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紧紧搂住。把他的脸按在我的颈窝里。冰冷僵硬。再不会有那温热的眼泪。再不会。
我轻轻地吻着他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温声低语:“可语,我来了,没事了,我来了,九天来了……”
可语的手突然一松,晶莹的绿色滚了出来。我拾起一看。海蓝玉,九天菩萨。
沾满了可语的血,神情隐忍,大慈大悲,九天菩萨。
我再也忍不住,仰头声嘶力竭地长啸。我哭不出来,奇怪我哭不出来,只能对着晴朗的蓝天大吼。
菩萨,你的慈悲,到底给了谁?
第50章
柔儿躺在温暖的大棉被底下,满足地小小叹息了一声,小脸儿上浮起两朵浅浅的红晕。左翻翻,柔软的大棉被。右翻翻,温暖的褥子。
前几天他偷偷要了些宫人不穿的破衣烂衫和针线,把床上的棉絮絮成了一床大棉被。然后又借着阳光好,把褥子搭在窗上曝晒一通。现在冷宫里的大床舒适无比,仔细闻闻,还有太阳的清香。虽然说今天上午那个样子怪怪的皇帝送来好些生活用品,但是那些被褥上都有股子怪味儿(其实是上好的波斯香……),还不如他晒好的旧棉被呢。正高兴着,有人戏谑地开了口:“你倒是挺会伺候自己的么。”
嗓音很沉,有一点鼻音,很有男人味儿,一句话说完周围空气似乎还要微微震颤一下。刚好和福儿的嗓音是一个类型的,所以柔儿对这个样子怪怪的皇帝很有好感。
“你不用上朝的吗?”柔儿有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微微嘟了嘴。讨厌啊!人家正高兴着呢。
昭乾予悯关上门,眉头微微上挑:“真有趣,你似乎一点作为人质的自觉都没有啊。”他在床沿坐下:“嗯,真软。”
柔儿微微得意:“那是。”
“你……就不担心你儿,呃,尉迟雷焕是你儿子吧?”虽然说早有耳闻,但是真接受起来还是……
“你知道啦?不是我说得哦,到时候福儿生气可不怪我哦。”柔儿翻了个身,侧躺着,小小嫩嫩的手抱着被角,小脸儿半埋在被子里,一双水润的大大的桃花眼向上挑着,眨巴眨巴着看他,一脸舒适惬意。
“是,我知道。”邵阳帝有点无奈。
柔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今天是不是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了?”
邵阳帝想起来今天朝堂上那帮他恨不得满门抄斩了落得个干净的老家伙就头疼。整天就只会明争暗斗,党党派派的,当他这个皇帝是个傻子么?
“你怎么知道?”
“嘻!”柔儿伸出小手,白嫩嫩的指头轻轻点在昭乾予悯的眉头:“你跟我儿子一样哦。只要一不开心,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是眉头会很轻很轻地攒在一起,嘴角会下塌,看人的眼神凉凉的……”
昭乾予悯有点吃惊。自己这面皮的功夫练得不是一天两天了,满以为根本不会有人看透他呢。其实他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当儿子的有什么能瞒得过做娘的眼睛?
柔儿拍拍他的手:“好孩子,遇到事情想开一点,年纪轻轻的不要跟个老头儿似的。”
昭乾予悯哭笑不得:“听着真别扭,你看上去也就十几岁的样子,能不能别用这么老气横秋的口气说话?”
“才不是呢!”柔儿操着嫩嫩的嗓音一脸不屑:“我都三十多了,当你叔叔足够了!你又比我儿子大多少?”
也对。看着眼前嫩嫩的小人儿,邵阳帝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这些天可还过得惯?”
柔儿很认真地想了想:“还好还好,只是有点吃不惯你们的菜。你又不让我出去,我想借你们的厨房用一用。”
邵阳帝也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那你要是跑了可怎么办?”
“我跑不了,我的功夫都废了二十年了。以前我来过你们这里哦,那时候比现在热闹。你父皇叫我杀了你三伯,我杀完了之后还逛了一圈呢。”
三伯,铁靴王。当年最会打仗的皇子,老皇帝不忌惮他是不可能的。邵阳帝故意沉下脸道:“胡说!难道你真不怕我杀了你么?”
柔儿小小地打了声哈欠:“现在你怕我出事才对吧!”
“哦?”
柔儿直视着他:“因为你怕我儿子。”他得意地笑笑:“你很怕他。”
看着眼前人得意的小样儿,邵阳的脸多少有点挂不住了:“你当真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怕,怎么不怕。可是我要是有什么差池,我儿子一定会灭了大楚——要不咱们赌赌看?”
邵阳拂袖站起,柔儿哼了一声,“别扭的死小孩。”邵阳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你叫我什么?”
柔儿吊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斜了他一眼:“怎么跟我儿子一样,别别扭扭的,以为天大地大自己最大,切!”
邵阳多少有点愣。突然被人叫做“死小孩”,竟然有点亲切。他咳了一声,又在床边坐下。郁郁地叹了口气。柔儿露出一只眼睛:“怎么啦?”
