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了,大喊道:“印言!你明明知道我已经不是浅陵,你为什么还要爱我!”
印言情绪失控地大吼道:“因为我爱上的,就是十五岁之后的你!”
床顶在旋转。
房间在旋转。
天地在旋转。
灰尘不断地掉落在我身上。
太多了……太脏了……快要洗不干净了……
再也洗不干净了。
印言在吻我,吻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我的脖子,我的身体——他的动作急切得如同燃烧的火焰,但
我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的触感都是凉的……凉得发疼,凉得发颤,凉得针扎般的彷徨与刺痛。
我该说什么,印言。
我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你真的是爱我吗……”我怔怔地问道。
印言没有回答。他只是吻我,不停地吻我,就像永远也不会满足那样吻我,就像永远也不会得到那样
吻我。
我苦涩地扬了下嘴角,继续问道:“你真的是爱我,而不是爱你心中的影子?”
印言身子一颤。
很轻微的颤抖,转瞬即逝的颤抖。
“印言,你在想什么,你告诉我好吗?你现在有多爱我,又有多恨我,你告诉我好吗?我心里……真
的很累很累,累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声音很低,很轻,就像自言自语。
你听得到吗?虽然你就在我身边,虽然你紧紧地抱着我,但是你还能够,听得到我说话吗。
你听得到吗?
印言停止了吻我。
他抱住我的头,把他的唇,轻轻压在我的发上。
“停下来吧,不要再伤害自己也不要再伤害别人了。”我疲惫地说道。
印言抚摸着我的发丝,将我凌乱的头发一点点地理顺。
他慢条斯理地做着这一切。
很久,很久,他的表情都是柔和的,像在回忆,又像在幻想。
“浅陵,我叫你浅陵,但是你让那个男孩……叫你简离。”印言的声音就在长久的寂静中突然响起,
“那么,你究竟是浅陵,还是简离呢。”他摇了摇头,“不,不,你叫什么不重要了,我爱你,不管你是
叫浅陵,还是叫简离,我都爱你。”
“浅陵,你真的好残酷,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一番话?你知不知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死
了?我也好想像以前那样,好想像我和你还在绝尘宫时那样,你是完完全全在我身边的。你不会离开我,
你不会喜欢别人,你的目光只落在我身上……永远落在我身上。”
我无力地摇摇头:“如果你只是想要我陪着你,那我便陪着你,到我……不得不离开之前。”
印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他注视着我,慢慢地说道:“陪着我?”
他的语气很奇怪,奇怪得令我无法作答。
“你用什么陪着我,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心?”印言冷笑一声,“你这样说,是因为想离开这里,对
不对?”
他的语气让我不安起来。
“你是不是想要去通知商无意,让他小心点,注意提防我?对,没错,你一定是想这么做,你在乎他
,你担心他,你爱那个男人!”他又激动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你真的很厉害,你总是能让人相
信你,依靠你——就像……就像你让彩舞心甘情愿的砍断了你的锁链一样!”
印言的表情变得阴沉,眼睛里跳跃出两条毒辣的小蛇。他直直地盯着我,冷冷说道:
“我现在,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了!”
脑海响起雷声,轰隆,轰隆。
要把我的躯体与灵魂整个炸碎。
我对彩舞说,我们离开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印言弄昏。
我可以做到这一点,只要她砍断我的锁链——但断裂处要看起来跟没有断裂一样,看起来,似乎还是
链结的。
彩舞竟然信了,她甚至没有问我更多问题。
她真的以为,我能够做到什么,我能够做到全部。
而我,竟然也以为自己可以逃离这里,逃离印言再也无法沟通的疯狂。
太错了,我。
印言抓起一条铁链,用力一扯,铁链应声而断。
“彩舞的刀刃很锋利!”他冷冷地讥讽地笑了一声,抬起头看向我:“看来,我不应该锁着你,你那
么聪明,就算锁着你,你也会找到离开的办法的!”
他从怀中摸出个纸包,放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打开。
“这是从异域传过来的一种药,一种很神奇的药。”印言用手指沾了纸包里的一点粉末,递到我的唇
边,“吃下去,你会很快乐,很快乐。浅陵,你要不要尝一点?”
那粉末刺疼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它应该被叫做什么,但是在我最初的记忆中,它被叫做:
毒品。
虚幻的快乐背后是真实的痛苦。
印言,竟想用,这样一种东西……
来囚禁我。
“为什么不尝呢?”见我紧闭着嘴唇,印言笑了下,慢慢地问道,“难道你,还要我来喂你么——”
他突然摁住了我的肩,强行把粉末往我口中倒!
