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窗外,最后一滴雨水颤悠悠滑过碧绿而洁净细腻的竹芯,在竹芯的尖尖上驻留片刻后滑落到地面,碎成飞溅的几点水珠。很快,月亮就要爬上竹林的顶端了。
窗内,几点若明若暗的烛光缓缓流动着,坐在床前的男子凝视着手中原本应是白皙柔软,带有淡淡珍珠般光泽的另一只手,那只手如今却是干涩、苍白,与他自己那健康润泽的蜜色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觉得格外可怜。躺在床上的人轻轻哼了一声,将床前男子的视线拉到躺在床上的人脸上,如同那只手一样带着病态苍白的脸上,狭长的眼眸中映衬着的跳动的烛光正在渐渐暗淡下去,视线所对的焦点也慢慢模糊涣散了。
“又是毒发的时候了么?你睡,我去给你熬药,明天过午你一醒就能喝。”
听到这轻柔的话语,躺在床上的人勉强睁了睁眼,算是回答,然后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缓缓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下来,在惨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接着,呼吸变得迟缓而微弱,几不可闻,竟像是死去了一般。
原本坐在床前的男子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又转过身来,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浅浅的呼吸声,看着那睫毛下的阴影,由于睫毛长而浓密,合着淡黑的阴影乍一看,好像是睁着眼睛似的。
“灵风,我……你……”
男子甩甩手,转身走出门,又轻轻将门掩上,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秦府大宅深处。
.一
说起云吞,无人不会想到青楼庭芳阁,庭芳阁的大厨子据说是皇上南巡时从南方一个边远小城里带回的点心坊首席御厨,后来不知为什么离开皇宫,混迹于勾栏瓦肆中,最后定居在庭芳阁,南方小点做的是一绝,尤其是那云吞,一样的比纸还薄的面皮,一样的鲜肉馅儿和点芝麻粉,一样的烫上点酸梅菜的老汤底,再普通不过的材料经他巧手,却柔滑鲜香得压过各种精美的皇家点心,成为北都一绝,再加上限量发售,只在每月初一十五才做上四十碗,每碗十五只,更是闹出了天大的名声,引得王公贵族府第差出下人,从隔天傍晚起就挤在庭芳阁里排号,等着那午后才出售的四十碗云吞。庭芳阁里满庭芳,头牌两大花魁各有千秋,金牡丹是北都本地人氏,人如其名,容貌似牡丹怒放,娇艳华贵、肌肤丰泽,长于歌舞,在一朵仅容立足的金莲上舞起来水袖飞舞,身形飘忽,恍若仙子下凡,清歌一曲更是绕梁三日,不知多少贵族公子为之倾倒。柳韶是南方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如三春桃李,清秀绝丽,一双秋水剪瞳似喜似嗔,眉目含情,身形如弱柳扶风,我见尤怜,是无数文人雅士的梦中知己,两大花魁再加上四朵金花,六小芳主,莺歌燕舞。美人加美食,庭芳阁这些年来硬是挤垮了花柳街上其他青楼,其余的院子不是另找地方、重起炉灶,就是缩小门面,做些庭芳阁看不上眼的小生意。
“少爷!少爷!!”
