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人————朱雀恨

作者:朱雀恨  录入:12-08

  "不是的,简宁......"
  38
  听到苏宇青这么说,简宁只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僵住了,他不敢抬头,不敢看苏宇青,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仿佛搅动一下空气,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就会像枝头的小鸟一样惊走,然而即便如此,简宁听到的也只有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对不起。"
  最终,简宁只等到这样三个字。
  简宁不知道苏宇青在为什么道歉,是因为那场车祸,因为此刻的欲言又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简宁只知道,他们又错过了一次讲和的机会。其实,假如刚才苏宇青能对他坦白,也许他什么都可以原谅,是的,简宁知道,他也许真的会原谅,此刻他很脆弱,那么渴望苏宇青的诚恳,那么地期待著和解。
  然而,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机会或许不止一次,但你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过去的记忆随时都可能回来,简宁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他还能不能原谅,更何况,也许根本就没有下一次了。
  "回去吧。"苏宇青站起来,他的影子落在简宁面前,挡住了阳光。
  简宁没有跟著起身,他坐在那里,依旧衔著那根已经被咬得不成样子的麦管:"医生说,我的头痛是心因性的,所以没什么大问题。"
  "我知道,我看过检查报告了。"
  简宁摇了摇头,他仰起脸,盯著苏宇青的眼睛:"医生还说,我的记忆就要恢复了,很快。"
  苏宇青回望著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过了好一会儿,他点点头:"那很好。"
  苏宇青的语调跟目光一样平静,于是简宁知道,仅有那一线希望,也被掐灭了。
  坐进车里,两人都很沉默,苏宇青打开了音响,又是贝多芬的《悲怆》,清新柔美的曲子,却有这样伤感的名字,简宁不太懂音乐,可听著听著,也在那水晶般的旋律中,体味出了悲凉。原来,最可悲的并不是一无可恋,而是明知美好,却又挽留不住。
  简宁不觉闭上了眼睛,没有失忆之前,他也常常坐在苏宇青的身边听这首曲子吧,当时自己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简宁。"
  苏宇青的声音把简宁从昏昏欲睡中唤醒,他睁开眼来,却发现车子停在一条陌生的街上。
  "怎么了?"简宁疑惑地问。
  "你不是说过,想知道简宁的事情吗?"苏宇青解开保险带:"这里是简宁长大的地方。"
  简宁一怔,随即转过头,朝窗外望去。在一块锈色斑驳的招牌上,简宁看到了那个他曾在档案中读到过的名字──沐恩孤儿院,青砖建筑很有些年头了,即使沐浴在盛夏的艳阳下,依然透著股森冷的气息。
  不知怎么的,简宁抓著保险带的手竟微微一颤,苏宇青看了看他,轻轻覆住他的手:"要进去吗?"
  简宁望著苏宇青的眼睛,点了点头。
  两人下了车,苏宇青在门房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中年嬷嬷迎了出来,听她和苏宇青的寒暄,简宁才知道,苏宇青是这家孤儿院的赞助人。
  "我们想去东楼看看,现在方便吗?"
