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时如将消之露,离树之叶,纵然有残留的颜色,又有何用。
立禅身边有苏蝉影,闵池有常豫末照顾,女霙更不用担心。任恩平静地修饰面容,换上清雅的枯叶色的外衣,里面衬着用竹叶兰淡染成的衬衣,挽起长袖,露出白皙的皓腕,泛着淡淡的冰蓝色。
任恩另一只手执着匕首,口唇微动,念起咒语。他脑中全是立禅出生时的情景。
皓月当空,夜色清幽,春寒料峭,酷似冬天。任恩腹中阵阵疼痛,他知道并非是到了分娩时期,而是今日给他服用的汤药的缘故。为什么要我提早分娩。任恩不明白。
萧萧寒风刮个不停,这里不是神域,而是荒落偏远的山中。
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任恩心想,脸上,身上汗水涔涔。
他感到孩子已经从他的身体里滑出来,精疲力尽的任恩连看一眼孩子都做不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岑屿的心腹抱着襁褓离开。
他要孩子怎么样?那是他的孩子啊。
他思及常豫末,悉心照顾自己,想方设法逗他开怀,而他一直隐痛在心,不能畅所欲言,但寥寥数语也令他欣喜不己。纵然自己并非他的唯一,但此情也让他感动。
任恩实在疲惫不堪,无限孤寂伤悲,莫可胜述。还是趁现在解脱吧。艳红的血液自他手腕中汩汩流出,但碰到空气就发生变化,似乎成了气体,在他周身环绕,形成淡淡红色的雾罩,模糊他的身影。
三道红痕,宛如三道红线。
“今生心中哀怨忧恨太深,难以身毁神灭,唯有三愿达成,方可安心消亡,今生多难,但求来世。”
红雾色深。
“多情郎错爱,曾许来生,如蒙不弃,愿与常豫末生死相随,永生用世。”
“失子怨深,愿吾子立禅幸福安康,天伦融融。”
“幼孙无罪,却遭不幸,但求其能枯木逢春。”
自己真的不能保护所爱的人,也不能被爱他的人保护。
要是施术成功,那他的魂魄真能重生,不管来世为仙,为灵,为人,还是什么,他都要到常豫末身边,给他自己所有的爱。
曾经历过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溯,所有恩怨情仇清楚地记起来……然后很快地忘记。
任恩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浊世中找到了一股清泉,洗净自己的身体,以至灵魂。惟独灵魂里还有一股缠绵不尽,怕是在来生石上,经过自己的魂魄都会染上几丝忧伤,变得善感。
他安分地倒在地上,看着眼前一片血雾,缓缓闭上双眼。
……
立禅不断地向任恩体内输送能量,却无法阻止他生命的流失。任恩手腕上的三道血痕无法愈合,血雾仍然形成,但在淡去。
前辈为什么要做么做。立禅在心里问道。他无法愈合他用所有的能量和生命形成的咒,他为他输入能量,却要从他的手腕上的伤处消耗掉。
“前辈。”立禅呼唤着任恩,念动移形咒。
“父亲,父亲,快救前辈。”只有岑屿和他一起,才能阻止任恩渐渐死亡。“父亲,任恩前辈要死了。”
“立禅,是他自己要结束生命的。”岑屿背过身,不去看任恩,他不能。
“父亲大人,您在说什么。”立禅的心里产生一种恐怖,任恩惠在自己怀里死去。
任恩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的身体也渐渐消失,从实体成为虚幻。
立禅的恐惧加深,他体内暗藏的能量渐渐枯竭,无法继续延续任恩的生命。“父亲,他的血就要流光了,他就要死在我怀里。”他的声音无法掩饰恐惧和失落。
“前辈就要死了。”他的声音像不久前岑屿的声音一样,带着伤。
岑屿早感觉到任恩消逝的生命,现在更是淡的要完全消失。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明知道一眼就能让自己沦陷。
透过任恩的身体已经可以看到立禅的身体,他手腕处还有些许血雾。自己一直爱慕的容颜,仍然是那么美,但是他就要看不到他,他死了,自己所爱的就都没有了,也不会有背叛……
他无法背叛他,离开他……
可是,他死时,心里是没有他的。
那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
立禅心里也是充满疑惑,为什么不同族的任恩可以接受他的能量,而且,自己暗存的能量又是什么?
还有,为什么父亲要逼迫任恩自尽?
他感到有太多的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父亲……”
岑屿突然扑上去,握住任恩环绕着血雾的手腕,按在自己的唇上,像是要吸食尽任恩残留的鲜血。
尽着一个动作,立禅已经知道任恩得救了。
“将你的血液适量输入他的体内。”
“可是,父亲……”
“他才是你真正的母妃。”岑屿疲惫地说道,施法护住任恩残破不全的灵魂。心里满满装的都是他,于是像以前出现过怪异的在乎后,深深伤害他,才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去在乎任何人,就不会有所谓的弱点。
一次一次,都成功了,可是这一次,将任恩推入深渊,也不禁一同深陷了下去。
真的仅仅是为了和立禅和好,看望自己的小孙女才回来的吗?为什么不愿离开,在得知常豫末也回来后?