午后,秦府王管家迈着碎步、一路小跑进秦府一间独立的幽静小院时,手里提着的食盒里就盛着这么一碗庭芳阁特制的云吞。
“王管家,你在我家这么多年,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
王管家平息止步,整理了一下衣角,微低着头,双手垂立,略抬起双眼望着他刚才唤作少爷的人——秦舞阳。
秦舞阳还是如同昨夜一般侧坐在床前,用勺子一勺勺喂灵风服药,天气很好,金色的阳光浮动在竹叶上,微风徐来,竹影婆娑,金光浮动。秦舞阳用勺子舀起一勺药,在碗边上轻轻蹭一下,撇去勺底沾着的药汁,把勺子递到唇边,轻轻吹吹,再送到灵风嘴边,灵风靠着枕头斜倚在床头,样子似乎比昨晚憔悴些,看到递到嘴边的药,软软一笑,清丽的脸上泛起些神采,让人不由觉得,这人虽是男子,但若在身体健康时,恐怕是个世间少见的美人。
王管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温馨美丽的画面。
“少爷,我看楚少侠这一向没什么胃口,就到庭芳阁买了碗云吞。”
秦舞阳和楚灵风一愣,齐齐转向王管家。
“难为你了,王管家,我听说庭芳阁的云吞很难买到。”还是楚灵风先开口向王管家道谢。
“我到的时候有点迟了,是向睿王府的小六硬要到的号。”王管家向着楚灵风说,眼角却撇向秦舞阳。
不出所料,秦舞阳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秦舞阳虽然不是贵族,只是一介平民,但是随着这两年来生意越做越大,财大气粗,在背地里渐渐有着不容小窥的势力,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几个没落失势的贵族向秦家摇头摆尾的示好,现在一些原本帜高气昂的王府在大事小事上都得忌讳秦府三分。睿王府的小六仗着王府的威风,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从这件事看来,睿王府上下肯定都接到命令,不得与秦家对着干。虽然只是一件小事,秦舞阳却从中看出些端倪,盘算着今后的种种可能。
“好了王管家,盒子放在这里,你先做自己的事去吧。”
王管家行了个礼,转身正要走,却又犹豫着转过身来。
“做下人的不该管少爷的闲事,但是……”王管家看了眼秦舞阳和悦的脸色。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昨天夜里,少爷和楚少侠是不是……都去了庭芳阁?”
秦舞阳又舀起一勺药,吹了吹,送到楚灵风嘴边。
“灵风每夜毒发你是知道的,他正睡着,怎么可能去庭芳阁,灵风和我的关系王管家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去庭芳阁又做什么?以后不许乱说。”
“是啊,舞阳整夜都在药房为我熬药,哪有时间去庭芳阁?王管家你眼花看错了吧。”
“是,少爷和楚少侠教训得是。”
王管家再次行了个礼,离开了小院。
秦家前少爷秦舞阳有个同为男人的情人楚灵风的事情在整个北都是无人不晓的,当年两人的感情闹得满城风雨。在无论如何都无法求得楚灵风师父谅解的情况下,楚灵风不惜被逐出师门,毅然和秦舞阳走到一起。蜜里调油的日子没过两年,楚灵风突然身中奇毒,虽说没有性命之忧,但人却十分憔悴,而且每晚都会毒发进入假死状态,假死期间要保持绝对安静,不能有人在身旁,直到第二天中午方才醒来。
因此,当秦舞阳看到那个本应是静静躺在床上的人拥着庭芳阁的花魁柳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整个人都呆住了。那人白皙柔滑的肌肤泛着淡淡珍珠色的健康光泽,修长的眉毛轻展着,睫毛微垂,底下一双狭长的眼眸慵懒半睁,却闪着灵动犀利的精光,乌黑柔顺的长发用白玉冠挽起一束,其余的就任其自然垂下,上好的白色锦缎长袍上明明暗暗的勾勒出浮云卷苏的图案,衬着白玉腰带,在明晃晃的烛光下更显得光影流动,清丽若仙,连身边的花魁柳韶都输了几分,哪有半点中毒的样子。
