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翔把视线从面前摊着的报纸上抬起来,微微皱着眉,审视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琥珀色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从小到大,纪翔过人的外表已经让他充分适应了这种被别人注视的感觉,可是现在,不知怎么的,在元玘的视线中,他突然出现了一种不该出现的窘迫。
清咳两声,他低声说着:“既然来了,就坐上来吧。”
女佣立刻搀着元玘,坐在了纪翔左手的位置,元玘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突然听见自己对面传来“哼”的一声,他转过眼睛,看着面对自己坐着的女孩。
那女孩刚好也在看着他。
她有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清淡地披在背后,皮肤是健康的象牙色,睫毛纤长,双眼明亮,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连衣裙,白皙的手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自己面前的高脚杯。她看着元玘,表情淡漠,可是双眸里却隐隐透着一股厌恶情绪。
女孩的眉宇间与那个叫纪翔的男人有几分相似,元玘猜测,她也是这个家里的人。
此时已经有女佣开始往三人的面前摆上食物,一盘盘精致华丽的菜肴渐渐布满整个桌子,看得元玘眼花缭乱。
所有的菜都上齐后,纪翔才淡淡地开口说:“吃饭吧。”自己率先拿起了刀叉。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元玘并没有动,他对纪翔说道:“一直没有好好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话,我说不定已经死在那里了。”
淡淡的语气,元玘却说得极为诚恳。
纪翔没有回答,可是坐在另一边的女孩却冷哼一声,刻薄的声音响遍整个房间:“装模作样!”
“珊珊!”
Chapter 5(4)
纪翔斜过眼,瞪着那女孩。
也许是忌惮于纪翔的眼神,女孩仰起下巴,又是一声冷哼,转过头望向了别处。
“舍妹刚才失礼了,请你不要介意。”纪翔看着韩元玘,客套地说着:“我叫纪翔,这你大概已经从我的助理林歌那里知道了,这是我的妹妹,纪珊珊。”他指了指那个女孩。
“嗯,纪先生,珊珊小姐,你们好,我叫韩元玘。”元玘说。
听见他的话,纪珊珊偏着脑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红酒,刻薄地说道:“你别直接叫我的名字,我听着心烦,你以为你是谁!”。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韩元玘有些尴尬地不作声了,也没有动面前的食物,纪翔的脸色更加阴沉,仿佛凝结了沉重的戾气,他看向纪珊珊,眼神复杂,片刻之后,才舒缓开自己的眉头,叹了一口气,转而向元玘问道:“你是中国人吧,怎么到这里来的,你的家在哪里,父母呢?”
一连串的问题被问了出来,字字命中要害。
元玘觉得眼眶又开始发胀了,那些不堪的回忆终于浮到面前,母亲的死亡,林朝阳的欺骗,在弗雷庄园的遭遇,一切席卷而来,带起心脏一阵绞痛,他抓住领口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渐渐平稳下来。
“喂,你没事吧!”韩元玘不正常的反应引起了纪翔的注意。
“没事。”摆了摆手,元玘正住脸色,坐稳了身子。
冷静下来之后,他微微低着头,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到法国来,起初是因为要找一个人。”
“哦?找谁?”纪翔饶有兴致地问道,就连纪珊珊,也依旧摆着脸色,却眼含好奇地回过头。
元玘苦笑一声:“没错,我是来找人的,可是,我却连自己要找谁都不知道……”
“有一个我很信任的人,我非常相信他,相信到妈妈去世以后我就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依靠,有一天他告诉我说,他要带我来法国,与一个妈妈多年前的好友会面,所以我就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可是事实上,他却一直在欺骗我,这不过是一个他精心布置的骗局,刚开始我不懂,后来终于渐渐明白了,我说到底只是他握在手中的一个工具,而是工具,就必须发挥因有的作用。”
“所以,你被送到了弗雷那里,成为某个人谋求利益的跳板?”纪翔眯起眼。
“嗯。”
“那个人是谁?”
“对不起,我不想去提起那名字,对不起……”元玘的脑袋越来越低。
“大致情形我知道了,看来那人有些手段,我曾经派人去中国专门查过你的资料,可是不管多有能力的人,传送回来的报告上都是一句:查无此人。”纪翔说:“如果你没有谎造姓名的话,就说明那个你曾信任的人明显已经通过各种手法让你从这世界上消失了,现在,你没有父母,没有家庭,没有国籍,说清楚些,你真的成了这个世界上多出来的一个人。”
一席话平淡如水,却爆出惊天事实。
韩元玘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当然,我相信你没有谎造姓名,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问题。”纪翔继续说:“好歹我也救了你,如果你愿意地话,我可以在你的伤好了之后派人送你回国,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回国,我也能帮你加入法国国籍,那样等你的伤痊愈之后,你就可以自行离开了。”
说完,他重新拿起餐具,继续吃起来,似要把思考的时间留给韩元玘。
元玘没有动作,他面前的晚餐还完好如初,并不是不饿,只是他突然觉得很累,面前的男人给了自己一个选择,让他想到,在自己短短的人生中,究竟还有什么能够留恋的。没有了家人,没有了朋友,这一切,预示的是毁灭,还是新生。
“我如果离开,还能继续活下去吗?”终于开口的元玘,说出的却是一句让人诧异的话。
他看着纪翔,慢慢说:“你能让我留下来吗?”
