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罹城 上————温暮生

迷蒙间，似乎有什么影子在眼前来回晃荡，有个冰凉的东西覆盖着自己的额头。

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

很亮，真的很亮，房间的窗户没有拉上窗帘，阳光照进来刚好停留在自己眼角的位置，雕花的白色窗沿上放着一盆用金色小钵栽种的吊兰，长长的叶子垂坠到地上，与地毯上翠绿色的花纹衔接在一起。

韩元玘努力把眼镜睁大了些，乌黑的眼珠左右转了转，看见一个穿着女佣服留着浅栗色短发的女人在床边忙活着什么。他微微张了张嘴，刚准备动动已经睡得僵硬的身体，立刻就被接踵而来的疼痛刺激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只是轻微的动作，床边的女仆却立刻反应过来，她愣愣地盯着元玘睁开的眼睛看了两秒钟，然后用法语呼喊了几句，快速跑出了房间。

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韩元玘苦笑了一下，这是……又被抓回来了吗。

这周围华丽的装潢，怕是那个老头子又把自己换到一个更为密闭的房间里关起来了吧。

原本尝试动了动身体，可没有一处肌肉听自己的使唤，左腿更是完全没有知觉了，想要再度逃跑，简直难比登天。

罢了，事已至此，倒不如坦然接受，反正这身体，也不干净了。

他表情淡漠地又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门口传来极低的对话声，还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元玘感觉到有人来到床边。

“听说你醒了？”

淡淡的语气，好听的男中音，说的是中文。

元玘睁开眼，看见一个身着西装的高大男子，眼角带着弯，正笑意盈然地望着自己。

他下意识地点头。

男子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着说：“你身体还真是坚韧呢，医生说你至少要昏迷一周，结果只三天就醒过来了。”

元玘仔细看着眼前这个人，有一段模糊的记忆渐渐浮了出来。

他记得他从窗口跳了下去，身体很疼，满目都是耀眼的红色，他努力地向前爬着，也不知爬了多远，迷蒙间，似乎感觉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托起了自己的脸，记忆里，手掌的主人关切地望着自己，他有着一张好看的脸，然后，自己就晕了过去。

男子看着半天没反映的韩元玘，问道：“你怎么了。”

“请问……这里是哪里？”他终于开了口。

“噢，你说这里阿。”男子走到一边的窗前，把原本半开的窗户推至全开，元玘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布满各种花草和喷泉的大型花园。

“这里是纪氏集团总裁的宅院，纪家大宅。”

Chapter 5(2)

“纪家？”元玘睁大眼睛，他，已经不在那个像地狱一样的地方了么？

“没错，这里，已经不是弗雷的庄园了，你大可以放心，你已经安全了。”看见韩元玘的表情由惊讶瞬间转变成狂喜，继而又回归平淡，男子原本明亮的双眸逐渐变得凝重，他低声问道：“你在那里，受了不少罪吧。”

元玘看着他，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对着男子笑了笑，放松地舒展开秀气的眉，低声说：“不去回忆地话，也不会有太多痛苦的感觉。”

他又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可还是没能成功，幸好男子此时看出了他的动作，走过去轻扶着帮他竖起身子，又在他背后垫了一个大抱枕。

“谢谢你。”韩元玘轻声说着，又问：“是你救了我吗。”

“确切的说，是我的老板救了你。”男子拉过一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的老板？”

“嗯，我是纪氏现任总裁纪翔的资深行政助理，林歌。”他笑道

“哦。”韩元玘应答着，记忆里那张模糊好看的脸又浅浅地浮现了出来，深刻的脸，锐利的眉，不是面前坐着的这个人。

“你的名字呢，介意告诉我吗？”林歌问道。

“没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韩元玘笑着，“你们救了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才好，我叫韩元玘，一兀元，王已玘。”

“元，玘。”林歌重复了一遍，“很有意思的名字呢。”

“我记得妈妈告诉过我，元是无瑕，玘表美玉，元玘，就是一块出尘的珍宝。”不知为什么，对眼前的人总会产生一种很信任的感觉，韩元玘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美玉……”林歌眼带深意地审视着面前的男孩，头发柔软地帖服在额头上，纤长的睫毛下有一双琥珀色的晶亮眸子，面容精致，原本脸上的血污早已被清理干净了，只留下几道轻浅的刮痕，加上苍白近若透明的皮肤，不难看出，若是脸上的痕迹能够痊愈，这个男孩，倒是真能用美玉形容。

“怪不得弗雷那个老东西这么宝贝你……”林歌小声地自言自语着。自从他和纪翔把逃出来的元玘带回了自家宅院之后，弗雷那边就炸开了锅，纪翔甚至接到了弗雷亲自打来的电话，现在，他们两个正在楼下通过一根细长的电话线“悠闲”地交谈呢。

