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语看到了我的决心,垂下眼,默默无语,等他再次看向我时,已是一片清明,含著祝福的微笑,紧紧的抱住我,温暖的手在我的背上轻轻的滑动,当我明白他的手在不停的写著同样的两个字时,已是泪流满面。天语,我会的,一定会好好的──保重。
七
恋恋不舍的告别天语他们,我跟著墨书走出了这个生活了五年的避世幽谷,去寻找自己。
据墨书说,我是在S市被他撞上的,当时是晚上,我一个人在偏僻的路上奔跑,横穿马路的时候和躲闪不及的他的车子撞上,然後被他送到当地的第一大医院,但由於我的伤势太重,医院的人都束手无策,於是他只好用专机把我送到天语那里,忙乱中没有想到要找我的家人,而且在我的身上居然也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後来他想方设法寻找,也没有任何结果,而当地乃至全中国都没有任何可以和我连上号的事发生,连寻人启事也没有,让神通如他也不知如何找起,甚至他也觉得我好象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从他的话里我再次觉得我一定是个孤儿,没有什麽所谓的亲人,但是既然已经出来,没有个结果我又心有不甘。墨书在第N次劝说无效後只好同意我留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但是拒绝我一个人独立生活的要求,原因就是我的身体不允许,必须有人照顾。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没有本钱拒绝,说起来真是让我哭笑不得,我为了独立生活做了那麽多的努力到头来都是白搭,原因是连我也没有办法控制的身体的反应,我要晕车,真正的晕车,一上车就会晕过去。
记得告别第一次天语上车离开後没十分锺我就晕在车里,把墨书吓得不轻,掉转车头就奔回去找天语。天语为我检查半天後的结论是我没有什麽问题,就是晕车而已,可能是和神经的受伤有关,但不会对身体有影响,反而可能是一种自我保护。墨书听完好长时间没做声,末了竟露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放下心来和欣喜
的表情。我有点不懂,放心我明白,墨书对我的感情我从没怀疑过,但欣喜从何而来呀,我晕车他居然很高兴,高兴个什麽劲呢?
很快我就明白他高兴什麽了,因为他又可以名正言顺的照顾我,安排我的生活了,一个无法坐车的人,不,无法单独坐车的人,在现代社会的大城市里是无法单独生活的。我没办法,虽然自尊,但不固执,何况面对一个全心全意为我好的人,我又怎麽狠得下心来拒绝呢。长期的身不由己让我很有耐性,不急的,慢慢来,时间会解决一切的。
许久没有接触外界,让我有与社会脱节的感觉。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没有任何的概念,哪怕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没有,这真的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据说失忆的人在潜意识中会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曾经熟悉的一切会有残存的印象,会自然的做出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可是这一理论在我这里却完全行不通,对著眼前的繁华景象,我只能发呆,然後依靠墨书。
如果不是自己的责任太大,时间太少,墨书宁愿自己照顾我而不假於他人之手。可是,不要说他的身份不允许,连我自己都无法认同。在我的软硬兼施下,他终於放弃这样的想法,转而去物色我们都同意的人。
第一次和兰律相见有点喜剧。
金黄中又兼有银白挑染的飞扬的头发,色彩丽却又异常协调的独特的服饰,英俊的脸,自信满满,发著耀眼的光,象是从杂志封面上走下来的人物,我看了看周围,有没有抱著笔记本或海报发著崇拜眼神的追星族。墨书牵起我的手,打断我的联想。
“寻,这是兰律,著名的设计师,我的好朋友。”
“我是季寻,你好。”我伸出手冲他淡淡一笑。
兰律明显的一闪神,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握住我的手,温暖柔和白皙修长的手,真不愧是搞艺术的,手都象艺术品。
“季小姐,很荣幸认识你。”兰律说出的话让我闪神闪得比他更厉害。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哦,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长到腰部了,加上一张清秀过分的脸和白纸一样的肤色,一身休闲的打扮,永远瘦弱的身材。算了,没有理由怪别人认错,明天一定要把头发剪了。
“噗嗤”墨书很没有风度的笑了,在接到我白白的眼神後又赶快帮我解释,“恩,这个,律,你认错了,寻是男的。”
“呃,”兰律再次呆住,不过这次他的反应比刚才快了一秒,“对不起,我真是有眼无珠,季先生,我可以叫你寻吗?”