  听到苏宇青这么说,嬷嬷立刻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当然,孩子们在上课,房间都空著,我这就带您们过去。"
  "不用了,"苏宇青阻止了她:"您去忙吧,我们自己去就好。"
  目送嬷嬷离开,苏宇青带著简宁穿过寂寂的庭院,朝东边的一栋小楼走去。
  踏进狭窄的楼道,阳光立刻被抛在了身后,小楼的内部甚至比外观还要阴沈,虽然墙壁和天花都刷成了白色,可经年累月的,那白里头都泛出了淡淡的苍黄,说不出的凄冷。
  "一年多以前,我开始资助这家孤儿院,有时也会过来看看,特别是想念简宁的时候,毕竟他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一直待到十六岁。"苏宇青说著,在一扇门前站住,他确认了一下门牌,终于推开了房门:"他们告诉我,这是简宁住过的房间。"
  39
  从门口望进去,简宁不禁一愣,眼前的屋子空无一人,跟他想象的差不多大,却比想象中的要拥挤许多,近十张架子床把不大的空间占得满满当当,整个房间只有一扇窗户,大概是考虑到安全因素,窗上装著密密的铁栏。这哪里像孩子们住的地方,分明是一个监狱。
  简宁忽然觉得窒息,他闭了闭眼,耳边竟响起了嗡嗡的人声,都是小孩子的声音,说话的、吵闹的、谩骂的......简宁惊得睁开眼来,就在那一刹那间,他看到屋子里全是小孩,许多孩子围在一张靠窗的小床前,朝床上的男孩吐口水,那个男孩抱住了头,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简宁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知道,那就是昔日的自己。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简宁几乎站立不住。
  "简宁!简宁!!"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体温让简宁渐渐放松,朦胧中他听到一阵脚步响,一个女人飞奔过来:"怎么了?"
  "他中暑了,帮个忙......"
  这一次,简宁昏迷的时间非常短暂,两分钟以后他就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躺在紧挨著窗口的架子床上,苏宇青从背后环抱著他,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坐在他对面,正用浸过冷水的毛巾帮他擦脸。
  "醒了?"嬷嬷划了个十字,朝著简宁舒心地一笑:"上帝保佑你。"
  她的笑容亲切到似曾相识的程度,简宁不觉怔了怔,倒是苏宇青替他谢过了嬷嬷。
  "你们是来收养孩子的?"嬷嬷收起毛巾,打量著他们。
  "不,我们是资助人。"
  嬷嬷微笑著点了点头,她站起身,像是要离开,却又迟疑了一下:"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叫简宁,"她回过头来,柔和的目光投向苏宇青:"很多年前,我照顾过一个孩子,他也叫这个名字。"
  "您是玛丽亚嬷嬷?"简宁感到苏宇青环在自己胸前的手紧了一紧,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少有的激动:"我们是简宁的朋友。简宁告诉过我,您是看著他长大的,是这里最了解他的人。我曾经来找过您,可院长说您几年前就离开了。"
  "我是玛丽亚,简宁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嬷嬷淡淡一笑,重新坐回到床边:"我上个月刚刚回来。简宁没有来吗?他现在还好吗?"
  "简宁不在了。"
  嬷嬷愣了愣,笑容在她眼中慢慢凝结,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消化了苏宇青的话:"上帝啊。"她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开始默默祝祷。
  屋里顿时静得像一个坟墓。
  许久,她才重新抬起眼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清楚,只是想见见您吧。"苏宇青的手仍搭在简宁肩头,然而简宁感觉得出来,他的心已渐渐飘远,苏宇青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我想看看他住过的房间、躺过的床,想跟您聊聊,听您叫他的名字,说他小时候的事情......什么都可以......对不起......"
  苏宇青说不下去了,简宁没有回头,他看不到苏宇青的表情,然而苏宇青的胸口紧贴著他的背脊,简宁可以清楚地感到那里正传来一阵阵震颤,那是抑制不住的悲恸,简宁不太敢相信,可他知道苏宇青真的哭了。
  苏宇青曾经说过"我忘不了过去,也不能放开眼前的你",当时简宁只当这是一句托词,然而此刻他突然明白了,对苏宇青而言,一个性格、面貌全然改变的简宁,已经不是简宁了,即使有一样的身体、一样的指纹、一样的DNA,但灵魂不同,那跟两个人也没有分别了吧。所以,自己明明就在苏宇青身边,他仍会有失落的痛感,因为他爱过的那个简宁真的不在了。
  想到这里,简宁心里一阵纠结,他推开苏宇青的手,坐到了另一边去。嬷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那么安静,又那么了然,简宁忽然觉得,她已经明白了什么。
  "简宁是个好孩子,只是他非常孤独。"嬷嬷说著不动声色地把毛巾推到了苏宇青手边:"在这里的十六年里,他没有一个朋友,你能那么关心他,我真的很为他高兴。我曾经以为除了养父、养母,在这个世界上他不会再爱任何人了,要知道,这个孩子甚至拒绝跟上帝和解。"
  简宁和苏宇青同时一怔,简宁咬住嘴唇,才没有问出跟苏宇青一样的问题:"简宁有过养父母?"
