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高岭端了一盘子松仁蒸糕笑着说:“皇上,这是南边来的厨子做出来的,听说又碾又烫的麻烦着呢。皇上尝尝吧?”昭乾予悯拈了一小块尝了尝,很香。他素不喜甜食,这蒸糕甜而不腻,很对他的胃口。“什么时候来的厨子?”高岭笑道:“回皇上,刚来的,本来是御膳房的杂役,哪成想竟然会做糕点,还有不少花样呢。”昭乾予悯点点头:“好。”
一早上起来,地上罩了一层薄薄的霜,走着打滑。空气清冽,凉凉的很舒服。昭乾予悯看了看还没消息的梅枝,信步走进了寒齐阁。看门的是小奴才一看是他,慌地要行礼请安,被他摇摇手退了下去。寒齐阁是前朝的冷宫,破败萧条的可以,瓦片上都是杂草,看着很凄凉。窗纸上都是洞,风一刮刺啦刺啦响。他推门进去,适应了好一会的黑暗才看清里面的样子。还算干净,打扫过的。一个土炕,一把快散架的破椅子。一个小小的人影蜷缩在一堆破败的棉絮里瑟瑟发抖,看见有人进来,抖得更厉害了。他上前几步,看着那一个劲儿往破棉絮堆里拱的小身子心里不由得一软。
“别躲了,我吃不了你。”他一撩衣襟,坐在炕边上。小身子果然停止瑟缩,露出一对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怯生生的。他伸手,把小人儿从棉絮堆里刨出来,空气中顿时棉絮弥漫,呛得他咳了一声。立在窗外的小太监一个激灵,连忙跪下道:“皇上,你有吩咐?”小人儿眨了眨眼,惊叫一声,挣扎着要摆脱他的手。昭乾予悯无奈道:“没事,你先下去吧,不用立在外面了。”一边拍了一下怀中人的屁股:“老实点,乱动什么?”怀里的人果然老实了,只是挣开他的手臂,乖乖地跪坐在床上,垂着头,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
昭乾予悯拨开这在小人儿眼前的长发,顿时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虽然小脸儿上还是脏兮兮的,却是说不出的好看。那人用小手擦了擦脸,不安地扭着衣角。昭乾予悯叹口气:“我那么可怕?”
月柔偷偷瞄了他一眼,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不就行了。”昭乾予悯难得好心情,“你现在能说话了?”
月柔张开嘴,咿咿呀呀地发出了几个音节。还是不行。昭乾予悯刚想说什么,突然听见一声腹鸣,月柔小脸儿一下子红了。
“饿了?”昭乾予悯笑笑。月柔点点头。正好外面来了个婢女,口中叫着:“快点,到了午饭时间了!”
月柔跳下床,门被打开,正好把昭乾予悯坐着的地方遮了去,婢女没看见皇上就坐在屋里,把碗往地上一搁,说:“吃完了就把碗放到门外,到时候有人来收。”月柔点点头,捧起碗,蹲在门口小口小口地扒起饭来。昭乾予悯听着宫女走远了,便起身,绕过大门看见月柔蜷着小小的身子捧着一个破旧的大海碗扒饭。可怜兮兮的。
“到桌子上去吃。这样吃东西你不难受么?”昭乾予悯皱着眉问。
月柔含着口饭,小嘴鼓鼓的,睁着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昭乾予悯叹口气,抱着他坐到炕上,把碗放到桌上。“慢一点。”他拍拍他的背,轻声说。碗里是些剩菜剩饭,不过沾了皇家御厨的光,即使是剩菜剩饭,也挺不错的。月柔一边扒饭,一边很认真地看着他。
昭乾予悯有点郁闷。这是传说中的鬼魅夜煞?据说还是那个兰陵王的娘。兰陵王都快成精了怎么有这么个傻乎乎的娘?
“你知道我是谁么?”