前天山派弟子楚灵风有个同为男人的情人秦舞阳的事情在江湖中也是无人不晓的,当年两人的感情惊扰了整个武林。在想尽办法也无法求得秦舞阳父亲认可的情况下,秦舞阳不惜断绝父子关系,坚定的和楚灵风走到一起,如胶似漆的日子没过两年,楚灵风突然身中奇毒,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好不坏的拖着。秦舞阳每晚都要呆在药房里亲自熬药,等到第二天中午楚灵风一醒来就送上解毒养身的汤药。
因此,当楚灵风看到那个本应是默默呆在药房里熬药的人搂着庭芳阁的花魁金牡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整个人都愣住了。那人蜜色肌肤的映衬下,长而黑的眉毛,微微往上斜挑的,不算太大却分外有神的眼睛格外流光溢彩,红而润泽的唇若有若无的翘起,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精致的紫金冠束住所有的碎发,深紫色的锦袍外还罩了一层浅紫色的纱衣,领口、袖口、下摆都用金线修上繁复的花纹,腰上系着金麒麟,手里摇着在这种凉爽天气里绝无用处,只是为显风度而特意带上的名家绘制的乌木飞金雕花扇,也只有京城的翩翩公子才能打扮得如此繁琐却不贻笑大方。
……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和以往的每一天没有两样,在楚灵风毒发,无力合上双眼陷入假死状态后,秦舞阳为楚灵风掩上被子,又细心听了一阵他的呼吸,确定一切没有异常,就轻声走出了房间,反身掩上门,走向秦府大宅另一侧的药房,他遣退药房的丫鬟小厮,准备好所有药材,将药煲放上炉子,控制好火候,一切程序熟练如行云流水般带过后,秦舞阳取出中午藏在柜中的华服,穿戴整齐,从药房的后窗翻出,移过横倒在屋檐下的梯子,跨过高墙,顺着墙外的大树爬下,消失在街口。
而那厢,楚灵风听着秦舞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确实不会再返回来后,立即翻身坐起,取出一颗药丸吞下,闭眼运气,气血运行两周后,身上的毒早已除尽,再次睁开眼睛的楚灵风容色恢复正常,他洗了洗脸,换上外出的衣服,束起头发,施展轻功,点过窗外的竹林,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就飘忽的消失在竹林那头。
半个时辰后,一前一后离开秦府的两人在庭芳阁撞了个正着。
两人惊愕得相对无言,眼中却是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月上枝头,虽然不是满月,但悬挂在没有一丝浮云的晴空上,倒也分外明净清泠。白衣飘飘的楚灵风坐在屋顶上,抱着个酒坛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听到身后传来异响,回首看去,却是秦舞阳搭了梯子抱着个酒坛爬上来,轻笑一声,拉了那个一手抓梯子,一手抱坛子,不知怎样迈步的狼狈人一把,两人并肩坐在了屋顶上。
“说吧。”
“什么?”
“你上来不是有话和我说吗?”
楚灵风将手中喝完的酒坛顺手一甩,随手拿过秦舞阳手中抱着的那只。酒坛落在草地上,却也没有发出多大响声。
“像你这样品貌的人,我还当只是拿着酒盅喝酒。”
“秦舞阳!我好歹也是个剑客,可不是你养在深闺里的小媳妇。”楚灵风哼了一声,拍开酒坛的封口。
“你中的毒是怎么回事?”
“我要用点毒来控制自己的脉象和血气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你自己下的毒?怪不得今天听王管家说起庭芳阁时……”
“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若不是我接上王管家的话你还不知道要愣多久。”
秦舞阳从楚灵风手中抢过酒坛,灌了一大口。
“灵风。”
“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厌倦你的事?”
“……嗯。”听到厌倦这个又准又狠的词,秦舞阳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大概一年前吧,不久我就假装中毒,希望你嫌我难看、嫌我麻烦,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而且当年我们……如果现在……你呢?”
