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雨大,或许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时候盛世尘会回来,而且会唤铃叫人。
铃响过之後,并没有来。
盛宁只觉得呼吸艰难,一步步挨回盛世尘身边,将他慢慢扶起,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身上。
湿透了的头发象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丰美海藻,闪著水淋淋的,带著一点暗绿颜色。
"先生?"
盛世尘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沾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荏弱。
盛宁只觉得这间书房中仿若静谷,静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一声更比一声不安。手脚发软,口干舌燥,他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托住盛世尘的背,将他半扶半抱起来,移到了书房的里间。
这书房中有一张便榻,盛世尘有时候会在这里午睡,所以旁边的箱中有两件替换的家常衣服,榻上也有简单的寝具。
就这样将他放在榻上是不行的,他比一条鱼还要湿。盛宁和他身体接触的部位,衣衫已经全透了,凉凉的贴在身上,那种触感让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让他战栗的,难道只是冷?
盛宁做了两下深呼吸,试图平复越来越脱轨的心跳,然後伸手去解盛世尘的湿衣。
虽然他贴身服侍盛世尘这些年,他的衣物,起居,饮食都是经他的手,从不假手旁人。但是,盛宁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盛世尘的身体。
盛世尘与他的距离是那麽近,但是,又那样远。
他事事听从他的吩咐,他奉他为主,为师,为友......他是一切美好感情的象征和寄托。
但是他不了解他,他不知道他的家族,他的心思,他......他的所爱。
湿了水的盘花钮扣显得特别难解,盛宁手又抖个不停,半天才解开一个。
盛世尘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点青色来,盛宁明白,这个季节虽然太阳还暖,但是身子热时浇冷雨,却最容易害病。
心里一横,手上的动作顿时快了,麻利的将外袍敞开,拉开里衣的系带,一手轻轻托起盛世尘的後颈,一手将湿衣快速又不失轻柔的剥了下来。
他这一系列动作做的纯熟无比,仿佛练过许多次一样,工多艺熟,毫不迟疑。
然而到了腰间的时候,却对著那同样湿透的腰带和下裳烦了难。
书房的里间也有一条铃。盛宁知道,他若是伸手去拉,总会叫来人的。叫小僮来继续下面的工作,对他,对盛世尘,对......对每个人都是正确的。
然而手伸了出去,却在指尖碰到那条铃绳的时候,触电般缩了回来。
然後牙一咬,眼一闭,伸手向下,摸到了盛世尘的腰带上。
那里打的是一个双花结,并不难解。
伸手拉住绳尾的穗子轻轻向两边用力,感觉到那带子一下子便松开了。
然後,就是......
盛宁眼睛闭的死紧,但是,他只能做到不去看。而接下来的动作,却不能一点不碰到盛世尘的身体。
其实他的动作很轻快,没有耽误多少时间。可是完成了这一艰巨任务的盛宁,却一头是汗,脸涨的通红,仿佛刚跑完三公里越野跑一样气喘急促。
把湿衣团起来抛在地下,盛宁从床头拿过一条柔软干爽的大巾,从上到下替盛世尘擦拭。
那被雨水浇透的身体冷的象一块寒玉,那样紧窒,柔滑,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很浅的体香......
盛宁甩甩头。
别胡思乱想了,这是香皂的味道,还是自己写的做法,自己调的料,自己教人提炼来的玫瑰精油,做出来的香皂上压著很漂亮的花纹,浅浅的紫,微微的黄,还有琥珀一样的脂色......放在白玉的小匣子里捧到盛世尘面前供他取用的。
只是香皂的味道。
别胡思乱想。
身体擦干了,再拿了一套干净柔软的中衣替他穿好,抖开被子将他盖住。
做好了这一切工作,盛宁站了起来,狠狠闭了一下眼,用力之大,觉得眼睛与眼皮都一起发疼,象是被烟薰过,总有点涨涨的想流泪的冲动。
这个夜晚真的让人措手不及。
他咬著下唇,拉动榻边的绳铃。
隔了片刻,又拉了两下。
回过头来,盛世尘安静的躺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却也可以看出,刚才那种叫人心悸的隐隐的青色,却已经消下去了。
武功到了盛世尘这个地步,还有什麽风寒可以伤他身体?
他受了伤的,只怕并不是身体吧?
盛宁站在榻边,痴痴的望著他。
若是,我能知道你在想些什麽,能让你感觉到我心中的......
很快的,他听到脚步声响,由远而近,雨声仍旧,可是心境却与刚才完全不同了。
小僮推开书房门走进来,垂著头,声音轻快而恭敬:"庄主,有什麽吩咐?"
"你去叫盛心来,不要惊动别人。还有,去把那张虎皮毡找了送来。"盛宁想了想,没有再说说别的,只说:"去吧。"
那小僮抬起头来看到盛宁站在里间的门口,神情有些疲倦,眼睛却显得极晶亮,与白日和和气气善良略钝的模样大不相同,心里有些吃惊,答应了一声,便回身去了。
凡尘18
"这是怎麽了?"
盛宁淡淡的说:"我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这是怎麽了?"
