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骨的疼痛瞬间从眼睛漫遍全身。
眼睛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唐秋手中的毒药一侵入,秦休惨叫一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感觉似有千万根针在眼睛里扎,又似有火灼过眼球,疼得难以忍受。他想要伸手去揉,奈何手臂被铁链锁住,再三挣扎,也只拉得铁链哗啦啦作响,却毫无办法。
不想被唐秋看了笑话,秦休死死咬住牙关,不泄露半分脆弱。但眼睛里的疼痛并不因他的倔强有丝毫消减。牙根都要咬碎来,额头上、背后,一潮接一潮的冷汗打湿衣裳。
好似过了半生那么长,眼睛里的疼痛终于消减下去,秦休唇上已咬出深深的齿印,他满心忐忑地睁开眼,却发现四周只剩下无尽黑暗,不再见丁点亮光。
心里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然后往死里揉,一点点全揉碎了来。
万念俱寂。
竟然真看不见了。
秦休怔怔地张着眼,觉得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再片刻,觉得手腕上一寒,似有东西划过。
唐秋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我也该走了,严老爷子马上会来守着你,守着你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而且,等你死了,便轮到肖墨涵的儿子。”
哐当一声脆响,似兵刃掷地。
眼睛眨了又眨,四周仍旧是足以毁灭人的黑暗,和着渐渐远去的唐秋的脚步声……一点点摧残秦休的神经。
他躺在石台上,手指隐约摸到石台上凹槽,粗糙的槽壁内,是温热的血液。
他自己的血。
第二十七章
眼睛眨了又眨,四周仍旧是足以毁灭人的黑暗,和着渐渐远去的唐秋的脚步声……一点点摧残秦休的神经。
他躺在石台上,手指隐约摸到石台上凹槽,粗糙的槽壁内,是温热的血液。
他自己的血。
原来,人算终究比不得天算。
他只想着将小痕完完整整送走,却未料到唐秋和严守都已容不下他。
他们就这么着急地想要送自己下地狱,甚至不惜忤逆沈千扬的意思。
凹槽里的血液越来越多,温温热热地粘了一手,双手沾满自己鲜血的感觉真是诡异。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身体里不断流出的血一点点消逝。腕上伤口不见得有多深多疼,四肢却已开始发软,身体也开始发冷,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感袭上头。到这会,双眼的疼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只是目不视物,陡然坠身黑暗的无力感,使他心里更为慌乱而已。
不能慌,不可以慌。
秦休咬了下唇,逼自己静下心来。眼下他手脚都被锁住,又让人在手腕上划拉了道口子放血,再一激动慌乱,血脉促行,这血就流得更快,他能撑的时间也就更短。
他不可以死,至少……不能带着小痕一起去死。
他被唐秋严守带走的时候已近午时,沈千扬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他不见了。他没拿到墨莲不可能逃走,而这赤峰教里,会对他下手的人屈指可数。
沈千扬不会想不到。
现在要比的,是他的命和沈千扬找到他花费的时间,谁比较长……
指甲扒在粗糙的槽璧内,不知不觉已掐断来。
秦休猛然间惊觉,自己竟然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沈千扬身上。他先是一怔,既而哑然失笑。平素里极清透的一双眼此刻暗无神采,脸色也因失血而惨白如纸,再衬上他这般笑容,颇有种凄惶的味道。
失了武功,再不用毒的他,不过是一介废人,不该再搅入这暗潮汹涌的江湖中。
以至于落到此种田地,却无法自救,而只能一心期待沈千扬来救。
荒唐可笑。
“现在还笑得出来?你也没多少时间了,尽管笑吧。”
无边静默里突然响起的说话声,让秦休陡然住了笑容。
去了个唐秋,再来个严守吗?
不过也好,有人在,总好过将他丢在这自生自灭。
心里略一计较,秦休咬了咬唇,开了口,“严老爷子还是同当初一样,盼着我早死。”
严守看着石台上的秦休,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从眼底跃出的精光可以看出,他对这个人的厌恶。
若不是慕少游,当年的赤峰教怎会在如日中天之际败出中原?沈千扬又怎会执迷不悟一再沉沦?