“很荣幸,兰律。”我从善如流。
兰律和墨书相视一笑,眼神在空气中有所交流。墨书的手环上我的肩,用力的揽著,以一种异常慎重的语气对兰律说到:“律,寻就暂时拜托你了,帮我好好照顾他……”
就这样,我进了兰律的“三十六计”设计室,以设计服装为谋生手段。同时我和律也住进墨书在这里的祖产之一,一幢翻新过的法式别墅,过我的半正常人生活。所谓半正常人就是除了自己想花钱以外什麽都不用我花钱,很多事都不用我自己做,很多事我自己一个人又做不了,吃饭有记时厨师做,打扫有记时工做,如果不是我和兰律一致反对墨书本来是要请长期工来照顾我们的生活的,律和我都是随性的人,不喜欢约束,墨书只好作罢。开车的倒不是外人,兰律成了我的专职司机,我们形影相随,要不是我把头发剪短了,在外面尽量穿成标准男性,他的绯闻又会多上一件。律的工作性质让他有时不得不离开本地,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带上我一起,但有时我实在是不想去,律只好把我放在家里,并找来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谷风和我做伴,风和我也是很投缘,一来二去的他也成了我们这里的长期住户。墨书还是竭尽可能的来看我,比以前更勤,但是都是在不惊动当地政府的情况下来的,而且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象这次一样大张旗鼓的来还是第一次,不知道这代表了什麽。
八
在清晨的鸟语花香中醒来,深深的,甜甜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沁得心肺都清澈起来,有玫瑰,蔷薇,还有茉莉,……
又是一个美好的天气呀。眨了眨眼,用手指轻轻的按摩眼睛和脸部,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後睁开眼,待视线清楚後轻身起床,看向墙上的锺,不错,准七点,一切都很好,不过,有点不对,我昨天什麽时候睡的?想了好几秒才想起,自己怎麽上床的都不知道,最後的意识是墨书问我为什麽没晕车,然後就是一堆回忆袭来。原来自己还是晕车了,只不过搞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界限,以为自己的回忆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发生的,可是清醒的我怎麽会连自己怎麽上床的都不知道,想来不是墨书就是律把我抱进来的,浑身的清爽一定是有人帮我洗过澡,不知又是谁。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们这样服务,而且都是在自己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但我还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己不争气呢。
简单梳洗过後我穿著睡衣就出了卧室,往楼下走去。他们的卧室们都关著,应该还没起来吧,松软的地毯吸去我原本就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律说我是仙子变的,会飞。仙子?自嘲的摇摇头,真正的仙子他是没见过,不然就不会这样说我了,跟他比,任何凡人都会自惭形秽,望尘莫及,他不仅长得完美无缺,而且心地善良得让人心疼,又是万能的,不仅可以救人的身体,还能治愈心灵的伤痛,哪里象我,半毁容貌,生活要靠别人照顾,哪有这样的仙子,真是对这种称呼的亵渎,好在我很清楚律说的是心里话,不是在讽刺我,所以从来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厨房里似乎有声音,是风吧,他一般都起的和我差不多,常陪我在园子里散步,然後一起吃早餐,律是晨昏颠倒的,夜晚是他灵感高峰期,常常工作到清晨才睡,中午起床。墨书的作息时间有点乱,他是空中飞人,常常倒时间差,我很少弄懂他的时间安排。寻著声音走过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墨书!”
墨书端著两杯牛奶从厨房里出来,放到桌子上後,转身拉著发愣的我坐下来,捏捏我的鼻子笑道:“怎麽了,不希望是我吗?”
回过神来揉揉自己并不痛的鼻子,有点闷闷的说:“有点不希望,你昨天才来,都没有好好休息,干嘛起这麽早,有什麽要紧的公事吗?”
墨书的眼睛亮了亮,揉了揉我的头发,宠溺地笑著,“有你这句话,我怎麽还会累。”端起一杯牛奶放到我手里,又揉了揉我的头,“来,趁热喝了。”
温度刚刚好,一定是做了一番工夫的,哎,他总是那麽无微不至。
喝完牛奶我们一起到园子里散步,这是我每天的必修课。
园子不是特别大,但散步用已是足够。满地的长绿草坪,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中间有曲折的小径穿插,还点缀一些小型雕塑,坐椅,秋千,遮阳伞,非常闲适。而且不管怎麽走,都可以从不同角度欣赏这幢充满法国浪漫风情的建筑。
典型的罗可可风格的洋楼,纤巧,华丽,精美,妩媚。绛红色的砖墙,白色的屋顶,雕花的窗户,廊柱,半圆形的阳台,花台,配在错落有致的房体上,不同的角度都有不同的没态,象极一位十八世纪的贵妇,在葱绿的树阴和丽的花丛中顾盼生姿。墨书说这是他祖父为他美丽的法国情妇建的。当年他祖父在法国发展事业,邂逅美丽的法国女郎,两情相悦,女郎不顾情人已有妻室追随他来到遥远的中国,以外室的身份被安置在这幢为她而建的美丽花园。据说这个房子大多是按女郎的喜好建筑的,是完全的法式风格,让她在这里能够生活的象在自己的家乡,以慰乡愁。
