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出书版)下 BY 风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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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霖不好背地里说上司兼好友的闲话,咳嗽一声混了过去,道:"殷先生如此洞悉人心。当有劝解的方法。以晚辈看小优对皇上也并非没有动情,先生何不成人之美呢?"
  "我既然肯跟你进宫见皇上,当然就不会袖手旁观。"殷真回身在椅上坐下,唰地打开随身的折扇,摇了一摇,"百闻不如一见,有些事情,还是见了皇上才好作判断。"
  "那么先生的判断......"
  "他们二人确是有情,也确是真心,"殷真微微仰起脸,唇边的笑容似有似无,神情有些高深莫测,"但他们之间有没有可以牵绊一生的缘份。我就不知道了......"
  在应霖跟殷真谈话的同时,狂奔回麒麟阁的阳洙,看到的却已是一座人影渺渺的宫室。四面垂花木格的银红纱窗都敞开着,下垂的帐帘被越窗而来的清风吹得飘飘荡荡,越发显得一室清寂。应崇优的官服放在长榻上,叠得整整齐齐,青玉案头他昨夜看过的书也还半翻开地摆着,一切与离开时似乎毫无二致,只少了那一个已刻在心头的身影。
  肖雄风魂不附体地跪在殿门旁,战战兢兢地申辩道:"臣确实没有看到应少保出来,只有几位宫女陆续出入,臣也都盘问过的......"
  "算了,"阳洙咬着牙挥挥手,"他的易容术岂是你看得破的。不过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他,"
  "陛下,您看这儿......"高成突然指了指窗下的檀案,"早上没这些东西啊。"
  阳洙快步走上前,定晴一看,只见案面上摆放着几只小碗,碗内盛放着颜色各异的一些胶料,用手触摸时还很稀软,显然是仓促之间未得收拾。
  "原来你到底还是犹豫了一段时间啊......"阳洙唇角微露笑容,叫道,"雄风!"
  "臣在!"
  "最后一个宫女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回皇上。大约只有一炷香的功夫。"
  "傅旨,立即封锁宫城四门,一只鸟儿也不许给朕放出去!"
  "遵旨!"
  "高成。"
  "奴才在。"
  "依他的为人,是不会进内宫的,你把外殿所有宫女都召集起来,朕要一个一个地看!"
  "遵旨。"
  皇帝一声令下,整个宫城外殿登时便烧开了锅。下层的羽林兵士们不知原委,接到上峰严令后还以为自己守备不严混进了刺客,个个都觉得很丢脸,尽皆全副装备,严察四门,将整个宫城守的如同铁桶一般。与此同时,高成率各主殿大太监们,按名册将所有宫女一一列队,流水般召到皇帝御前逐一供他查看,可足足忙了两个时辰,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会不会已经......"高成看着阳洙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不可能!朕见惯了他的易容胶料,从那种软度看来,最多走了有一刻钟,在宫中他又不能施展轻功,再快也不可能走得出去!你们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齐了。"
  "回陛下,都齐了。可这外殿也有百十间屋子,三个大园子,藏人的地方无数,奴才们也保不准......"
  "那就给朕一寸寸地找,就算把假山都推平了,荷塘底儿都翻起来,朕也要找到!"
  "遵旨!"
  又是两个多时辰的天翻地覆,依然没有半点好消息传来,阳洙的脸已黑褐如同锅底一般,供膳太监送上来的晚膳更是看也不看一眼。
  "陛下,您多少吃一点儿,身子要紧......"
  "滚开!"阳洙烦躁地一拍桌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立起身来,"他走的那般匆忙,一定没有带吃的......说不定连午饭都没有吃,现在藏在这园子里,岂不是饿坏了?"
  "那......要不要奴才们在凉亭啊、格子间啊这些显眼的地方摆上些饭菜,让应少保能出来吃一点儿?"高成讨好地道。    
  "笨,你当应少保是什么人?他安心要藏身的,你们这满园子的人跑来跑去,他会出来吃?"
  "奴才该死。"
  "你传旨下去,在亭间水阁都摆上膳食,然后除了边角四门守好以外,其他所有人全都给朕撤出来。一个也不许偷偷地留下。等掌灯后再进去看。"
  "遵旨!"
  高成慌忙出去安排,不多久,整个外殿便安静下来,悄无人声,只有清风飒飒,草虫蛩蛩,气氛极是凝滞。掌灯时分,内侍们重新从殿内出来,各处查看一番后来回禀:"陛下,所有饮食,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阳洙一听就急得站了起来,跺足道:"这个笨崇优,都没有人暗中监看,为什么不出来吃一点儿?他到底是想饿他自己还是想饿朕!"
  "陛下,那还搜不搜?"
  "搜!给朕搜仔细了!他不肯自己出来吃,朕就把他揪出来吃!"