  40
  "他没有说过吗?不过那是他六岁时候的事情了,而且他只在那家人家待了四个月,甚至没来得及办好收养手续,就又被送了回来。在孤儿院,这样的事情并不稀奇,有些人家领了小孩子回去,不喜欢了,或者没耐心了,就又把孩子退回来,好像买东西那样,不合意就不要了。不过简宁的情况比较特殊。"
  "我至今都记得那对姓简的夫妻,非常善良的两个人,他们很喜欢小孩,却一直没能生育。他们到这里来的时候,简太太已经病得很重了,我想简先生大概是想帮她实现最后的愿望吧。其实他们这个情况,并不是很适合领养小孩,但他们再三保证,即使其中一个不在了,另一个也会给孩子幸福。一个重病人,那样含泪乞求著,我们很难不动摇的。"
  "更重要的是,简宁真的跟他们很投缘,他们第一眼就看中了简宁,而简宁呢,他几乎是立刻爱上了他们。"嬷嬷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孤儿院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他们对爱非常敏感,别人对他们是不是真的好,他们会立刻感觉出来,只要有一点点温暖,他们都会扑过去,拼命抓住。"
  "所以我相信,在简家的四个月,简宁一定非常努力,大概是把一辈子的爱都透支了,他很珍惜新的家,很珍惜新的爸爸、妈妈,可简太太的病还是一天比一天沉重,三个月后她去世了。所幸简先生对简宁还是很好,他一边料理著太太的后事,一边为简宁的领养手续奔走,眼看手续都要办齐了,简先生却突然被警察抓走了。原来他为了替妻子筹集昂贵的医药费,铤而走险,做了不法的事情。"
  "当然,所有这些,我们都是后来知道的,警察把简宁送回孤儿院的时候,他已经在外头流浪了近两个月,即使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即使房东把他赶出来了,他也不愿意回孤儿院来,他宁可一个人挨著饿,等爸爸回家。"
  "那四个月的家庭生活,耗尽了简宁仅有的快乐,回来之后,有好几年,我都没有看见他笑过。简宁忘不了过去,他总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有爸爸妈妈的,后来也有几家人家要收养他,他都冷冷地拒绝了。他的骄傲、他的格格不入,他心里藏著的爸爸妈妈,都让其他孩子又妒又恨,他们联合起来欺负他,骂他、打他、嘲笑他,这些简宁都忍受了下来,他什么都不说,但是眼神越来越冷,到了后来,他甚至不肯祈祷,他说上帝是不存在的。"
  "那时候我非常担心,他的眼珠像两块黑色的冰,即使在孤儿院里,也很少看到那样绝望的孩子,我真怕他坚持不下去。好在上帝垂怜,简宁七岁生日的那天,收到了一个邮包,里头是一本英文小书......"
  "The Little Prince。"简宁禁不住接口。
  嬷嬷看了他一眼:"是的,《小王子》,邮包是从监狱寄出的。其实那个时候简宁还不懂英文,但是他那么喜欢那本书,反反复复地看,睡觉也压在枕头底下,那是他的宝贝。"
  "从那以后,每一年的生日,简宁都会收到一份礼物,有时候是书,有时候是笔记本、或者钢笔,总之都是学习用品。简宁是很聪明的孩子,他自然能体会简先生的用心,于是非常努力地读书。他那么勤奋,几乎到了自虐的程度,我怕他撑不下去,他却很坚定,还说总有一天他要发明又有效又便宜的药,那样的话,妈妈不会死,爸爸也不会坐牢了......"