“烦心事,多。”昭乾予悯撑着下巴,“宫里人太多,闹腾。待在你这里好像格外舒服。”
柔儿很好奇的样子:“噢噢,我知道,以前云扬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我也看过很多戏,是不是你的儿子们争皇位什么的你很危险?”
尉迟云扬都跟自己的老婆讲的什么故事啊!难道还要在温存之前讲讲这个调节气氛?
“不是。我最大的儿子刚会走路。”很无奈的声音。
“那就是女人太多你忙不过来?”
幸亏嘴里没水。柔儿一脸清纯地说这话,还真是——别扭。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喜欢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敌国的公主就是想暗杀你的杀手,你们相爱之后呢不为世俗所容于是你打算带着她浪迹天涯……”
昭乾予悯生平第一次有了想抓狂的冲动。这都什么和什么?这小家伙不去写折子戏真是可惜了!
“你说得话可都是死罪啊。”他好心提醒。
“什么,不是啊。”小脸儿皱了一下:“真没意思。”
昭乾予悯突然想笑,心情好了不少:“想象力真够丰富的!”
柔儿转动了一下灵动的大眼睛,嘻嘻一笑:“开心点没?”
昭乾予悯一愣,有点感激地说:“好多了。”
柔儿看看他:“很久没有睡好了吧?下眼皮儿都青了。”
“睡不着。”昭乾予悯捏捏额角:“总是睡不着。”
柔儿往里靠了靠,拍拍褥子:“来,躺着。”
昭乾予悯习惯性扬眉:“色诱?我不是断袖。”
柔儿一脸鄙夷:“你是断袖我也看不上啊!小屁孩一个!”
到底谁更像小屁孩啊……
昭乾予悯仰面躺下:“嗯,比龙床还舒服。”
“啊?”
“历代皇帝睡的龙床都是上好的檀香木加上一层薄薄的云锦棉,位的是警醒皇帝不可贪恋舒适而误了朝政大事。”
柔儿满脸同情:“可怜可怜。”
昭乾予悯躺好,柔儿给他盖好被子,支起上身,轻轻拍着他:“什么都别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就没有烦恼了……”
却是挺舒服。昭乾予悯想。他动了动,柔儿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口中柔柔地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昭乾予悯缓缓地犯了迷糊,把头往柔儿那里更靠了一点。柔儿搂着他,还在唱。词儿听不真切,反正也是哄小孩子睡觉的眠歌。被窝里暖暖的,还有太阳的香气。
舒服极了。
昭乾予悯治家非常之严。像戏曲折子戏里的后妃们动辄吵架,或者像新妃子惩戒示威的事情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邵阳帝规定了后妃的活动范围,绝对不可以超出范围。连近身伺候的奴才都有规定的路线,逾越者死。
更确切说,邵阳帝其实有点厌恶女人。特别是长舌妇。所以宫人中没有敢多讲话的。邵阳帝不是昏君,但也是惹不起的。这天下就是他宰了自己的老子抢来的,所以他根本不怕什么外戚。以前有个妃子犯妒,害得另一个妃子流了产。结果可想而知,满门抄斩。作为皇帝还是希望天下太平的,所以对待“皇亲国戚”们大面上的事儿总还是过得去。只要不惹恼了他,什么都好。那些花枝招展的嫔妃们总是让他想起小时候欺辱娘亲和自己的女人们。他恨她们。非常恨。一群下蛋的母鸡。而且有些连个蛋都下不出来的,只能欺压比自己品级低的妃子们寻找平衡。一级一级,恶性扩散。他还记得有个有些失宠的妃子如何歇斯底里地用绣花鞋抽打他的脸,因为他不小心摔了一下她的玉簪子。还有一个,隆冬时节叫他和娘亲把皇城河的冰砸开给她刷冰丝席。后来他和娘都得了肺疾,被人扔到一处废弃的厕所旁等死。等他们死了,就扔进厕所然后填平了,确保不会传染。
他和娘竟然没死。小胳膊和手,还有小腿的脚,冻得烂软,整整退下去几层皮。他落了病根,冬天稍一冻着手脚便钻心得痒。
这些在他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不过是家常便饭。
他有些可怜那些妃子们。但是一看到他们又会情不自禁地暗暗怒不可遏。是迁怒。他知道。可他就是控制不了。邵阳帝年富力强,耐力坚韧,被他抱过的女人都为他疯狂。他也只当是拿她们泄欲,没有兴趣,完全没有兴趣。他对男人也没什么兴趣,这会让他想起那个什么“倾国夫人”。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的野心。他唯一的兴趣就是这个。他还很感兴趣自己的对手,特别是,那个兰陵王。
“好吃吗?”柔儿眨眨眼,看着他一脸期待。上次一觉醒来这个样子怪怪的皇帝好说话了不少。竟然答应借他小厨房用。用银勺子舀了勺鱼汤,缓缓喝了,然后用银筷子挑了口白嫩的鱼肉。邵阳帝笑道:“好吃,真的很好吃。”
“那是!”柔儿得意:“我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喝我亲手做的鲫鱼汤,每次喝都高兴地不得了。”
邵阳帝指指让宫人从御膳房带来的一盘点心:“这你尝尝,味道不错。”
柔儿见是一盘松仁蒸糕,稍稍一愣,随即拿起来很开心地咬了一口:“不够甜!”说着拿了一块早上送来的甜糕:“看,还是这个甜。”
邵阳帝眼神一闪,伸手拿过来甜糕,嗅了嗅。“加了料了。”
“啊?”