"这,这脉象,看起来是感染了风寒......"盛心摇头著:"可是,先生他不可能!"
盛宁却象是并不吃惊,只说:"那你开个驱寒温表的方子抓药,我来煎。"
"哎,这不对头......"
"治好先生比什麽都要紧。"盛宁抬起头来,盛心才看到他脸色也不比床上躺的盛世尘好到哪里去,苍白苍白的,尤显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里头的光芒更加奇怪,乍一看让人觉得冷,可是和那眼光对上的时候,却有种要被灼伤的错觉。
盛心飞快的瞄了一眼床上躺的盛世尘,再看看盛宁,提起笔来写了一张方子,轻轻吹一下墨迹:"照这个方子煎吧。"
盛宁正要伸手去接,盛心却改了主意:"算了,你在这里守著先生,我去煎。"
小僮来敲门,送了那床号称能平生内火的虎皮毡进来。
盛宁把盛世尘身上盖的被子揭开,把那床虎皮毡盖上去。屋里的架子上有个药盒,里头摆了零零碎碎的一些小瓷瓶。盛宁辨清瓶子上写的曲曲弯弯的小篆标签,拿了一瓶盛世尘自己配制的祛风丹。
刚才也是急胡涂了,这药丸就在手边,都没有想起来。
盛宁倒了一杯水,然後喂盛世尘吃了一颗药丸。
盛世尘还可以吞咽,但是却一直也没有睁开眼。
"先生,先生。"盛宁低声唤了两声,外头雨声潺潺,屋里面却安静的可以听到极细碎的声响。
盛宁坐在脚踏上,头慢慢靠在榻边,望著盛世尘安静的睡颜t。
有许多疑问,然而那些都可以留待以後再想。
这一刻,这世上好象只剩下他和盛世尘两个人。
"先生......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敬爱你,原来不是啊......"
盛宁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涩:"我是在心里喜欢你......"
忽然盛世尘的手指微微一动,盛宁立即住口,欠起身去看,不过盛世尘并没有醒来,刚才那一动应该也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替他把盖的又捂紧一些,盛世尘的脸色渐渐缓过来,显出一点淡淡的粉色。
这是难得的机会。盛世尘这人滴水不漏,平时怎麽会有机会看到他沈睡?你尚未走进他的院子,他已经可以听出来你今天穿的是皮底鞋子还是布底。
盛安甚至有次说,先生大概睡觉的时候,也是睁著一只眼的。
但是他现在安详的象个婴儿,面上的神情甚至是脆弱无助的。
"先生,你生的真好。"盛宁捧著脸,呆呆的说:"好象认识这麽长时间,都没敢正眼看过你。你这人太厉害了啊,一点毛病也没有。其实,人不该这样。太完美的人物会遭天嫉的,而且,旁人也不敢亲近你。人就该有点小坏,有点贪婪,有点胆小,再来点奸诈......其实是我自己的私心里这麽想。因为,要是你有缝隙,我也就有了可以见缝插针的机会了。"
这句话说完盛宁自己就笑起来,低著头,肩膀轻颤。
"其实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是在痴心妄想。"
过了一会儿轻声叹息:"差的太远了,根本不可能。"
已经知道是不可能的了,只不过那种失落的心情,一时间却转不过来。
真是笨蛋啊,为什麽会喜欢上这个人?
他的确太出众了,可是,出众的太过了。
要得是什麽样的人,才可以站在他身边?
连上次走的杜清若,也差的很远。
先生,你莫不是谪仙下凡吧?
盛心亲自把药端了来:"怎麽样了?"
盛宁回过神:"还好。睡的挺沈的。我刚才喂他服了祛风丹。"
"吃过那个了?"盛心放下托盘,伸手过来试了一下盛世尘额上的热度,又把了一下脉:"那就好,再服了药就差不多了。只是......"
盛宁最怕人说可是,但是,只是这种词,尤其是盛心这种行业的人来说,大夫一说但是,就总有麻烦。
"只是什麽?"
盛心想了想说:"外表的风寒没有什麽,可是先生的心脉象是受过大的激荡......"
"什麽?"
"你小声点。"盛心竖起根手指头,看了一眼床上。
盛宁马上气焰顿消,低声说:"你说先生受了伤?"
"不是......"盛心白他一眼:"你个外行,我的意思是,先生肯定遇到了什麽大悲大喜的事情,相当的严重。以他这种修为,居然会被风寒所趁,你不觉得奇怪?"
盛宁抿抿嘴,怎麽不奇怪?
"我猜度著多半是不好的事情。"盛心把药放下:"我明天还要去林县,你一个人行不行?"
"没事。"
"那我可回去了。"盛心又想了想:"告诉他们几个吗?"
盛宁马上说:"不要。"
盛世尘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也是。"盛心打个了呵欠:"那你多受累,有事的话喊我。"
"知道。"
盛心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走远,盛宁回过头来。盛世尘睡的很沈,呼吸平稳,但是眉头却有一点不平的结,仿佛在梦中见到了令人伤怀不忿的事情。
"究竟是什麽事呢?"