简短的几个字,一出口,世界却好像都被按上了暂停键。
纪翔与纪珊珊同时凝住了动作,周围四散的仆人们也不约而同露出夸张的表情,一个个带着匪夷所思的神情盯着韩元玘。
“我不会留陌生人在宅子里,这是规矩。”片刻之后,纪翔才淡淡回答:“我完全无法确认你的身份,这说明两点,要么你是真的没有身份,要么就是你的身份被隐藏起来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可以是小偷,商业间谍,甚至是杀手,我不能冒险。”
“怎么会,不是你救我回来的吗?”元玘争辩道。
“所以我才有义务把你送走。”纪翔说:“我们和普通的市井小民不一样,家庭里不能存在任何的不安定因素,这里的每个仆人,都必须经过非常严格的筛选才能合格,你一个陌生人,能在这大宅里呆上一个月已经是非常特别的待遇了,不是我不让你留在这里,而是我不能,因为我允许自己的家人遇到危险。”
面对这样的解释,元玘沉默了,的确,他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些问题,对方是什么人?怎么会同人自己一个完全没有作用的废物来干扰自己的生活。
自嘲的笑笑,他说:“对不起了,纪先生,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为难你的……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声音越来越小,“给你造成困扰了,很抱歉,我会走的。”
对着纪翔一点头,元玘拿过一边的拐杖,就要离开餐桌。
“等一下。”
纪翔双目炯然地抬头望向韩元玘,说道:“等一下。”
“啊?”元玘回过头。
“你多大了。”纪翔问。
“十七岁。”
“看来你真是个容易妥协的人,你知道这种性格最好的地方在哪里吗?”
元玘不解地摇头。
“听好了。”纪翔站起来,走到元玘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容易妥协而且心里藏不住秘密,什么样的情绪都可以非常夸张地暴露在表情上,就像你现在一样,一脸自嘲与失望。”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勾起元玘的下巴,仔细审视他的脸,“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它们太清澈了,根本没有丝毫的杂质,因为这双眼睛,我选择相信你。”
“你的意思是……”元玘瞳孔放大。
“反正让你离开不也等于让你自生自灭,不是吗?”纪翔对着不远处的一排仆人挥挥手,一个身着燕尾服的细瘦老人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对着纪翔恭敬地说:“少爷。”
“这是这里的管家普林斯利,你的伤好了以后,他会给你安排工作,必要的时候,他也会指导你的工作。”接着他转过头对老人说:“普林斯利,这个孩子我就交给你了。”
普林斯利一点头,正准备说话,却被突然从一边传出来的高亢声音打断。
“等一下!”
纪翔眉头一皱,普林斯利也是动作一滞,韩元玘不解地看向已经站起来的纪珊珊,她呼吸急促着,丝毫不理会望着她的元玘,而是冲着纪翔大叫道:“哥哥,你是真的打算让他留在家里!?”
纪翔低沉着声音说:“珊珊,我回头给你解释。”
“我不要你的解释!”纪珊珊的声音越来越高:“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让他留在这里,他凭什么,一副白痴相,不就是长得一张好看的脸吗,他那长脸,连白然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闭嘴!”纪翔突然发怒了,声音变得嘶哑。
“你就只会在我面前装凶!你凭什么!当时是谁把一无所有的白然从这里赶出去的,你说啊!”
“啪!”清脆的声音,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纪翔的手愣在半空,而纪珊珊却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片刻之后,大滴大滴的泪水开始从眼眶里掉出来。
“你打我……”她梗咽道,“你居然打我……”
“珊珊,对不起……”纪翔窘迫地开口,想上前去抚摸她的脸,可是却被躲开了。
“为什么……我的哥哥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对我动手,是我提起白然了,对么?”纪珊珊指向元玘,哭道:“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愿意让他呆在家里,我只是不明白,那个时候我那样地恳求你,你却依然当着我的面把白然赶了出去,我的痛苦,你知不知道,啊,你知不知道……”
“珊珊,你不要再提那个时候的事了,好么……”纪翔坐回位置上,轻柔着眉头,片刻之后,对着普林斯利挥挥手,说:“把元玘带回房间吧。”
普林斯利赶紧走到呆滞的韩元玘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准走!”