“还是避孕药呢,兼堕胎药。”邵阳帝笑得玩味。
第51章
我浑浑噩噩地走着,脑袋里昏昏沉沉。
我是谁?我这是在干什么?
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好像什么人叫柳可语来着?
我摇摇晃晃地挪动着步子。这好像是一条废道,没有人。手上不知道为什么拿着把剑,一身的黑血。
我现在一定很像恶鬼。一身血,披头散发,手里还拎着剑。漫无目的。这天下好像很大。可是却没有我容身的地方。
眼前的人影纷纷而过。我叫不出名字,可我认识他们。我认识他们。
腿一软,跪在地上。眼中的血一滴一滴掉到地上。我抬手一擦,看着手掌上的嫣红苦笑。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谁把我害成这样的?谁呢?
我躺在地上,看着朗朗晴天。真蓝。好像可以融进去一般地蓝,纯净得可以洗去我的一身血污。
我可以感觉到四肢肌肉正在剧烈地抽搐。这是力尽萎缩的现象。现实血脉衰竭,然后穴道瘀滞,最后干枯萎缩,形同废人。
我看着自己的手。真的是很好看。修长有力。不过也学很快就会像干枯的树杈,最后生生烂掉。
一阵疲惫。我闭上眼睛,心想就这样睡到死也不错。不过没人收尸惨了点。
突然,一阵细弱的号哭声。我皱了皱眉,那哭声时断时续,抽抽噎噎,非常的微弱。我叹了一声,睁开眼睛,发现原处的草堆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我勉强撑起身子,踉跄着爬了过去。
竟是一个婴儿。刚出生不久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皱成一团。没有一般婴孩白胖可爱,倒也可爱。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腿动来动去,小手儿只能握住我的一根手指。小家伙不知道被人扔在这里多长时间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泪光,静静地看着我。身上的襁褓破破烂烂,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过,看来附近有豺狼野狗之类的东西,刚才正准备大快朵颐,却被我给吓跑了。小肚子扁扁的,饿了很长时间了。小东西只是看着我,有气无力地抽泣着。
我摇摇头,转身就走。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长时间,对不起。
身后还是那时断时续微弱的号哭。走了两步,眼前全是那小东西盈满泪光的大眼睛。
我捏了捏拳头,转身,抱起他。
被人遗弃是你的命,遇见我也是你的命,往后跟着我,你也就认命了吧……
把了他的脉。天生的心疾。所以才被人遗弃的吧……可笑,两个短命的家伙。
小东西窝在我怀里,轻轻地抽动着小小的鼻翼。应该是饿了。我环顾四周,渺无人烟。想了想,挥剑划破手腕,将小东西的嘴轻轻扣在伤口上。小东西凭本能吮吸起来。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乖乖睡觉吧。小东西的身子小小软软,团在我的臂弯中微微颤动着。我亲亲他的额头,你我何其相似。不过也许我比你幸运,你的母亲不要你,我的母亲只是不能认我。
过了会儿,小东西大概是饱了。他看看我,小脸儿上全是血渍。我给他擦了擦,苦笑道,“小家伙,饱了?既然你我都是没人要的,那就相依为命吧……至少在我死之前会尽力照顾你……”
小东西的小脸儿蹭了蹭我。
突发奇想,我举起他:“我给你当爹好不好?你给我当儿子好不好?”
小东西对着我,笑得格儿格儿的,大大的眼睛弯起,像两只弯弯的小月牙儿。小小的手揪着我的袖子。
“那就说定了啊。给你起个名字,叫风行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你爹我一辈子的梦想,你来实现吧……”
突然不那么想死了。我抱着小东西,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几天。没有食物,我猎杀了一些野物,上古野人似的饮毛茹血。小东西喝血,有时喝野物的,有时喝我的。我手腕上的伤口开始溃烂,不得已只好包起来,另割了一条。
后来看到了村子。我因为身上几处伤口化脓一直高烧不断,远远看着走来一个人影,突然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是在一处农家的土炕上。很贫穷,但是似乎很温馨。农夫农妇,还有几个活蹦乱跳的娃儿。高壮的农夫看我醒来,憨憨地咧嘴一笑:“你醒了啊!”我四下里找,农夫恍然大悟道:“你是在找你的娃儿吗?刚刚被我媳妇儿带去喂了。”我感激地看着他,他越发不好意思:“我看你倒在村口了……所以就找人把你抬了回来。主持说你一醒就要叫他来,我这就去。”我无力地点点头。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把了我的脉,点了点头。农夫站在一旁为难的样子,我笑笑说:“我们父子……是被人打劫了……我儿子脸上的血渍是我的,我没办法只能喂他我的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