“你是中国人吧，又是怎么落到弗雷手上的？”他又问。

元玘的脸上突然凝滞了。

看着他，林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又说：“没事，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回答我的。”

渐渐埋下头，元玘撑起两只手肘，僵硬地抱住脑袋，良久，林歌才听到一阵细碎的话语，闷闷地传出：“对不起，你可以让我静一静吗，我现在……很乱。”

林朝阳，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调都像是尖锐的标枪，急速窜进他的脑海，搅得发疼。

他为什么……他曾经是那么地相信他。

“好了，我不吵你了，你的伤现在还很严重，需要好好休息。”林歌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这个东西你昏迷的时候被我们暂时保管了，现在还给你，需要什么，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个按钮，按下去就会有女佣进来，给她说就可以了。”说完，他又冲着元玘点点头，出去了。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元玘颤抖着，默然地把手按在胸前，抓住领口，收紧。

一枚戒指静静地躺在一边白滑的柜面上，悠然地闪着光。

林歌穿过走廊，顺着房屋中厅的楼梯下到底层，广阔的正厅里，他看见纪翔正倚在宽大的沙发上打电话。

“是么，哈哈，这可是我的荣幸。”带着玩味的笑容，纪翔的语气更是耐人寻味：“可是，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干儿子是中国国籍的？”

对方似乎又说了什么，纪翔脸上流露的笑意更加明显了：“弗雷司长，这样不好吧，我怎么能向你开价了，我只是想给你提个建议罢了，绑架和虐待都是犯法的，你说我要是一不小心把那个孩子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馆去，那么你准备怎么应对呢，不要忘了，我可是当着多少名流的面把他从你的院子里抱出来的，就算要身败名裂，那也是你先我后。”

对方似乎沉默了，好一会才有极低沉的声音传来。

“嗯嗯，我会考虑，今天就这样，我还有事，再会，期待您下一次的聚会。”

简单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纪翔挂了电话。

林歌走上前，问道：“那老头子准备怎么办？”

纪翔优雅地摆摆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我要你查的东西现在怎么样了。”

“哦，好的，你等一下。”林歌打开手中的包，拿出一份资料递给纪翔，“东西都在这里了。”

“嗯。”纪翔悠闲地接过，翻看起来，林歌则站在一边解释道：“麦恬这个人，是卡伦威特集团现任执行董事麦正威的养女，十七岁，十年前从中国被带到到法国麦家，亲生父母不明。不过，别看她还是小女孩，手段却颇为了得，十四岁就在剑桥大学结束MBA的学业，两年前卡伦威特收购科洛卡公司的那笔案子，就是十五岁的麦恬全盘操手的，她行事刚果毒辣，且雷厉风行，许多业内人士都称赞她为新崛起的商业女王。”

纪翔微微点头，翻过一页，又问：“那楼上那个男孩呢，查清楚了吗。”

林歌眉头一皱，说：“这就比较难办了，在完全没有任何线索资料可循迹的情况下，我们也只能从弗雷的身上下手，从弗雷家一些吓人那得来的资料说，那孩子是在一周前被一个中年东方人送去弗雷那里的，不过弗雷庄园的人口风都很紧，除了这些，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探查到。”

“是吗……”纪翔语气淡漠地合上资料夹，“他叫什么名字？”

“刚问了，姓韩，叫韩元玘。”

“韩元玘。”纪翔重复了一遍，眼睛闭合起来，眉头微皱，似在深思着什么。

林歌犹豫了一会，嘴张了张，终于还是问道：“纪翔，他的那个戒指，你怎么看……”

纪翔一下睁开了眼睛，盯着林歌，笑道：“呵，这世界上相同的东西多了去了，你难道在街上就没撞过衫？”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臂：“现在我可没有什么心情去管其他的事情了，卡伦威特的那个小姑娘既然这么厉害，看来得多留一点心思，如果她和弗雷联合起来与纪氏作对，哼哼。”

伴随一声刺骨的冷笑，纪翔道：“弗雷他居然敢威胁我，真是不自量力，他还不明白，只要那叫韩元玘的孩子还在我这里一天，就不怕他能在社会上刮起什么风浪。”

林歌微微一愣，说：“纪翔，你不会准备……”

“我是那种人么？”纪翔回过头，冷冽地看着他，“继续调查那孩子的资料，当然，照顾好他，然后，是留是走，由他自己决定。”说完，他直接走上了楼梯。

远远的，只有一句话回荡在房间里：“当然，林歌，你要想尽办法让他自愿地留在这里，这是我交给你的工作，就这样。”

Chapter 5(3)

纪家的大宅位于巴黎的东郊的一处山坡上，俯瞰整个巴黎市区，占地不广，建筑氛围也不奢靡，可是院子里所有的花草都布置得井井有条，颜色层次分明。各种经过修剪出来的园艺塑像会随着光线的移动而随时变化着影子，于精致的石板路上纵横交错，加上院子正中喷泉不停喷吐的三朵水花，又是另一种风情美感。

