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步轻悄的退出来,走出内室的时候,再轻轻的将影帘放下。
屋外的躺椅上还铺著张椅毡,盛宁也懒得再拿东西来垫,就这麽半蜷半窝的躺下来。
盛世尘的衣物还抱在手中,有些微微潮热意味。
盛宁觉得心跳忽然变的有些快,明知道是不对,却还是慢慢的把脸凑上去,如膜拜神祗一样,轻轻的用唇去碰触那衣裳。
衣裳上面带著盛世尘身上的气息,暖暖的,有股纸墨香,还有......一股水意。
是窗外的雨水味?还是盛世尘身上的潮意?
盛宁有些痴,身体蜷成一团,听著外面凄风苦雨,缠绵不休。
屋里面静悄悄的,什麽动静也没有。
这一夜,好似已经快要过去了。
盛宁觉得无限留恋。
盛世尘去了哪里?见了什麽人?遇到了什麽事?
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渴望得知,渴望了解,渴望接近。
先生,先生。
心里这样不停的念叨著,但是,却又知道,这一步是怎麽也迈不出去的。
想的再多也是徒劳,无益。
可是......可是,那人的一言一语,眉目温柔,却怎麽能够有一时或忘?
天快亮了吗?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怀中抱著盛世尘换下的衣裳,面孔埋进那柔软的布料里,呼吸中全是那人的气息。
这样,也许已经是最短的距离,最近的接触了。
先生。
本以为自己可以嘻笑无忌,游戏世间。
却原来,不知道何时已经懂得了相思之苦。
一粒种子不知道何时被风吹进心中,落地,生根,发芽,成长。
这棵藤是相思藤,上面生满美丽的花朵,可是汁液却是苦的,涩的,酸的......
让想要落泪。
先生有喜欢的人吗?
是不是盛齐颜所说的那位林公子林与然?
先生是去见他吗?
究竟......
都发生了什麽?
多想......多想了解,知道......想靠近他,拥抱他......
手心都刺痛起来,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一样。
如此渴望。
如此绝望。
古人早熟,十四五岁的男子就要成家立业生孩子,努力做个好儿子,好父亲,好丈夫,好好的担负责任。
和现代完全不一样。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可以成天的撒娇卖乖,责任一点不要,享受一点不少。还动不动扯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嘛"这种屁话,享乐的时候当自己是小孩儿,一要求什麽自由尊重的时候,马上把自己当成成年人一样索讨利益。
和古人一比,现代的人真是要好好的汗颜反思。
也许是上帝在造现代人的时候,少放了一些催熟剂发酵粉,所以现在的人,活到三十来岁,不但没有而立之志,反倒个顶个儿象愣头青。
盛宁慢慢揉搓手里的面团儿,思绪漫无边际,胡思乱想。
不过盛家庄是个例外。这里没有长辈,只有一位象长辈又象平辈的先生盛世尘。这位先生自己就离经叛道,追求享乐。所以不想要著他会给下面的人做个什麽好榜样。几个徒弟也是那种放羊吃草型的教育,大家爱做什麽做什麽,想干什麽干什麽,他完全不加干涉。
民主自由有点过头儿。
炉火已经极旺,盛宁把揉好的面团揪成一团一团,然後再一一揉好,一面刷上调好的蜜水,洒上芝麻,手势轻盈的,把面团送入炉中,贴在炉壁之上。
手上沾了水,被火舌燎到只觉得热,却没有烫伤。
但是肌肤上一层细软稀疏的寒毛,却早被火舌舔的干干净净。
盛宁只顾想心事,最後一个饼贴进炉里时,忘了把手伸进水碗中再拿出来。
虽然很快把手缩回来,手背上已经被烤红了一片。
浸进凉水里头的手,很清晰的可以透过清水看到水泡长出来的全过程。
刚一浸在水里,手当然不是那麽痛。但是当手的温度慢慢和水的温度达到一致时,那块皮肤又开始霍霍的跳著疼起来。
跳著跳著,手背的血管也跟著跳,接著半边手臂的血脉似乎都跟著那疼痛一起跳。
简直跟蹦迪似的,越跳越疯狂。
盛宁看看手,认命。
算了,今晚不做饭了。
这时代虽然没有肯德基必胜客那等送餐上门的快餐,但幸好离庄子不远有家酒楼,饭菜一般,但是叫菜来还不成问题。
给盛世尘煮了一点汤,配著刚烤出炉的面饼,在碟子里摆出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造型来。
做厨子也不是混日子的,对美学还得有研究,不然刻的萝卜花不会好看。
最起码得对盛世尘的审美品味有研究,不然刻的再好的牡丹萝卜花,也讨不了他欢心。
盛世尘不喜欢一切红花嫩蕊,他只喜欢那些长绿的,葱郁的叶子。
比如竹,比如松柏,比如蔓蔓青那些。
好了,不乱想了,再想汤上面的一层就会凝起来,那麽口感观感都要打折。
唤小胡子过来,让他去给盛世尘送饭。
幸好天气没变冷,大家都吃的又少又清淡。不然就这麽凑和一餐,还真说不过去。
至於其他人吃什麽,酒楼的水牌儿已经拿来了,大家不爱吃大厨房做的,可以点菜。转著点,爱吃什麽点什麽吧,他是不管了。
手上抹了药,可是抹了之後丝毫没止疼,还觉得辣辣的。
盛世尘屋里有很好的药,但是他不想去拿。盛心配的药也不错,但是这个不错,比那个极好,差了三四截的距离呢。
拿纱布把手缠了一圈儿,又觉得焐闷,两把扯下来。
屋子不想收拾,饭不想吃,书不想看,娱乐?不要提了,在这个时代提娱乐,真是太掉架了。
和曾经生长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相比,这个时代的娱乐可怜的,只能说是没有娱乐。
盛宁抱著头,在床上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
其实,其实心里明白。
就是脸上还在装糊涂。
从盛世尘在那个雨夜回来之後,盛宁就晓得自己不对劲。
那个晚上,他根本没有一时入睡。
盛世尘在里间,也一点动静没有,似乎睡的很踏实。
但是盛宁就是知道,别问他是怎麽知道。
兴许这就叫直觉,他就直觉著盛世尘是醒著的。
谁遇到谁,谁爱上谁......