月柔点点头,在桌子上划了“皇上”两个字,还腼腆地笑了笑,眼睛底下两个小卧蚕。
“那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抓过来么?”和傻子说话是不用拐弯抹角的,如果这个月柔是装傻的话,就说明他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更不用拐弯抹角。
月柔想了想,用筷子画了个字:“救”。
“对也不对。”昭乾予悯笑得温柔:“你听好了,我不是好人。我把你抓来,完全是为了要挟兰陵王。你必须得乖乖的,否则,日子会很难过的,明白了吗?”
月柔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小嘴一动一动地嚼着饭菜,吃得很香。
堂堂邵阳帝突然有种挫败感。
这边月柔已经吃完了,还小小的打了个可爱的饱嗝。他用袖子抹抹嘴,冲着昭乾予悯嘿嘿傻笑。昭乾予悯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摩梭着:“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或者,有一种人,天生在某些方面超乎寻常,偏偏看上去是个低能的傻子。
月柔偏过小脑袋,眨眨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这眼神和娘的好像。昭乾予悯捏捏鼻梁,迫使自己不要联想得这么无聊。说实话娘的样子他早忘得差不多了,除了那双波光潋滟的蓝色眼睛。
邵阳帝的娘是早年北边雪匈奴卖过来的奴隶。雪匈奴,是居住在匈奴还要北的民族,因为身材高大,皮肤雪白,眼睛呈绿色或者蓝色,被中原人成为“雪匈奴”。很多中原豪门富户喜欢买这样的少女或者少男回家当禁脔,就好比是养着一个什么珍禽异兽那样,可以炫耀一番。邵阳帝的样子因为混合了两种民族的优点,所以英俊的可以,而且眼睛是那种深邃的天蓝色,眼神能把人陷进去。民间早就有关于邵阳帝的重重传说,比如说出身杂役,母亲是雪匈奴的女子。邵阳帝从不对这些流言做出反应,相反还有些自豪。他现在是大楚的皇上,出身越是低,就越说明了他的能力。说起来,他还是皇长子呢。表面上邵阳帝是个沉静如水,从不喜形于色又有点阴森的男人,而且儒学气息很重,待人也仁慈,算是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实际自己是什么样只有自己知道。很多次失眠,他就一遍一遍回忆自己当初逼宫的景象。
满地的血。有干涸了的,有还冒着热气的。皇帝的后宫妃子他一个没留,还有他那些亲爱的皇弟们。有一个口中直骂他是个婊子养的杂种,混着血的烂货。他把他的舌头拉出来,挥剑斩断,然后在对方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那块肉再塞进对方嘴中,一掐下巴,那皇子就咽下了自己的舌头。
“好吃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居高临下。
他转身的时候,背后是撕心裂肺的干呕声,还有走了调的凄厉号哭声。
还有让他勒死的皇后,毒死的皇帝。他一向不大承认那个男人是自己的父亲,昭乾予悯这名字还是自己起的。他一脚踩在那男人俊美的脸上,一碾,骨头碎裂的声音让人愉悦。老皇帝死的时候没有脸,这是民间的话。实际上,是让他的杂种儿子给踩毁容了。
每次想到这些,他就心情很好。很好很好。好到可以继续天不亮地就去批折子,看着贪官重臣们党派相争然后该干嘛干嘛。别看后宫深似海,连着朝廷呢。比如说,这个柳尚书,知足享乐倒也罢了,偏偏把心思打在皇子身上,想做远景投资。于是柳家小儿子打死官妓原本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事儿,可是让那个新上任的御史台参了一本,事情越闹越大。刚进宫的柳妃冷宫都没捞着住,就被皇后陷害成了和侍卫通奸。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后来柳尚书不得已引咎辞官这才作罢。
他是皇帝,他喜欢看戏。
现在连年战事,几国百姓都说,兰陵王,真武皇,靖安将军和邵阳。
第47章
“起来!”我把棍往地上一戳:“少他妈给我装废物!”