但时间再回不去,他和他,也回不去。
第六十章:闵池1
常豫末正在训斥不落烟:“我在帮你得到你这位洛妃时,再四向任恩承诺,会善待他,因此你对他稍有轻率怠慢,也是对不起他,更是对长辈的不敬。我也曾像你一样任情恣意,轻浮好色,因而使他人遭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不能与任恩结为伉俪,也算是对我的惩罚。现如今你已和自己深爱之人成为伉俪,却因一些不可挽回的事虐待他,此举既遭厌恶,又与己无益,何必多此一举,倘若日后突发变故,可就追悔莫及。”
不落烟无法反驳父亲,只能低头听训。
常豫末叹息道:“我知道那件事在你心里一直堵着,但是,那些事情终究已经过去,把它们放过岂不好?”
常豫末又道:“我听说闵池这些日子身体一直不好,医官怎么说?”
“病在心上。他一直懒懒的,饮食日日减少,除了和小柯说说话,再不做别的。”不落烟长叹一声,眉头不展。
他虽然对他冷淡,但不希望闵池出什么事情。不落烟现在不再对闵池的身体施暴,却时不时对他冷言冷语,他也不临幸其他妃子,每夜要闵池值宿,却是同室而居,异床而眠,使闵池平白被其他妃子怨恨。因为不落烟不允许他的妃子欺辱闵池,所以她们暗地里恶意作弄他,每日闵池都要小心时时刻刻可能出现的吃惊、受辱的事情,闵池处此境遇,痛苦不堪。倒是他身边的侍女和精灵十分可怜他,尽力照顾他。
小柯跳到软塌上,添着闵池的手,紫色的眸子闪着焦虑的光。它知道主人的心情很不好,只有看着它在庭院里玩时脸上才会露出淡淡的笑容。
“小柯,怎么不出去玩?”闵池的口吻像是对着孩子。他起身看了看窗外,发现外面素雅的雪花正在纷飞。
闵池抱着小柯走到窗前,眺望池面的冰雪。他身穿雪白色的衣衫,清瘦的背影和任恩十分相似。
“以前曾外祖带我到凡间,我们一起找一间荒废很久的房子,在里面玩。有一次,正是这个时节,雪很大,那个庭院里积雪很深,曾外祖和我就顺着地势堆了一个雪山,上面插上松枝,想想那时的情形,真是令人怀恋。”他的声音很虚弱,追忆的口气使他显得老气。
不落烟听见他这么说,也觉得他十分可怜。心想:我何必再为以前的事情为难他,以后好好生活也不是一件坏事。他身边的妃子大多身份极其高贵,要么骄矜成性,城府极深,要么沉稳过分,难以沟通。他的情人也是素有声誉的俊男美女,不落烟只要送去封暗示情愫的信,甜言蜜语几句,没有不上手的,令他觉得太平淡无奇了。唯独闵池,美艳超常,温柔驯善,又不失活泼,时时露出惹人喜爱的嗔怪之相,但高雅之态也不差他人,对不落烟又十分依恋,使他无法放弃。
“觉得今天身子怎么样?你现在的样子很让我担心。”
“又能怎么样,一日是一日,何况我也不用像凡人一样日日进食。”他依然十分懒散,望着窗外。
不落烟刚想从后面搂住他,小柯就跳起身虎视眈眈看着他。
不落烟蹙眉道:“小柯的脾气愈来愈大。”他用怜惜的目光看着闵池,柔声道:“你这是何必,作践自己的身体。”
“这具身体有什么好珍惜的,我爱惜它,却又被他人破坏。”
“你总不应该让你曾外祖伤心。立禅和苏蝉影的女儿的满月宴就要到了,我想带你一起去,你可以见到以前的朋友,我会让你多住一段日子,我想这对你有益无害。”
“又是什么,每次你对我好一点,我刚有点希望,你就把它打破。”
不落烟伸手抱住他,不管死死咬住他的手的小柯,道:“这样的日子我也很累,对你不好,结果心里难受得我夜夜难眠。这样的日子再继续下去,我们俩都会疯掉。闵池,我想把这里交给我的长子管理,我父亲可以帮他一阵子,我们到其他地方好好玩玩,忘掉以前,好吗?”
“我曾经以为可以忘记,现在我知道我忘记了,还有人会记得,我身边的人忘记了,知道的人会记得,总之总有一天,那些事情会从我们不知道的角落跳出来,打扰我们看上去平静的生活,然后风云四起。”
不落烟看着小柯不肯放过自己用法力护住的手,说:“我们试一试,闵池,我很多时候我发现我很爱你,我的妃子情人很多,也承认我的爱不唯一,但是,我知道一件事,我最深的爱是给了你。”
“那又如何,你把你最初的爱,最多的爱,给了谁,她们又在哪里,又怎么样。还有阿媞莉,她现在怎么样,成了你的怨妃之一。”
不落烟见他的目光一直未从接了冰的湖面移到自己的身上,也深深叹息他俩之间情分的改变。“记得那次和你在冬殿打雪仗,虽然没过几年,却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
“让人愉快的时光总是很快离去,留在心里的总是让人不愉快的事。”
“可是立禅和苏蝉影一定会记得他们的女儿出生的日子,而且永远是快乐的时光。我们不是也有很快乐的时光么?”