  高成不敢多说,尽量躬着身子退出殿外。阳洙在室内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的步,才重新坐下,抓起茶碗来喝了几口,以此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投到案前翻开的书卷上。
  那只是一本普通的杂史笔记,昨夜阳洙瞧着应崇优将这本书拿进殿中时还很奇怪,不知学富五车的夫子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看这样一本浅显的书来。此时见到这本书被故意摆放在书案显眼处,不由让人心中一动。想是悟到了什么似的,急忙拿了起来,就是书页翻开的地方读了起来。
  只看过廖廖数行后,阳洙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页上记载的是一个小故事:"晋公子小白蒙难出逃,介子推一直忠心相随,后小白回国继位.欲邀介子推出仕被拒,遂派人强请。介子推负老母逃至深山,小白焚山逼其出来,却将其母子二人活活烧死在山中......"
  书是应崇优刻意找出来的,也是他临走时将书翻到这一页摆于案头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借此在暗示什么意思,都让阳洙如同一瓢冰水当头浇下,全身寒栗难言。
  "崇优、崇优......此时此刻你留这个故事给我,其心何绝,其心何狠?"
  阳洙将手指慢慢伸进自己的头发中,用力揪紧,前额靠在冰冷的案面上,以求冷静,但胸中却越来越苍茫苦涩,充满了一种令人绝望的挫败感。
  这个可爱又可恨、可亲又可怨的夫子,自己终究还是胜不过他。
  午夜风凉,大殿岑幽。步春光而来的盛夏,却在它最火热的时刻冻结。
  "高成......" 
  "奴才在!"
  "告诉肖雄风,撤外殿四方门禁,恢复常例关防......"
  "陛下,"高成含着泪道,"在这外殿找人都如此艰难,要是让应少保离了宫城,您恐怕就真的再也......"
  "朕明白。"阳洙木然地抬起头来,视线无焦距地飘浮着,"但是朕......终究不能亲手造一间不透风的囚室,将他拘禁其中......去传旨吧......"
  "是......"高成颤声应着,退出了大殿。
  两刻钟后,宫禁四门撤下重兵。外殿各园高挑的灯烛也次第熄灭,阳洙甚至不让人在麒麟阁点起任何一丝亮光,自己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各宫室得到消息之后尽都不敢燃烛,渐渐地连后宫中也开始灯火黯淡。从隆庆殿最高阁的屋脊上向下看去,这全天下最繁盛富贵的地方,竟在一夜之间变为死寂。
  迎着夏风轻挥折扇的素衣人长叹一声,转目看向自己的身边。
  "优儿,你终是要走么?"
  半晌后,低郁的声音响起:"......走......"
  "还记得当年你下山之前,你师父为你测算的命数么?"
  "......此去红尘,当尽责,勿动情。"
  "是。卦象上有负情之兆,我们都很为你担心,故而如此叮嘱。"殷真幽幽感叹,"没想到命理无常,不是他负你,却是你负他......"
  天有微云,月色黯然,应崇优的面容被暗夜浸染。模糊难辨,只觉得在那平静的表象下,悲凉之感已透肤而出。
  重熙十八年的秋天,曾辅佐皇帝一路南征,功高位显的检校少保应崇优,就这样在朝堂之上消失了身影。
  他同时带走的,还有那年轻帝王的明朗照人的笑容,与一颗热情滚烫的心。

  第二十七章
  重熙二十一年初秋。
  这已是阳洙亲政后的第三年,朝局平稳,民生安乐,大渊朝中兴之后的治世,无人可以寻辞诟病。
  阳洙很完美地履行着身为天下之主的责任,上朝、处理政务、严控郡藩、安守边防,稳定而又坚决地推行着他既定的施政方针。一切仿佛都没有什么改变,但所有人却又都清楚地看见了改变。
  他已不再是群臣记忆中那位挟剑惊风,跃马入京的少年天子,他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给太后请安和看顾小皇子以外,足迹从来不进后宫,只在麒麟阁孤灯独处。
  面对这样的局面,太后的心疼自不必说,连许多信奉"君忧臣辱"理念的忠心大臣们也都觉得,让至尊无上的皇帝陛下日日郁郁寡欢,无论如何都是不妥当的。
  为了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自重熙十九年八月之后的这两年间,皇太后曾三次亲下懿旨,召已告老致仕不问朝政的太傅应博入京,却都被他以重病卧床为由,延迟不行。
  身为前朝帝师,数代元老,这位德高望重、对大渊朝的忠心耿耿的老太傅为什么不肯再回帝都,朝野间暗中也各有猜测。
  然而无论有多少种版本的说法,这些猜测中总少不了有一个中心人物存在:两年前悄然挂冠而去的原检校少保,应太傅的独子应崇优。
  重熙二十一年十月,人间金秋,风高气爽。
  浮山半坡枫叶已红,林色层次绚烂,虽地处清僻,却是极致的天然美景。
  枫林小道蜿蜒盘曲,直通山顶的茅篱雅舍,一个剑眉星目的俊美少年正立于道旁山石上,极目远眺,一看见视线尽头出现的那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立时便欢跳起来,飞奔着迎上前去,一照面就直扑进人家怀里。
  "六师兄......呜呜......"
  "你哭什么?又被二师兄欺负了?"
  "没有......人家想你嘛......"