小鬼在地上蠕动一下,张着嘴像条刚捞上岸的鱼一样拼命呼吸。蜜色的皮肤被汗水弄得晶亮,仔细看还有些暗色的伤疤。小鬼变得越来越结实了。也许以后会变得更加强悍。
恍惚记得差不多一年前,他刚见到我的时候,白白净净红扑扑的小脸儿,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小手攥着我的衣角,脆生生地叫着,哥哥哥哥。
现在黑黑瘦瘦,冷冷地看着我。眼神专注,不带任何感情。
抱歉,这些本来是应该慢慢教给你的。但是你哥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原谅我吧。
我一脚踹过去:“给我起来!”小鬼突然跳起来,抡起棍子没头没脑疯了一样冲我砸来。我躲着,借着他打过来的巧劲儿一挥手打断了他手中的长木棍。他一下子坐在地上,抱着膝,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轻轻颤抖着。
我没有说话。扔了棍子,半晌,我冷笑道:“你冲谁使性子呢!这招对我不管用,起来!接着练,什么时候把这三招用顺溜了什么时候吃晚饭!”
他顿了顿,抬起头,满脸的鼻涕眼泪。小家伙吸吸鼻涕,用袖子狠狠擦了一下脸,然后爬起来,怒视着我:“起来就起来!谁怕谁!再来啊!打不死你!”
泥猴似的。小脸上一道一道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身上的划痕青紫一道一道的。他抡着棍子挥过来,我轻轻一闪躲了过去,他却惯性地踉跄着往前冲,拐了几步才勉强用长棍支着地面站稳。我笑道:“明显,你离能打死我还有些距离。”半天不见他转身,我刚想问到底怎么了,他的手一松,人就直直往后倒过来。
晕过去了。
我叹口气,抱起他,吩咐人烧了洗澡水给他擦洗干净了,然后涂上外伤药。小家伙显然缩在我怀里睡得很舒服,小鼻子一动一动的,呼吸均匀绵长。刚才还凶神恶煞地瞪着我,现在乖得像小猫一样,时不时还蹭一蹭,一只小爪子抓着我的衣襟,掰都掰不开。
这小子长高了不少,但还是小小的。我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瞧着他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小样儿,真是挺可爱的。
小子,好好地长大吧。以后爹娘,就全靠你了。
“主上,蘩焉城中一切平静。”黑衣探子行了个礼,便消失不见。我站在窗边,轻轻叩击着窗棂,哒哒作响。蘩焉我不着急,还有点不想要的意思。现在的局面对我来说最好不过,可以相互牵制,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歌舒威远按兵不动,不知道到底有何打算。但是我不急。只是娘在大楚那边,不知过得如何。想来邵阳帝也不会亏待了他,因为他还要那娘来威胁我,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就不会对棋子不利。
现在,于我有利。
深夜时,我打算夜探蘩焉。我很好奇静又下一步如何打算的。现在他丢了我娘,命就攥在我的手心里。我很想知道,他是否做好心里准备。我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恨一个人,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
蘩焉皇城的侍卫对我来说形同虚设。我跳上房梁,几步纵跃,根据先前探子的回报,找到了凌静又的天佑殿。天佑殿是历代柳王的居住地,凌静又野心不小,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有点怪异的是,一直都没有顾照龄的下落——两个顾照龄,都没有消息。
正在大殿顶上,突然听见一声冷笑。天佑殿相当高,若非学武之人,根本没办法看到屋内的景象。我扒开屋瓦,用金钢指戳开房顶的泥层,隐约的光便透了出来。
“夫君这话好没道理。难道还是菱沁的错不成?”柳国菱沁公主一身盛装,立在当堂。静又坐在王位上,用着毛笔写写画画,却不曾抬头。
菱沁怒极反笑道:“菱沁倒是忘了,现在贱妾可不就是那拆散有情人帮打鸳鸯的千古第一大反角儿么!”