强自忍了怒意,严守先转身,捻了柱香,恭恭敬敬朝堂上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才又回转身来。
“如果不是怕夜长梦多,时间拖久了让千扬发现,我定会让你尝尝千刀万剐之刑,削尽你这叛徒身上每一处血肉,祭奠赤峰教一众亡魂。”
严守口中的千刀万剐之刑,是以渔网裹住人全身,用利刃将网眼中鼓出来的肉一片片削去,受刑的人血肉离体但心脉尚存,要活活忍受数个时辰的痛苦煎熬才能咽气。这样的刑罚官家古来便有,只是普通人掌刑时控制不好下刀的分寸力道,一不注意下重了,受刑的人便会断气得解脱,用刑的人想要折磨犯人的心思也就落空了来。但严守不同,他行刑时下刀快狠准,犯人落到他手中,不被折磨上三两日,剥尽全身血肉受够折磨,连以死解脱的机会都没有。
那样的刑罚,实在残酷。
“比起千刀万剐来,我现在的状况的确是要好的多。”秦休睁着一双全无神采的眼,淡淡笑了下,“我本该庆幸,不必在你刑刀下走一遭。只是……如现在这样,眼睁睁任自己全身血一点点流干流尽,无可奈何等死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到底,严守还是不愿意他死得太容易就是。
身体上的折磨少些,也要让他心里受尽煎熬惊慌而死。
严守冷冷哼了一声。
唐秋本打算快刀斩乱麻,尽快了结慕少游,可严守不愿慕少游死得太轻松,硬与唐秋争辩,要用现在的方法处死秦休。
他是怀了折磨人的心思,但现在慕少游人虽有些落寞,却没有死前的惊慌失措难堪……见此情形,严守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这样的感觉,你儿子待会也会尝到,感觉好不好……你们父子俩可以去地下探讨一番。”
听到严守的话,秦休扒在槽壁上的手紧了下,身体里血液流失得太多,头已经不可抑制地昏沉起来,可他还得强撑了精神,道:“严老爷子,我是时候向你讨一个人情了。”
严守闻言愣了下,随即忿忿回道:“你能向我讨什么人情?”他和慕少游从来互相看不顺眼,又怎么会欠过对方人情。
手掌浸在温热的血液中,粘腻腥檀,但四肢却益发地冷,似乎被置于冰窖之中。耳中也有细微的轰鸣声,秦休待脑中一潮晕眩感过去,才缓缓道:“十年前,我放你与沈千扬一条生路。如今,我要你放我儿子一条生路。”
严守闻言眉头骤然蹙起,脸色变得无比难看,“慕少游,昔日是你背叛赤峰教重伤千扬,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有脸说这样的话。”
“呵呵……”秦休笑了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未真心效忠沈千扬,又何尝说得上背叛?而且,严老爷子你似乎忘记了,当年……是我亲手将沈千扬交给你,让你带他走,放你们一条生路。而你当日也对我说过,承我救命之恩,定当相报,否则永堕十八层地狱。”
“你……”
忆起旧事,严守脸色铁青,重重一掌拍在石台上,石台一角立马给震崩来。
慕少游所说,句句是实。
当年赤峰教遭六大门派围剿,整个教成血海炼狱,他本来中了毒倒在内堂,却是慕少游将重伤的沈千扬带到他面前,替他解毒,让他带沈千扬逃走。只是,当时他尚不知道,叛教的人就是慕少游。在那种情况之下,想起自己往昔对慕少游的针对苛责,忠心的严老爷子一时昏了头,便向慕少游许出报恩的诺言。
但是,他想不到慕少游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昔日从他口中骗来的承诺,现在敢拿来向他讨要。
“慕少游,当初救人的是你,但杀人的也是你,你还真敢向我要报酬!”
秦休看不见严守此刻是何样表情,但单凭他对这人的了解,还有那怒极的口吻,也能猜想得到,严守此时定然怒不可遏。
昏昏沉沉中,不由自嘲笑笑,自己的确够无耻的。
但为了小痕,迫不得已。
“所以我不奢望你放过我。只要你放过小痕便是,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严老爷子何必同他计较。放了他,也当偿你当日的毒誓,可好?”
严守阴沉着脸,尚未说话,却猛然听室外一阵掌声。
“怎么不好?好得很,你们俩都好得很。”
……
掌声很响,说话的声音却很低沉,短短一句话,却蕴含了无尽的怒意,随意就可掀起狂风骤雨。
本该是抵触万分的声音,秦休此刻却是惊喜万分。
或许,他这辈子从未有如现在这般,庆幸能够听到沈千扬的声音。
终于还是他命长,撑过来了吗?
下午去寻慕少游,却在院子里扑了个空。
看着满院横倒的守卫,沈千扬觉得心里一把怒火燃起,几乎把他自己连同所有烧得干干净净。
这人居然敢逃。
但片刻的急怒过后,却惊觉不对。
院中的守卫并非中毒,而慕少游武功尽失,又带着个小孩子,不使毒根本逃不掉。何况墨莲还在自己手里,他怎肯不要?
略一忖度,想起严守那老爷子的个性,心里骤然揪了起来。急急忙忙往刑堂要人,却扑了个空。他一面派人四处查找,一面排查严守可能在的地方,整个赤峰教都快掀了个底朝天,他才想起这后山的地下灵堂。
带了人匆匆赶来,却在石室外听到两人对话。
不可否认的是,他听到当初是慕少游手下留情的时候,心里微有些放柔来。但再一想,自己当真是无可救药,亲手伤他的人是慕少游,充一时仁慈的人也是慕少游,自己居然为了对方这一丁点仁慈而欣喜……可悲到无以复加。
待再听慕少游以此向严守讨要秦痕活命,便是急怒攻心,不愿再听下去,带了人疾步闯进石室。
一进去便遇上过来拦阻他的严守。
沈千扬挡开拦在他面前的严守,冷冷道:“严守,我敬你如长辈,但你将我这教主视为何物?我说过不许你动慕少游,你把我的话当什么了?”