“ 差不多,我发觉和你呆在一起越来越单调无聊,可是我也开不了口,当年我们彼此都付出了那么多,不顾一切的坚持要在一起,现在没到两年却这么轻易地提出分手,你会怎么看我,天下人又会怎样笑话我们。在我正苦恼的时候你就中了奇毒,我一边照顾你,一边就找到了一些自己的时间。”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在装恩爱也罢了,如果两个人都……”楚灵风轻笑“那就太无趣了,也许我们真的像干柴烈火,烧起来很热烈,可以把一切阻挡我们的东西都烧掉,可是烧得也很快,烧完了,也就什么都没剩下……他们爱笑,就让他们去笑吧。”
秦舞阳看着眼前的人,乌黑的长发轻扬在夜风中,雪白的绸衣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清辉,带着珍珠般光泽的肌肤柔和细腻得没有一丝杂质,往日里慵懒半睁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狭长的眼眸再衬上长长的睫毛,有着完美的轮廓。内中一对眸子闪动着揉碎的月光,清澈洁净得不掺一丝杂质,像是能一直看到心灵深处。这个人还是那样干净完美,不像是尘世中的人。
人还是一样的人,却再也燃不起当年的激情。
“好,就让他们去笑吧。”
听到秦舞阳的回答,楚灵风扬起手中的酒坛,坛子向上划过空中的明月,复又落下,摔在青石铺就的走道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宁静的月夜显得格外清晰。楚灵凤朝秦舞阳轻松的笑笑,轻点屋檐,飘然离去。
秦舞阳挥手遣退听到响声拿着火把赶来的家丁,顺势在屋顶上躺了下来,泠泠的月还是那样皎洁无暇,丝毫没有受到坛子划过的影响,长久以来一直矛盾困扰的心终于平静下来,照顾生意,训训猎鹰,听听小曲儿,庭芳阁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是八抬大轿娶个大家闺秀回来?又或者到南方去转上一圈儿,回来再捐个官儿做做?秦舞阳辜负良辰好月,花了大半夜时间把后半辈子的生活盘算了个够。
.二
秦舞阳的父亲秦修远虽然是生意人,却从来不走南闯北的四处张罗,只是坐镇在繁华的西都秦家大院,调度着几个得力的心腹助手,颇有点坐镇军中,却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大将风度。那次离开西都,是秦舞阳第一次随父亲外出,而且一去就是最南方的清凉山。
十一岁的秦舞阳很纳闷,天山,连西都三岁的孩子都知道,是位于西陲,连绵又高险的一座名山。天山派,自然是在天山之上,怎么会跑到南疆这一座无名小山上来?秦舞阳随父亲带着数十名武师一路奔波南下,顺着运河乘船走了几天后,改骑驿站的骏马,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纵使秦舞阳自幼就勤学苦练拳脚功夫,并不是娇生惯养的纨!少爷,也瘦得脱了型、累得话都说不出了。好不容易到了清凉山下,秦舞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清凉山如同所有南方的山一般,并不高,却层层叠叠,山山相抱,据父亲说,天山派就在那群山环抱的最中间一座,要抵达那里,少说也得七上七下。更惨的是,深山中人迹罕至,没有现成的道路,长年积累的落叶淤积,湿软滑陷,再加上众多的山溪峭壁,骡马之类根本无法前行,只能靠人一步一步爬上去,再爬下来。
秦修远一向严厉,秦舞阳不敢问什么,更不敢抱怨,何况平时儒雅好洁的父亲不但满脚沾满了污泥,连衣裳、头脸都灰扑扑的,心情必然更加恶劣。秦舞阳也只有一脚深一脚浅的跟在父亲后面。不知这样在山里摸爬滚打了多少天,就在秦舞阳疲惫得双眼朦胧、大脑麻痹,只是双腿机械的向前迈步的时候,眼前没有路的地方过于突然的出现一座山门,门后是石板砌成的一尘不染的台阶。父亲连忙就着旁边的小溪洗净脸和双手,换上整洁的衣服,又命令秦舞阳收拾齐整,用粗布把脸擦得通红,留下随行的武师,两人登上石阶,往山门深处走去。
顺着石阶转过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原本紧挨的群山都向后退去,山间潮湿而蒸腾起的云雾嫋嫋环绕,更显得底下的溪谷深不见底,前方峭壁上凌空突起一座雅致的楼阁,在云雾中恍若仙境。
秦氏父子在楼阁前被一名青衣童子拦下。
“师父有命,尘世俗人请在此留步。”
“小哥,我们自西都远道至此,请无论如何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