谁为谁吃苦,谁为谁心碎......
这些前世听过的情歌,突然就全想起来。
盛齐颜说过,盛世尘喜欢一个人,那人清瘦孤傲,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谁能不食人间烟火?盛世尘看起来也象个玉观音似的,但不照样要吃一天三餐?
那个林什麽然的,难道他上厕所拉大号,能不用厕纸善後?
谁都是凡夫俗子,不过有的人会装的更假一点,不象人一点。
这样想,难免对盛世尘也有冒犯,但是盛宁还是忍不住老要往恶心里去编排那个林什麽然。
自己是个很卑劣,很鄙俗的人。
盛世尘那样的人,原本就该站在云里雾里,身边再衬一个月里嫦娥。
两个人可以相映成辉,互相斗冷,你冷我更冷,看到底是谁最冷。
盛宁咭的一声笑出声来。
但是笑过之後就觉得心里酸的难过。
盛齐颜那小孩儿昨天也走了,他见过了盛世尘,然後悄悄的就走了。那小孩儿其实不简单,姓盛的没有傻子笨蛋,个个都精的没舅舅没姥姥。
外面挺安静的,大厨房里应该也做饭了。
早上看到在拾掇鸡,十来只,估计晚上必有一道鸡吧?
盛宁闭上眼,让自己脑子空一会儿。
手背还在一跳一跳的。
夕阳照在窗子上,然後映在眼皮上,有点热烘烘的金红色。
那是血色。
自己的血色。
手背还是一跳跳的。
忽然眼皮上的金红和热度消失了。
盛宁睁开了眼。
太阳没有落山,是有人站在床前,把阳光挡住了。
盛宁的眼睛一下子看不清,但是鼻子可是很灵。
一骨碌坐了起来,喊:"先生?"
盛世尘在床前坐下,缓声说:"听说你手烫著了?"
手动了一下,但是盛宁还是一下子清醒过来,打住了把手往身後藏的笨蛋举动。
"嗯,贴饼的时候被炉子火舔了一下,没什麽要紧。"盛宁把手亮出来给盛世尘看:"都不怎麽疼了。晚饭没办法好好做,先生吃过了麽?等明天我手好了,把今晚的补回来。"
"上药了?"
"上了,不过又洗了。"盛宁老老实实的说。在盛世尘面前,是什麽花样儿虚假也玩不了的。玩了也是白玩,只能凸显出你是个笨蛋,别的,什麽用也没有。
"盛心的烫伤药还是不到家。"盛世尘就事论事的口气:"为什麽没到我那里去拿药?"
盛宁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真是不好答。
盛世尘静静的看著他,那双眼睛并不锐利,却有种荡涤烟圬的明澈,似乎什麽心事在这样的注视下,也是藏不住的。
"我不想去。"
这是个很糟的答案,但是是个最老实的答案。
盛世尘居然点了点头:"你今年......十四了?"
"十四岁半。"其实两辈子加起来,也不比盛世尘的年纪小了。
"我十四的时候,也已经和族长闹翻了。"盛世尘语气淡淡的:"不过身体是你自己的,你自己不爱惜,难道指望别人替你爱惜?"
盛宁愣了一下。
啊,盛世尘难道是说......他到了青春叛逆期?
呵......