凌静又一愣,抬头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驸马爷你志在天下,就是用上些非常手段也是为国为民。我不过就是一个倒霉女人,嫁错郎君误尽终生还要背着个恶女人刁公主的骂名。反倒是你,即不爱我,反倒娶我,说白了就是贪图名利的作为好像还成了什么仁义之举,为了家国天下甘愿舍弃个人感情的大丈夫所为了!”
凌静又捏住笔杆,“你……”
“你现在位置坐上了,可以甩开我了,是吧?我就问你一句实话,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凌静又有些愧疚地说:“今晚,我到你那里去。”
菱沁公主哈哈惨笑起来:“算了吧我的驸马爷,贱妾好歹也是柳国顾氏佳城的菱沁公主,不是什么破烂怜悯愧疚都收的!贱妾今生倒霉,认命了!”说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没有回头,冷冷道:“即是不和君在一挑红绳上,到时候别一同做了个亡国奴了!不过说回来,我现在和亡国奴又有何区别!”然后抬腿跨出天佑殿,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我倒是有些佩服这个菱沁公主了。
凌静又愣了愣,黯然道,“对不起。”
我看着他批了会折子,然后扔了笔,兀自呆愣地发了半天呆,然后起身,身后侍立的小太监连忙跟上,绕道后殿休息。我计算了一下,按照后殿的格局又戳开个洞,往里一看,却是惊呆了。
凌静又,在吻我的迫夜剑。一寸一寸,疯狂地吻着,就像是在吻着自己的情人。迫夜剑鞘上的宝石在烛火的照耀下明明灭灭,戾气悠然。静又把剑柄架在自己的颈窝上,呻吟着吻它,口中喃喃道,“雷焕,雷焕,雷焕……”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静又宽大的亵衣已经滑了下来,露出光洁如玉的上半身,瘦削,但是肌肉纹理结实,泛着微微暖暖的光。
静又很美。平时看去,静又是云淡风轻的。左右也不过是个容貌清俊的男子,却经不起他一笑。他轻轻一笑,便突然百媚丛生,妖娆妩媚。
静又用肌肤摩擦着迫夜,满脸痛苦的幸福,一手颤抖着,揭开自己的衣襟。迫夜戾气依旧,很快静又的身上就开始出现血痕。血丝弥漫,静又仰起脸,痴迷而且沉醉。他的嘴角也淌下血丝,越发衬得他肤色纯净,光滑细腻。静又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着身上的血痕,动作缓慢妖冶。
“雷焕,这是你给的伤,你给的伤……我迟早要你记得我一辈子,或者我杀掉你,吃了你,让你我骨血相溶,你永远也逃不开我,永远都……”他诡异地低笑着,声音沙哑低沉。突然他抱着剑滚到地上,不停地翻滚,痛苦至极地呜呜呻吟,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大声让人听到。我看到他俊俏的五官狰狞地扭曲着,一股微光在他皮肤底下游走着,现实四肢,再是背,最后突然扩散蔓延全身。静又压着嗓子惨叫一声,身上霎时出现大片红斑,好似蝴蝶绕身飞舞,在全身的血痕之下,犹如百蝶穿花,妖媚冶丽。静又的十指紧扣着地面,乌黑的长发从背上滑落,水一般泼洒在地上。
我目瞪口呆。他的背上正中央,俨然是一只硕大的红色凤蝶,长须纱翅,如沐火中。
“师父,您说实话,静又他……是不是在练什么邪功?”我匆匆赶回暗点,正看见师父坐在正厅等我回来。师父闻言,看看我,微笑道:“看样子,你都看见了。”
“那……”
“没错,静又他就是在练邪功。他在用自己的身体做容器,炼制蝴蝶蛊。”
“蝴蝶蛊?”我疑惑:“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是他们嘉摩族自己密不外传的祖蛊,是一种邪术,练了之后会怎样我也不清楚。”师父说得稀松平常,“但是最后会被破蛊蝴蝶噬尽身体而死。”说罢看了看我,笑意更浓:“你应该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