  应崇优宠溺地拧了拧他的脸,嗔道:"你是大人了,还这么爱撒娇。师叔呢?他不要紧吧?"
  "在竹篁居等你。"小七擦擦眼泪,又笑开了花,"我们快走吧!"
  应崇优觉得有些不对,但手被小七攥得紧紧的。无奈只能跟他前去,一进竹篁居的门,就被人张臂搂住:"小优!快来师叔抱抱......唉,半年不见又瘦了,没生病吧?"
  应崇优乖顺地让殷真重重地抱了一下。这才叹了口气问道,"师叔信上说身体不好,怎么看起来脸色不错呢?"
  "唉,你不知道,我真的病了,全都是被你二师兄给气病的!"
  "其实二师兄只是喜欢毒舌而已,谁不知道他跟师叔的感情最深?"应崇优淡淡笑着,"您既然最疼爱他,少不得要忍耐他的缺点啊。"
  "谁说我最疼爱他?我最疼爱的明明是你嘛。"殷真恨恨地跺跺脚,"你还护着他,你知不知道那臭小子背后怎么说你的?"
  应崇优本不想知道,但被师叔紧紧盯着,也只好顺口问了一声:"怎么说的?"
  "他说你压抑沉闷兼自闭保守,要是没人在后面死追一定是当和尚的命。说得这么刻毒,真是气死我了。"
  应崇优垂下双眼,低声道:"二师兄此言虽厉辣,却也未见有错。"
  "小优......"殷真皱眉瞪他,"你自己怎么能这么想?"
  应崇优胸中隐痛,忙吸一口气,岔开话题道:"怎么没见大师兄?"
  "他三个月前就下山任职天下总督捕去了,你不知道么?"
  "天下总督捕?"应崇优微觉讶异,"没听说有这样的一个职位啊?"
  "是皇帝陛下专门为他新设的,"殷真一边说,一边留心察看着他的神色,"对于老大那个正直过头,巴不得抓尽天下强贼恶匪的人来说,倒真是合适的不得了,你说是不是?"
  应崇优目光一颤,撇过脸去没有答言。
  "还有啊,听说一直不愿进京的太傅最近居然听从太后的懿旨,入朝面圣去了,你知道为了什么吗?"
  "......不知道......"应崇优转身向屋内走去,表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是因为皇帝陛下生病了!"殷真在他身后大声道。
  应崇优全身一震,脚步不由自主地凝住。半晌后,他缓缓转身,表情有些无奈。
  "师叔......您总是用同样的话哄我,有什么意思呢?"
  殷真耸了耸肩,"也许前年是哄你,去年是哄你,现在也是哄你......不过有句话叫‘情深不寿',说不定再过不了几年,我就再也不会是哄你了。"
  应崇优呆呆地怔了良久,细细想着,突觉心中辛酸怅惘。几乎有些稳不住。
  殷真这两年只见过这个师侄几次,每次刚想提起关于皇帝的话题,都会立即被他打断,难得今天他肯立住脚步,听自己这个师叔说话,看来两年的心神损伤,也已渐渐让这孩子到了难以硬撑的地步了。
  "虽然相思情苦,但皇上这些年并没有动用天子权柄搜寻你,你知道为了什么?"
  应崇优眸色幽幽地默然无语,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是因为太傅的态度一直没有转变。如果不先得到太傅的首肯,皇上纵然能禁住你的人,也终不能使你安宁。"殷真将右手放在师侄的肩头,轻轻抚摸了一下,"所以他甘受相思折磨,想以此向太傅和你表明,他的真情可以耐过时间的考验,让你们放心......皇上有时候真的好傻是不是?"
  应崇优心中一痛,不由将脸侧向了一边。
  "皇上真是傻,他还以为你离开的原因也跟太傅所忧虑的一样,是不相信他的真心可以持久,所以千般表白,万种誓言,却没有半句打在你的心上,"殷真摇头叹道,"他哪知除了他以外,你也是一个痴儿呢?"
  应崇优依然闭口不言,但却抬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庞。
  "由于感情的缘故,你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史上最十全十美的君王,害怕因为自己的这段情缘,而使他赫赫英主的声名蒙尘。所以你决定离开,是不是?"
  "师叔......"
  "可是你也错了。爱上男人也许会使他在后世俗论中成为一个不那么完美的皇帝,但那是他并不在乎的东西,你为什么一定要替他在乎,甚至准备为此付出牺牲自己幸福的代价?"
  应崇优紧紧咬住下唇,齿痕殷殷,好半天才低低道:"也许再过些日子,他就会稍稍恢复,只要我能忍耐性不见他的面,终有一天他会忘记......"
  "如果他不能忘记呢?"
  "......"
  "就算二、三十年后,时间冲淡了你们彼此的痛苦,他终于不再思念你,在宫中安静地死去,成为史书上一位毫无瑕疵的帝王......那真的就是一个最好的结局,值得你们付出几十年相思刻骨的代价吗?小优啊,你是聪明人,还是笨孩子?"

推书 20234-12-02 :君临天下之奕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