“珊珊,你够了!”
“好吧,我只和他说一句话,不多。”她摸净脸上的泪水,恢复了刚才的高傲姿态,微红着眼眶走到元玘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这里赶出去的,我发誓。”
说完,她一转身,不再看房间里其他的人,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让你看笑话了。”纪珊珊的背影完全消失后,纪翔才疲惫地开口:“我这个妹妹比较傲气,是有些难相处,不过你不用担心,她刚才只是气话,女孩子麻,总爱这样。”
他站起来,“今天就先这样,我休息了,吃完饭你也回房间休息吧,好好养伤,我会多派些人照顾你的。”
韩元玘默默地点点头,没说什么,纪翔随即也转身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元玘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定。
未来是什么,我不需要考虑太多,它会随时变化,而我们要淡定地面对变化,并且去适应它,不然,肯定会被世界淘汰掉。
元玘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转过头,刚好一缕淡淡的霞光落入眼帘。
窗外,夕阳正好。
Chapter 6(1)
韩元玘的伤在两个月之后,终于基本痊愈。
唯一留下的一点后遗症,就是他的左腿,因为伤实在是太严重了,想要等到完全恢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
不过,好在这些都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虽然走路有些不便,但是完全可以自由活动了。
所以,并不想一只当个米虫的韩元玘,开始向普林斯利要求工作。
普林斯利的外表看起来苛刻,却是一个和蔼的老头,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拿眼前这个倔强的孩子没辙。
那么细瘦的身体,能做些什么?保全工作肯定是干不了的,至于清洁工作,看那些女佣们对着元玘如饥似渴的眼神,也被快速的否决,餐厅的话他的身体又不方便端着那些盘盘罐罐,至于纪翔书房的整理工作……普林斯利歪着脑袋,问道:“你学过什么专业知识吗?”
韩元玘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半天没反应。
普林斯利一下明白过来,韩元玘听不懂法语,这是纪翔早就交代过的,可是他居然糊涂到忘记了。
“你……”再一次开口,不过这次换成了英文,还没把接下来的话讲出来,普林斯利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开什么玩笑,这个孩子完全不懂法语,似乎英文也比较吃力,怎么对付书房里那大量的法文和英文卷宗。
要不然,让他去照顾小姐,小姐一个人整天无所事事也挺寂寞的……这念头一冒出来,普林斯利的脑袋又迅速地摇得像个拨浪鼓,让他去照顾小姐,估计那天小姐在餐桌旁发飙的场面天天都要上演了,光是想想那个情况自己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韩元玘张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面前表情不断变化的老人,有些揣测地想着,我有这么没用吗,安排一个工作就这么困难?
终于,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普林斯利正过脸色,对元玘说:“我实在是想不到可以给你安排什么样的工作的,这宅子里没有一样事情我可以交给你,因为你不适合。”
他一转身:“跟我来。”
元玘闷闷地跟上去。
普林斯利走得很快,他们出了房子的大门,来到庭院,顺着蜿蜒的石板路朝后院的地方走去,片刻之后,普林斯利才停下,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小木屋对元玘说道:“我准备给你安排一位老师,他会教给你一些东西,等你把该学的完全学会之后,我也可以放心地把一些工作交给你了。”
那件小木屋真的只能用“小”来形容,估计能住下一个人都是很勉强的事,韩元玘看着普林斯利走上前,敲了敲那小屋的门。
片刻之后,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大叔,四十多岁,黄皮肤,黑头发,是华人。
“什么事,老普林。”大叔身体微胖,穿着蓝色的衬衫和宽大的背带牛仔裤,头上一顶乡村风味十足的草帽,微微有些胡子,头发像一堆乱草一样堆在头上,如果不是衣着还算干净,真的很容易将他与路边的乞丐混淆起来。
“嗨,Jone,我给你带来一个学生。”普林斯利微笑着和他打着招呼,也把手指向韩元玘,说道:“他是就是少爷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想了想,我觉得把他交给你最合适,至少你们沟通商不会出现什么困难,你知道,他也是中国人。”
“哦?”叫Jone的大叔看了看元玘,笑着拍了一下普林斯利的肩膀,“老头子你不会开玩笑吧,看那孩子弱不禁风的样子,你确定要把他放在我这里,不怕我虐待他?”
“得了吧Jone,我宁愿相信猪会飞到天上,也不觉得你会虐待别人,老Jone可是这院子里出了名的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