盛宁低下头,给他来个默认。
叛逆就叛逆吧,总比叛德逆伦好。
如果盛世尘知道了自己对他抱著什麽心思,那......这样的对坐相对,款款温言,是再也不会有了。
"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不用憋著自己难受。"盛世尘的手中有一只小小的瓶子,拔开瓶塞,用指尖挑出药膏,涂在盛宁依然红肿的手背上。药膏气味清香,涂上後就能觉得一阵舒缓松驰,痛楚慢慢的被消了下去。
"明天早起再涂一次就好了。"盛世尘把瓶子放在他枕边:"早些睡吧。"
盛宁耷拉著脑袋,直到门被掩上,嘴角一垂,一头扎进枕头里。
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
哈哈,滑稽死了。
盛世尘是不知道他想做什麽,知道了准保不会这麽说的。
手背上凉凉的很舒服,一点也不觉得疼。
其实,盛世尘不是那种清高倒架的人。
他对人好,不在脸上。
要是没有他,盛安盛计盛心......他们几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当小鬼儿呢。
可是,为什麽要对人好?
要是盛世尘没对他这麽好,他或许也不会......
盛宁呻吟了一声,半天都憋著气儿,快憋死了。
脸上发热发涨,盛宁一手盖住眼。
走又走不得,留又留的难。
不见难过,见了更难过。
怎麽办?
这段心情,要怎麽放下?怎麽割舍?
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
倦意浓重,盛宁的脑子却清楚起来。
盛世法给他上药的时候,没觉得那种薄荷的凉意。
里头是不是搀了别的药?
为什麽这麽困?
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有无奈,有叹服,有仰慕......
盛世尘,盛世尘。
你的手腕也太厉害了些吧?
软硬齐施,枪药齐上。
本来盛宁也没有打算要再去逞强使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不过盛世尘这药一涂,是上了双保险了。
既治了手上的伤,又治了心里的躁。
这药不知道是什麽药......没见过,也没听过。
八成是盛世尘新配出来的吧......
盛宁笑的浅,心里却觉得那层爱意更深。
这个人,这麽样的一个人,用言语都说不出来的一个人。
让人......怎麽能不心动?
但是人总是会成熟的。
孩子是不懂事的,少年是懵懂的。但是人总会长大,长大,就得懂事,就得知道分寸,知道什麽该做什麽不该做。
做孩子的时候最好,再任性,不过被大人打一顿,或是打也舍不得打,只是训训了事,最後说不得还有一枚两枚糖的安抚。
但是做大人,是不一样的。
做大人要自己为自己负责,答应下来的事情要尽量去做到,应该自己承担的责任不可以推给别人。要审时度势,要懂得进退。对人情世故渐渐尝透,对鬼域伎俩要学会应付。
时间湮过许多东西,但是盛家庄似乎依然如故。盛世尘玉面依旧,盛安跳脱飞扬,盛辉还是成日的与剑为伍,不过在外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受的伤也越来越少。
盛心比从前话少了许多,但医术越发的精湛。盛宁常常有意无意和他讨论现代医学上一些简单的外科手术,比如开阑尾。虽然他不懂,但是盛心是什麽样的人?在医道里药材里泡大,一丝点拨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盛心这会儿窝在厨房,正在对盛宁买回来的野兔动刀动剪。
"哎哎,我是要做红烧的。"
盛心笑一笑:"不行啦,满是药味儿,你换一只用吧。那边笼子里不是还有只灰的?"
"那只肉不够好。"盛宁看他动作熟练的给兔子止血缝合:"你练了我几十只兔子了,挺熟的,下次有机会就试著给人做吧。"
"再等等吧。"盛心终於完工,那可怜的名兔子麻药效力没过,仍然四肢朝天的卧著,肚腹随著细微的呼吸起伏著。
盛宁舀了水来给他洗手,盛心一边用皂角搓手,一边看那兔子:"今天别吃兔子了,吃别的吧。"
盛宁一笑:"好。"
水细细的流下,盛心仔细的搓洗。
外面忽然传来小胡子的禀报声:"少爷,有客啊。"
小胡子这会儿可是真的长出胡子来了,这小家夥儿不知道是毛发旺盛,还是自己偷偷的拔了刮了。和他同年的人,下巴还光光的,他已经冒青草了。
盛宁自己倒属於毛发很细软的那一类人,看著小胡子那不象样的胡子就想笑。
"是谁?"
盛家庄现在也常会有客来,象盛辉,就会有人找来与他比剑。盛心更不用说,常有人找不到医馆而找到这里来。
"是杜姑娘。"小胡子喊了一声。
盛宁愣了一下,手里的水瓢一下子失了准,半瓢水都泼下来,溅湿了盛心的脸。
"杜姑娘?"
小胡子补充:"就是那年来过的杜清若,杜姑娘。"
盛心咬住唇,霍的站起来:"这娘们儿还敢来......"
盛宁微笑著摇摇头:"不要急。她来,说明她一定有要事。也许是来找那次的场子,也许是来找先生有什麽事情。我去看看去。"
"哎,去不得。"
盛宁眨一下眼:"我会先含著解毒药进去,手里捏著哨子,她要打我,我就叫人。"
盛心也笑出来:"呵,你啊。好,机灵儿点。"
盛宁走了两步,盛心忽然说:"喂,你刚才笑得真有几分象先生呢。"
凡尘22
杜清若坐在偏厅里,桌上一杯清茶,齐口而满,看得出一口没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