严守被推开,沈千扬即刻便看到石室正中的石台,以及其上的秦休。
秦休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石台四周的凹槽里已浸了一圈血,将秦休衣裳染红来。他整个人躺在那里,如同个血人一般,只有脸是让人揪心的惨白。
沈千扬觉得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来,心里的满腔怒意已化作别的,一颗心像被谁的手揪住,狠狠地掐了几下。他几步冲到石台旁边,查看秦休身上伤处,随即疾点了秦休手臂上几处穴道,替他止住血,又拉了拉石台边的铁链,转身对严守喝道:“把钥匙给我!”
“没有。”严守仰首立在一旁,背脊挺得笔直,面对沈千扬的怒意,没有半分退缩。“因为怕你你心软,钥匙我一早就丢了。这铁链是以精钢铸造而成,哪怕用刀剑也砍不断。他现在这样样子,迟早是死。我严守自问对赤峰教对教主都是忠心耿耿,就算教主要我替慕少游偿命,我也无半句怨言。黄泉路上有他陪着,我也有脸去地下见历代教主。”
沈千扬拳头握得死紧,连手指关节都握白来,他知道严守的脾气,他不愿的事逼也无用。
“来人,请严老爷子回刑堂歇着。”
命人将严守押回刑堂,沈千扬皱着眉,拉起锁住秦休的铁链,强运了内力欲震断铁链。但那铁链真如严守所说般坚固,强震半天却无丁点反应。
更令他心惊的是,秦休人在石台之上,已渐渐陷入昏迷。沈千扬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手掌死死握住秦休肩头,手指几乎在对方肩上抓出几个孔。
“慕少游,你给我醒着!”
肩头彻骨的疼痛,将秦休的神思拉回些,他勉力睁开眼,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浑浑噩噩地看向不知名的地方,视线找不到落脚点,连声音也低得快听不见。
“碧暝……”
惟有神刀碧暝,才有希望斩断这精钢铸造的铁链。
陡然被点醒,沈千扬忙命人去取碧暝,叫大夫,自己则守在石台边上。
他这时才发现,秦休一双眼毫无神采,茫茫然胡乱看着别处。沈千扬心里咯噔一声,伸出手去,在秦休眼前晃了又晃……却没有半点反应。
扣住秦休肩头的手力道不自觉加大,指甲嵌入对方肉里。
沈千扬觉得胸口似堵了块心底千斤大石,眼里也快要恨出血来。
这个人是他的,除了他自己,从不允许任何人来动……现在,竟有人毁了他的双眼。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
失血过多,秦休整个人已陷入迷糊之中,身子冷得一阵阵痉挛,全身除了肩头似火般滚烫外,其余地方都如处在寒天雪地里,冷得连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沈千扬看他这般模样,只觉心头抽痛不已,略低了身,将一个吻印在秦休惨白的唇上。沈千扬动作轻柔无比,但却在自己口中尝到血的腥味。
第二十八章
床上的人仍处在昏迷之中。
紧闭着眼,眉头蹙起,脸色惨白如纸,就连略嫌薄情的唇,也失了往日诱人血色。手指从柔软的唇瓣上扫过,只觉指下肌肤冰寒似水,染得人心头都冷了下来。
沈千扬将秦休无力落在床沿上的手拉起,十指相扣,握紧拉到胸前,压在自己心口上,听得胸腔里一颗心缓缓跳着。
咚咚咚……有规律而沉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翻腾着的那股怒意,以及怒意底下的疼痛。
人心难测,哪怕连自己的都是。
床上这个人,明明是他恨了十年,一心想要毁灭的人,自己也一再地给与对方折磨羞辱,恨不得带了他同坠地狱。但真如今日,乍然见慕少游这般毫无生气的模样,他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快意。
沈千扬手指从秦休眼上描过,秦休紧闭着眼,长睫如羽扇,在眼底投下一片浓浓墨影。
往昔里,这双青山碧水样动人的眼,在看向他总是写满了抗拒抵触,甚至是不屑一顾与厌恶,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逼对方看着自己。
但如今,这双眼再已看不见……从前便未曾将他真正映着眼底,今后,更无机会。
叫他怎么甘心!
“爹!你放开我,我要去看我爹……”
乍起的喧闹声,让沈千扬瞬间沉了脸色。转眼看去,原来是有人提了秦痕进来。
“教主,这孩子是在石室里发现的……”
秦痕衣领被人揪在手里,一脸泪痕还没去,悬空的手脚一个劲乱挣扎扑腾。他看着沈千扬,眼里蓄满怨恨,继而看到床上躺着的秦休,顿时挣扎得更加厉害,边朝身后揪住他衣领的人喝道:“你放我下来!”
沈千扬道“放他下来,你出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