  "简宁十六岁的时候,有所学校给他提供了全额奖学金,于是他离开了孤儿院。那之后,他又回来看过我几次。最后一次是在三年前,当时他显得很高兴,他说他正在读药理学博士,简先生也很快就要出狱了。我以为这个孩子终于苦尽甘来,没有想到......"嬷嬷捂住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41
  苏宇青和简宁告辞的时候,玛丽亚嬷嬷一直把他俩送到大门口,默默地为他们画了十字。望著嬷嬷温柔的眼睛,简宁鼻端一阵酸楚,他禁不住伸开手臂,抱住了这瘦小的修女。
  突如其来的拥抱把玛丽亚嬷嬷吓了一跳,一旁的苏宇青却显得很平静,他朝嬷嬷点点头,算是道了别,转过身径自取车去了。
  "谢谢您。"简宁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嬷嬷的头巾,他知道自己太冲动了,然而他不能不这么做,这个拥抱、这声感谢他已经欠了二十几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谢谢您为简宁做的一切。"
  玛丽亚嬷嬷僵硬了片刻,听到简宁那么说,她放松下来,轻轻拍了拍简宁的背脊:"上帝保佑你,孩子。你是简宁的好朋友吧?"她慈爱地笑了:"假如你还想知道什么,随时来找我。"
  "好,再见。"简宁松开嬷嬷的手,走了两步,他又调转身来:"玛丽亚嬷嬷,简宁的养父叫什么名字?"
  "简嘉声。"
  简宁点点头。斜阳越过孤儿院的屋顶,正落在他脸上,英挺的眉目浴在那浅金的光辉里,仿佛一尊天使的雕像:"玛丽亚嬷嬷,"他微微一笑,"简宁早就跟上帝讲和了。"
  简宁回到车边的时候,苏宇青正透过半开的车窗望著他,简宁没有绕到另一边车门去,而是笔直地走到他跟前:"不问问我跟嬷嬷说了什么?"
  "为什么要问呢?"虽然把问题踢了回来,苏宇青却丝毫没有回避简宁的注视,他仰靠在椅背上,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线,目光里有简宁捉摸不透的东西,简宁不知道,那该叫睿智还是危险。
  "既然带你来了,就不想瞒你什么。"苏宇青扣上保险带,随手推开了另一边的车门:"上车吧。"
  回程的路上,简宁一直从后视镜里望著苏宇青,苏宇青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每次两人的视线相遇,他总会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简宁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苏宇青在知道他可能恢复记忆之后,不但不紧张,反而主动带他去孤儿院,还说不想隐瞒他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从表面上来看,苏宇青是想开诚布公地恋爱,不再隐瞒旧日恋人的事情。但是简宁绝不相信苏宇青会不知道他和简宁是同一个人。既然苏宇青谋杀了他,那么为什么还要做这些显然有助于他恢复记忆的事情呢?假如自己真的记起了一切,他们之间那初生的爱情恐怕就要夭折,取而代之的只有仇恨。甚至苏宇青的罪证也会连同自己的记忆一起浮出水面,到了那时候,就不是自己一个人原谅与否的问题了,那真是一条无可挽回的死路。
  想到这里,简宁的心不觉微微刺痛起来。他不明白,所有这一切,苏宇青都不在乎吗?又或者,苏宇青另有图谋?
  42
  "对了,"苏宇青忽然回过头,"我在想你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你们那家公司实在太忙了,压力大的话,只怕更容易头痛。我在山里有一套别墅,周围很清静,我们可以去住上一阵子。"
  "你不用去公司?"
  "公司?"苏宇青苦笑:"知道吗?这段时间,我就算待在办公室里,也做不成什么事情。干脆放个假吧,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去别墅了。"
推书 20234-12-07 :人间行走+学生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