解放後这里曾一度被共产党没收,作为政府高官住房,後来改革开放後为了笼络人心,吸引外资,归还了很多没收财产,包括著幢别墅和韩家祖宅以及另外几处产业,其他的因为被破坏或是其他很多原因而没有了。韩家祖宅我没见过,听说是一处庞大的古建筑群,而且保存完好,後来墨书又把它捐给政府做博物馆了,只留了几座别墅,修整後作为韩家人来这里的落脚点。
这幢房子是他最中爱的,因为它的舒适,方便,位置离城中心不远,但周围都是旧时的风情各异的别墅,又不是交通要道,幽静安闲,很适合居住,以前就是他的落脚点,而且还是他和律的友谊起源。
九
当初房子归还给他时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华,半个多世纪的洗礼,几易其主,早年那种繁琐豪奢,怡浮华,浪漫妩媚的已湮灭无痕,只有外部的形状大体不变,但都陈旧班驳。归还之初,墨书还是个孩子,他父母对这些老旧的古董并不重视,而且对政府没有好感,从来没管过,也没打算管。後来墨书开始管事之後,随著中国的改革加强,经济发展,和中国的接触才开始多了一些。後来因为天语和我的事他常来中国为了避人耳目便在这个城市安排住处,把归还的别墅都重新装修。因为喜欢这个环境,他在装修时很重视,本不打算找国内的设计师,想找法国的,认为那里的设计师更能把握住这种风格的精髓。
律那时刚出道不久,虽然才气逼人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但在外界还是名不见经传,但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脾气也大得惊人,凡搞艺术的好象都很有脾气。他对这所房子心怡以久,觉得它最能体现法国文化缩影的建筑,而且还和自己同处一个城市,真是一大幸事,他的很多灵感都有这里的痕迹,为它拍了无数照片,有的还被出版过。所以当听说房子物归原主,而且还要重新装修就兴奋的了不得,熬了几个夜做出几套方案,几经打听才找到墨书下榻的宾馆去自荐。没想到连面也见不到还被墨书的一个随从羞辱了一番。
“你?你是谁呀,想见我们副总?”眼高於定顶的随从斜著眼看律,用一种很狗腿的声音说“我们副总是什麽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你有预约吗?”
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律说“本来应该预约的,但是我听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怕没时间了,而且我用不了几分锺,可不可以通融一下。”
“通融,我没那个权利,我们副总是什麽身份,哪有那麽多时间什麽人都见,再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中国还会有设计师,这里的人居然也懂什麽叫设计?”
他的一番话换成别人早就无地自容,巴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了,当然,换成别人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自荐。可律不是别人,是勇往直前无所畏惧霹雳无敌的拼命三郎,一听完就火了,当场开骂。“你们副总是什麽人,我知道,不就是见不得人的人嘛,说好听了是混血,说的不好就是杂交品种,我一向只听说血统是越纯正越高贵,还没听说有越杂越高贵的呢,……还有你,你又是个什麽东西,跟一杂种当狗还拽上天了,还好躲到外国去了,要在中国你早就是一汉奸的命,千人唾万人骂,你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喔,说不定你祖宗就是一卖国贼,你才被言传身教的这麽好,你他妈的怎麽还顶著一张中国人的脸,干脆去整容,换张洋鬼子的脸得了……”
那小跟班可能奴颜婢气的人见得太多,绝对想不到会有这麽烈性的中国人,被惊的忘了反应,愣愣的任他骂。律的高分贝叫骂不仅引来了保安和宾馆的服务人员以及看客,也引来了在在屋里休息的韩墨书和他的助理等人。他把那随从叫到一边简单了解事情经过後,走到仍在叫骂的兰律面前,以眼神止住他的声音,然後一派和平的说:“这位先生,如果他有什麽地方冒犯了你,我代他道歉,虽然你已经用语言讨回了公道,但事情由他而起,我还是感到歉意,虽然他也是职责所在,但仍是有不对的地方,希望你能原谅。”
看著眼前斯文俊秀沈静如水的年轻男子,律觉得他的气势非同一般,但又不想被人比了下去,口气还是没软,不过也不再乱骂,“不是如果,而是事实,不过,他作错了事,为什麽你要道歉?”
“我都能帮著挨骂了,为什麽又不能帮著道歉呢?”墨书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律顿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一时无法回答,这才认真的打量眼前这个斯文儒雅的男子,好一会才道:“你就是韩墨书?”
“正是在下。”
“哈哈……,你不错,看来是我的不是了,不过,你养的……可不怎麽样。”挑了一眼缩在一旁的随从,咽下将要说出口的那个狗字。
“多谢夸奖。”
跨上一步,正对著墨书,律用非常正经的语气说道:“我要郑重的向你道歉,我不该那样说你。不过如果你也是他说的那种人的话,我不仅会收回道歉,还要加倍骂你。”
“为了满足你的期许,我是否应该和你面谈一次,只是不知道你的作品和你的口才比那个更出色?”墨书面不改色,说话却决不吃亏了去,不过心里对这个敢做敢为,毫不造作的青年有了好感。
而律在听了他滴水不漏的犀利言辞後,为他打了个很高的印象分,果然是少年有为,怪不得这麽年轻就当上了跨国银行的副总裁,不仅仅是祖上遗荫,自身的实力也是不同凡响。爽朗的大笑,深出手,“我是兰律。”
握住他的手,仍是彬彬有礼的语气,但多了几分热情“韩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