主屋并不高，只有三层，却建造得很宽广，里面各种设施一应俱全，房子表面是通体的白色，并没有过于夸张的其他装饰。成排的窗户显示出非比寻常的磅礴与霸气，与周围精致的环境摆放在一起，呈现出的强烈反差反而彰显了一种美好的视觉张力。

房屋东面三层的第三个窗户此时正打得大开，身着白衣的少年懒散地倚在窗边，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正值清晨，一缕霞光透过薄薄的雾照射在他的身上，光影浮动，似乎给他的周身披上了一个亮金色的圆环。

韩元玘来到纪家已经一月了。

由于身上的伤，他并没有出过这个房间的门，虽然这里没有人限制他的自由，不过他自己觉得撑着拐杖到处走还是会妨碍到别人的休息，索性就安静地在屋子里呆着，每到用餐时间，那个留着栗色短发叫莉莉的女佣就把食物与换洗衣物送到房间里来，并且严厉地盯着他吃掉所有的东西。

他知道这些都是这里给他诊治身体的丹尼尔医生交代的，那是一个个子高挑的青年人，样貌和蔼，会每天晚上来给他检查一次他身体的恢复状况，并且严厉地叮咛站在一边女佣每日的食物搭配，有时也会坐着陪他聊聊天，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

可惜韩元玘英文并不是很好，只能缓慢地说着一些简单的句子，不然，他也可以问问丹尼尔这座宅子的情况。

林歌偶尔也会来这里看他，可他一般只是问问自己的身体情况，然后又会很匆忙地离开。

总之，对于这里的一切，韩元玘唯一的认知就是隶属纪氏集团，还有，透过窗户看见的，精致的院落。

太阳逐渐升起，一声开门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女性的惊呼。

“天哪，你怎么下床了！”莉莉小跑着来到元玘身边，把他往床边扶，“你现在的身体很不方便，还是不要到处乱跑。”

元玘任由着被扶回到床上，看着莉莉整理着自己打着石膏的左脚，微笑道：“不用担心的莉莉，我很早就能够下床了，丹尼尔医生不也说我恢复得很快吗。”

莉莉快速地把一份精致的早餐摆在元玘身前，说：“林助理在外面了，他要找你，是现在让他进来还是等你吃完东西。”

元玘想了一会，说：“让他进来吧。”

“嗯。”莉莉点头，端着盘子出去了，片刻之后，林歌走了进来。

“林助理你好。”元玘笑着打了声招呼。

林歌也笑着回应，走过来坐在床沿，“身体好多了吧，左脚现在还会疼吗。”

元玘端着燕麦粥喝了一口，答道：“已经不疼了。”

林歌笑道：“不过你的身体真的恢复得很快，断了三根肋骨，左脚粉碎性骨折，全身大面积擦伤，丹尼尔说你这伤少说也得三个月，没想到只有一个月，就恢复到了这种效果，现在能下床走动了吧。”

“嗯，有拐杖的话，行动已经不是问题了。”元玘腼腆地说。

“那我就放心了。”林歌推了推眼镜，“其实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啊？”

“今天晚上，纪翔想和你见个面，顺便，他需要问你几个问题。”顿了顿，他又说：“所以，你要下楼去见他。”

……

“我去。”

元玘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是救了我的人，我到现在都没有当面对他说声谢谢。”

“那好，晚饭时我会派人来带你下去。”林歌站起来，走到门口：“这一个月，我知道你也有很多疑问，到时候你会得到答案的。”说完，他走了出去。

直到林歌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口，元玘才放下手里端的碗。他转头望向窗外，那里，太阳已经完全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这一天过得飞快，下午五点的时候，果然准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元玘淡定地说。

门开了，莉莉带着两个生面孔的女佣推着一张轮椅走了进来，元玘伸起双手，让她们搀着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再挪倒轮椅上。

“莉莉……”元玘想要张嘴问些什么，莉莉却迅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知趣地闭上嘴，任由他们推自己出了房间。

这是韩元玘第一次走出这个他住了一个月的房间。

门外是长长的走廊，与弗雷的宅子如出一辙，可是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不像弗雷那里那样的阴沉昏暗，这里很亮，光线充斥个个角落，没有一丝地阴影。

他喜欢这种明亮的感觉。

女佣拖着他的轮椅走下楼梯，穿过房屋广阔的客厅，转而进了东面的侧门。

这里是用餐的地方，刚一进门，元玘就看见，长条形的餐桌旁，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那里。

他的目光不自觉被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吸引。

那人有着深刻的脸，锐利的眼，俊逸冷酷的面容，恍惚间，记忆深处的那张脸一跃而出，与眼前的人完美契合了。

就是这个人，元玘瞪大了眼睛，就是他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