我挣扎着,竭力阻止他疯狂的行为,那些粉末洒在了我的脸上,我的唇上,我的发上。印言发了疯,
发了狂,他执意要这么做,执意要用毁灭我,来得到我!
可是印言,你已经触到我的底线了!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不允许别人用这样的方式来控制我!
我不是浅陵,而是简离!
20.记忆
我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好像是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有一瞬,我心中是愤怒的,是悲哀的,也是害
怕的……那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体内纠缠撕咬,激起我不顾一切地挣扎和反抗。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印言抓着我的手忽然松了开来,就
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松了开来,他的我的视线里摇晃,或者我弄错了,是我自己在摇晃。
接着,我听到了沙哑的衰朽的笑声,那声音在我的耳旁旋转,跳跃,但钻不进我的耳中。
我的身体就像浮在了空中,下面漂着厚厚的柔软棉絮,体内所有的情感都像被抽了个空,只留下一具
躯壳,一具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的躯壳。
一种奇异的愉悦在空虚的躯壳里升腾。
等我的意识再次清醒之时,落入眼中的事物全都变了。
没有紧闭的门窗,没有昏暗的欲言又止的光芒,没有沉重的铁链和四个角落里逐渐膨胀的黑暗,没有
了,都没有了。
有的是冰凉的石板地,冰凉的石砌的墙,冰凉的壁灯和冰凉的铁笼。
将我死死地困在里面的铁笼。
我用手撑着地面,慢慢地坐起来,看向笼外的那个人。
金蚕老儿矮小得就像个先天的侏儒,两只眼睛从松弛的皮肤里吐出来,圆鼓鼓地睁大。他看起来就像
一个打铁匠,一个丑陋的老人,但是他灰白了的瞳仁深处,透出浓重的,令人感到可怖的死亡气息。
我往四周看了看,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是蛇。
密密麻麻的蛇。
蜷伏在地上,绕在木椅上,爬到石桌上。
嘶嘶地吐出口中猩红的幸子。
金蚕老儿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惧意,他转过头,笑眯眯地对我说道:“你不要害怕,嘿嘿,这些小家伙
们很听话的,没有我的吩咐,它们不会咬你!”
我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一点:“你要对我……做什么。”
“嘿嘿,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金蚕老儿笑着说道,“印言那小子关着你,真是浪费掉你的价
值了,他能做出点是么事来?还不是靠着我?嘿嘿——咦,对了,你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这老头子说话非常古怪,似问非问,似答非答,似听非听。我顿了顿,问道:“是你把我从印言那儿
带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把你带出来的!”金蚕老儿用力地点了点头,接着又用力地摇了摇头,“还是不行
呀,那小子的功夫!我在他后面站了那么久他都察觉不到,就这个样子,怎么打得过我的那两个小徒弟呢
,还是不行呀——”
“你把我关在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我打断了他的话。
金蚕老儿停止了他的絮絮碎语,将我上下打量一番,扯开嘴角笑道:“你虽然比不得我那两个小徒弟
的样貌,却也颇讨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喜欢呀!我开始还想不明白,商徒弟那样冷傲的性子,怎么就喜欢上
了你?现在看起来,嘿嘿,风徒弟是要输给你啰!”
我不悦地皱了皱眉,冷冷地道:“金蚕老儿,你是真的听不懂我问什么,还是故意跟我兜圈子?”
“嘿嘿,好孩子,好孩子!”金蚕老儿听到我冷冷地质问,反而显得更开心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笑着喊道,“我最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了,我就告诉你吧,嘿嘿,我今天就要试探试探,商徒弟到底有多
喜欢你!”
我一愣,反应过来金蚕老儿话里的意思,语气不由得一沉。
“——你想拿我威胁商无意?!”
“不错,聪明,聪明!”
我大怒:“你很无耻!”
“嘿嘿,我都糟老头子一个了,早就不要什么脸了!”金蚕老儿怪笑着说道。他从木椅上跳下来,手
放在背后,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似乎在等待什么。他的表情时而欢快时而阴沉,如同一个喜怒无常的精神
病人。
就在金蚕老儿来回踱步的时候,那些蛇也开始行动了,它们从四面八方,慢慢地爬向我。
我紧张起来,说不出话,也无法挪动一下自己的身体。
“嘿嘿,你终于来了!”