盛宁自言自语,坐在一边肆无忌惮的打量盛世尘的睡颜。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以前没有,以後可能也不会再有。
他能这样无所顾忌的看著他的机会,只有他在眼睛闭起来的时候。
"先生,你遇到了什麽事?不开心麽?"
一边托盘里的药已经晾到了可以入口的温度,盛宁轻轻扶起盛世尘,一勺一勺轻轻将药汤喂进他口中。盛宁别的事情不怎麽擅长,但是这麽几年历练下来,服侍人的精细功夫倒真可是说是一时无双,没几个能有他这样的细谨温存。
主要不是他的功劳,而是盛世尘对完美的要求,实在是很龟毛。
"先生?先生"
盛宁喂完药,看碗里还有一些细细的渣粒,便不再喂。托著盛世尘的背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等觉得药汤差不多该入腹,才轻轻将他放下。
盛世尘依旧没有醒来。
盛宁把屋里的灯烛灭掉,只留一个小小灯架,用青纱罩罩住。
屋子里有一点朦胧的,淡青的光晕。
盛宁伏在榻边,呼吸都放的很细微,一直睁著眼睛舍不得闭上。
这样似真似幻的时光,过一刻少一刻。
盛世尘会醒过来,生活会象之前的每一天一样的度过。
今夜这样小小的脱轨的美好时光,或许再不会有了。
这样想著,就觉得酸楚。
窗外头风雨凄楚,盛宁却觉得心中从来没有这样温暖柔软过,外头的雨把身外的一切都隔开了,这世上仿佛只剩下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他和盛世尘两个人。
灯罩中的烛蜡快要燃到头,烛芯晃了几晃,流了一摊泪。盛宁愣愣的盯著烛火出神,烛火跳了几跳,眼看要灭了,才回过神。轻手轻脚的起来,从柜中取出新蜡来,就著火点著,按在原来那堆烛泪上,再轻轻的把纱罩罩上。
他轻作已经很轻,连猫儿踏过窗棂也没有这麽小心。但是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到盛世尘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与平时有些不同,雾朦朦的,象是蒙了一丝纱。原来已经显得高不可攀的人,又被纱隔了一层,让人看不清,摸不著。
盛宁只觉得那双眼里象有无限磁力,一瞬间所有思绪都象被抽的空荡荡的,嘴唇动了一下,喉咙却象被噎住,没发出声音来。
盛世尘看看屋子,低声说:"我回来了?"
这句话问的很奇怪,好象人是醒来了,魂却一时没清醒。盛宁傻傻的嗯了一声:"是。"
"几更了?"
盛宁探头看了一眼外屋的滴漏:"快四更了。"
盛世尘没有动,盛宁小声说:"我给您倒杯茶吧。"
水是一直用暖包焐著的,盛宁倒了一点茶精粉在杯里,然後冲进热水。这粉末儿有些象现代那些冲泡的速溶饮料,被热水一烫一冲,一股清香直逼出来。盛宁吹了吹热气,把茶递给盛世尘。适才盛世尘的头发已经让他给解了开,也就图让他舒服一些。现在散披下来,滑满了一肩一背,青丝如水,水如雾。
盛宁有些出神,看著那一把头发。
盛世尘喝了两口水,盛宁忙伸手把杯子接了过来,又拿过一个锦面团垫让他靠在床头。
盛世尘闭上眼睛,呼吸平稳细沈,过了半晌,轻声说"辛苦你了,早些去睡吧。"
"我不困,况且明天也没有事情做。"盛宁把虎皮向上拉一拉:"先生觉得身上怎麽样?"
"已经好多了,没有什麽。"
"先生太不小心了,这个季节的雨是很急的,出门还是带著雨伞的好。"
盛世尘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想微笑,但是又象是很疲倦,所以盛宁猜想中的笑容,并没有真正的看到。
"去睡吧。"
"不,先生睡吧,我替你守著。"
盛世尘睁开眼:"我没有事。"
盛宁低下头,轻声说:"那......我到外间躺椅上去睡,先生要茶要水,记得喊我一声就行。"
盛世尘点了一下头,声音很低:"我想换件衣裳。"
他的衣裳早已经湿透,盛宁已经替他换过一件。现在听他这样说,注目去看时,盛世尘脸上微有水意,显然是因为服药祛寒,出了汗。
"是。"
盛宁捧过衣裳来,轻轻放在床头,然後退了两步,移过屏风挡住。站在屏风外面,床榻上的情形便都瞧不清。听能听到细微的,衣物悉簌作响的声音,仿佛很细小的虫子,长著许多的脚爪,在心上慢慢的爬,一行,又一行,痒痒的,心中有一点冲动。
等那声音停了,盛世尘轻轻咳嗽了一声。盛宁绕过屏风里面去,把盛世尘换下的贴身衣物收起来,又仔细看一眼盛世尘身上有没有盖严,低声说:"灭灯麽?"
"留著吧。"
盛宁将纱灯移到床的背边,这样光线还是朦胧可见,却不会刺眼。退了一步说:"我就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