剑柄，笑了起来。

“真好，老朋友还健在。”我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剑，一声清越的龙吟，在这黑夜里远远地传开了。

“欢迎回来，笑纶。”主上笑着说道。

我突然想起一事，转头向主上问道，“我要改个名字，可不可以？”

笑纶，小倌……这名字当然要改。

“自然可以，笑纶已经在十年前死了，不会再重现江湖了。”主上点头，“那么你想改成什么名字呢？”

“那……”我沉吟片刻，用手中的剑在地上划了起来，边划边说。

“你看，叫……夕……梓……如何？”

不用回头，我都可以看到主上满脸黑云的神色，因为他正在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念着：“戏……子……”

“没错！”我将手中的剑反手背到了身后。

“我刚刚才想明白，原来我在芳华死去的那一刻，我就成了一个戏子。”我笑着说，“戏子无情！”

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不论是那个长得很像笑纶的戏子，还是那个叫沈叔的贱骨头负责人，他们都是一般的无情，只因为，我所有的情都已经给了胸口的那颗朱砂痣。

既如此，为什么不干干脆脆的，就叫戏子好了？

“主上，夕梓告辞了。”我向着主上微一欠身，然后转过身，踏着那满地细碎的月光，大步地离开。

“明天，叫新的负责人，到醉棠楼，找一个新来的老戏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