金蚕老儿的声音幽幽地传入我耳中。
我急急地望向笼外,望向那惟一可以帮我脱离这可怖而绝望之地的人。
心中忽然感到安慰,一些话就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我想喊,就像一个怯懦的胆小的人那样放声大喊
:
“我不要待在这儿了,商无意,救救我!我不要待在这儿了!”
可是我紧闭的唇,最终封住了那些几欲脱口而出的喊叫。
我颤抖着,颤抖着看那些蛇慢慢逼近我。
商无意看了眼我,转过头,冷冷地盯向金蚕老儿:“你放了他。”
“你要我放,我就放吗,嘿嘿,商徒儿,你不要忘了,我还是你师傅呢!”
“师傅?哼!金蚕老儿,你早就应该死了!”
“对对对,你是希望我死,你们全都希望我死!我死了,你们就自在逍遥了,是不是?嘿嘿,可惜啊
,我偏偏不随你们的愿,我偏偏就没有死!商徒儿,你很吃惊吧,那时候,你明明在我身上刺了很多剑,
你明明把我的尸体仍进了沼泽之中,怎么我,嘿嘿——怎么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金蚕老儿!我不管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不管你打算做些什么,你现在马上放了他!”
“嘿嘿,你挺在乎他的啊!我会放了他的,我肯定会放了他的,不过嘛,商徒儿,我是要开条件的!
”
“你要什么就给我快说!”
“你还是这样的傲脾气啊,要改,一定要改!我的事嘛,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其实也不难……”
“……”
那些蛇在审视我,它们的目光锐利阴毒,它们在审视我。
周围有说话声,没错,他们在说话,但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恐惧潮水般涌来,漫过我的脖子,漫过我的唇,漫过我的鼻子,我被淹没了,无法再呼吸,无法再思
考,如同一个溺水的人。
我的意识已经完全混乱了,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蛇,咬过我的蛇,我永远无法摆脱恐惧的蛇,让
我无数从噩梦中惊醒的蛇。
蛇,树林,惨白的阳光,孩子的笑声……
那是我对蛇最初的记忆。
树林里有两个男孩子,一个头发是黑色的,眉目清秀,穿着精致,另一个头发是褐色的,脸很黑,但
双眸很明亮。
他们在林子里嬉闹,咯咯的笑声打破了树林里静谧的气氛,黑头发的男孩玩得很开心,松软的短发在
空中跳跃,嘴角的笑容灿烂得染上了阳光的金黄,他脱掉了自己的小西装,往地上随意一扔,跟着那个褐
发男孩横冲直撞地往树林深处跑去。
那似乎是个恬美的梦境,那似乎是段恬美的回忆。
如果那个黑发男孩没有突然摔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的捂住自己的小腿。
他被一条蛇咬了,是毒蛇,是可以迅速夺走他年幼的生命的毒蛇。
画面被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片段,混乱,无序,模糊,摇晃,黑发男孩和褐发男孩的面容交替出现,像
一把利刀上闪着凌厉光芒的两个侧面……痛苦顺着画面的裂缝流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黑发男
孩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
画面重新合并为一个整体。
黑发男孩睁开眼睛,却再也找不到同他一起玩耍的褐发男孩了。
褐发男孩遭到他父亲疯了般的毒打。
他父亲是黑发男孩家中的一个仆役——他的孩子,差点杀死了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里最珍贵的财产
——仆役害怕了,恐惧感让他发了疯的对自己的儿子施暴。
褐发男孩最终死了,当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泡溺多日,浮肿得看不出他本来的模样。
黑发男孩的父亲对黑发男孩说,那个可怜的孩子,是在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湖中的。
但黑发男孩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褐发男孩是自杀的,他太痛苦了,他还那么小,承受不了那么多的
痛苦。
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乔森是自杀的,他用自杀宣告了自己最后的反抗,反抗他自己的痛苦,反
抗他父亲的恐惧,反抗他和我之间,与生俱来的巨大差别。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害怕的不只是蛇而已,蛇成了一种假相,成了一张面具,掩饰我不愿意承
认的种种困惑——那些困惑生来就有,死亡时,也无法给出答案。
21.晨曦
一个人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衣服上散发出阵阵干燥清爽的气味,他的胸膛平稳而有力地起伏着。
他的怀抱让我变得脆弱,我又成了那个十一岁的黑发男孩,那个躲在大人背后,睁大眼睛看着平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