闵池不理会他,从不落烟的手上拉下小柯,抱着它走回软塌。经历过幸福,再经历痛苦,那种滋味比未有过幸福更为难捱。
不落烟跟着他,坐在他身边,看着墙上的琴说:“我听说你以前常伴着虫声弹琴,陶冶情操。你现在也懒得弹琴,就是给苏蝉影的回信,你也吝啬笔墨,这样太不好了。”他的眉头皱了皱,从墙上取下琴,摆在他面前。
闵池知道他性情多变,不似立禅对苏蝉影,刚开始时还有些蛮横,其后却对他百依百顺,便起来说道:“我很久没弹琴,琴技已经生疏许多。”但还是调好音,弹了一曲,果然生疏了些,但佳趣亦然。
不落烟笑道:“顺从才对。你现在也应该多做练习,等满月宴结束后不到三个月,立禅的生辰就要到了,我知道你曾师承于他,那么做师父的一定很想知道弟子现在水平如何,是否进步。”他听得出闵池的爪音特别,颇具特色,蕴藉非常。
闵池淡淡说道:“我现在弹得很不好,很久未听你吹笛子,现在很想听呢。”他心想:再倔强下去,还是我自身受苦,何必呢。
不落烟笑道:“既然想听,为什么不早说。”他掏出笛子,随意吹奏一曲。他擅长此道,笛声清澈自然,不做作。一曲既终,他笑道:“记得以前曾和立禅合奏,他于琴道的擅长难以比拟,听说苏蝉影和他的独子得到他的指点,琴技进步很快。立禅也算幸运,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伴侣。”他得知立禅常和苏蝉影一起弹琴,缠绵非常,心里多少有些妒忌,但见闵池十分顺从,又感到满意。
“蝉影的琴技本来也就很好,经过大人的教授,的确精进许多。”闵池问道,“你说你会带我去,那我可不可以和曾外祖住在一起,几天即可。”
不落烟思及任恩的非常艳丽,笑道:“怎么不可以,我想曾外祖现在孤身一人,自然寂寞,肯定会全心投入医药典的工作,我们以后多请曾外祖到这里来,你们经常见面,多多晤谈,对你们都有好处。”他对任恩的美貌一直念念不忘,很想找机会一亲芳泽。
要是闵池知道其实他对他和颜悦色常是因为想起任恩的无比美貌,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他笑道:“要是能请曾外祖常住,我心里很欢喜。”他顺从地被不落烟搂入怀里。
“现在用些膳食好吗?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等我们有了孩子,就请曾外祖常住这里,我想曾外祖可以辞去医药典的工作。”上一次并未能十分详细地观看任恩的容姿,如果他能在这里长年居住,机会还是很多。他想:那时我就像他表达爱意吧,只要能经常见面就行。他并非未经历过人事的处子,很快就能明白我的一片深情,不会厌恶我的。
“我会去问问曾外祖,现在医药典也有适合的医官可以代替曾外祖,只是曾外祖恐怕不想离开故土。”
不落烟淡淡一笑,道:“可这里有你。”加之他和我父亲的关系,摆脱不开的。他知道任恩对父亲意义非常,但还是想方设法靠近他,虽然不会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但这种行为也不可原谅。
“大人,源君来了。”一名精灵进来报道。
“是我的长子。”不落烟笑着对闵池解释道。
闵池以前听说过不落烟的长子源藤杰,抱着小柯走到内室。
源藤杰是不落烟的微妃所生,在闵池来之前,她一直是不落烟妃子中地位最高的,从二位之首,一直传她有可能封后。
“父亲大人,请问您找孩儿有什么事?”他一直听说父亲很宠幸这位正二位的妃子,但又对他进行虐待。他见洛殿所有用品都出于其他妃子,又闻到宫殿里雅致的薰香,觉得这位从未谋面的新妃子不太一般。
“我最近总感到身体疲惫,而且洛妃也玉体违和,所以我想休养一段时间。你日后要继承我的位置,应该得到历练,若有不太明了的地方,可以询问你祖父大人。”
源藤杰恭谨听着父亲的话,听到内室传出咳嗽声,还有神兽的低声呜咽声。
“希望你能做好,不让我失望。”不落烟语气里含着告诫的意味。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贪恋美色不亚于自己和他的父亲,他以己度人,对这个儿子很不放心,所以至今未让他见到闵池。
“是,父亲。”
“你可以退下了。”
“是。”
源藤杰刚要离去,一名侍女走进来说:“大人,蛇神大人和蛇后有私信要交给您和洛妃。”他便留了个心眼,缓缓退出,经过打开的小窗,果然看到从内室走出的闵池,见他虽然心急,但姿态从容不迫,很有风韵。虽然只是一瞥,也是惊心动魄。源藤杰畏惧父亲,不敢过多停留,恋恋不舍的离去。他心想:难怪父亲放不下他,还如此防范我,如果我身边有这样的美人,不管他做出什么事情,我都无法责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