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下属应声将秦痕放下地,转身退了出去。得了自由的小孩子急急忙忙跑到床边,拉了被角可怜兮兮地看着床上的秦休,轻轻唤了几声“爹”,却无人应答。
秦痕转过脸,满脸不悦看着沈千扬,以及沈千扬紧抓在手里的秦休的手。
“你放开我爹的手,我要替他把脉。”
虽不喜欢这孩子,但同个小孩子计较,未免太失水准。因此,沈千扬只道:“我已经让大夫看过你爹了,喂了药,歇一阵才会醒。你别闹着他。”
沈千扬收敛了脾气,但秦痕这小孩子的个性却糟得一塌糊涂。他根本不听沈千扬的话,伸出手去硬拽住他爹的衣袖,想要将他爹的手从沈千扬掌中拽出来。
“那些庸医,看过也不算数!”
生怕秦休手上的伤口再被扯裂,沈千扬冷着脸,一把拍开秦痕的手,眼中光芒利得如刀一般,泠泠扫向秦痕。
“你要么在这里老老实实呆着,要么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沈千扬发怒的样子着实骇人,秦痕给那眼神扫得畏缩了下,但很快又仰起脸来,凌厉的丹凤眼一翻,忿忿瞪了回去。
“他是我爹,要滚也是你滚!”
吼着话,这小孩边还手脚并地用爬上床,绕到床另一边,抓了秦休被子下的手,替他爹把脉。
沈千扬愣了下。
他倒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孩子,也敢同他叫嚣。
这般强硬的个性,并不像肖墨涵……慕少游教的好儿子!
秦痕此时已替秦休诊完脉,他放下秦休的手,又掀开被子查看秦休身上有没别的伤处,见没有,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样?”
看小孩的脸色渐渐放缓来,沈千扬出声问道。
秦痕抬起脸,看向沈千扬的目光仍旧充满怨愤,说话的语气也极不好,“失血过多,要养上好一段时间才行。我要亲自给我爹煎药,你手下那些庸医,我信不过!”
沈千扬视线落在秦休紧闭的眼上,一面听秦痕说着话,竟鬼使神差地应了句好,抚过秦休眼睛的手也益发放轻了来。
先前大夫说的话犹在耳旁。
毒已深入眼部脉络,要治,怕是不可能了。
若真是如此,届时……失了一双眼的慕少游,应当如何?
鼻尖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挠过,秦休猛地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
入目却是一片漆黑。
脑子里嗡地一声,昏迷前的事全数倒回脑海。
闭眼,睁开,是无边的黑暗。
不肯置信地使劲揉揉眼,再睁开,还是一片漆黑……连一点星光的影子都吝啬着不肯给他。猛又忆起昏迷前那种感觉,心给人重重捶着,往死里揉,疼得说不出话来。
竟然,就这样瞎了。
在鼻尖扫来扫去的毛茸茸的东西终于移开来,一双手扒着他的衣服拽了几下,小孩子带着兴奋的嗓音而耳畔响起。
“爹你怎么样了?头还是不是很昏?你失血过多,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行,现在可别乱动,我这就去给你煎药。”
感觉到扯住衣服的力道消去,秦休忙伸手去想拉住,但循着说话抹去,却是在空中摸了个空。连小孩子的衣角都没摸到。
只是,随他这般动作,那小孩说话的声音也同时消失了,片刻之后,房间里炸起一声惊呼,温热的小手摸到脸上,秦痕说话的嗓音里带了哭音。
“爹,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秦痕的脸同他隔得很近,秦休能感觉到儿子头发扫在自己脸上的搔痒感,能听见儿子说话的声音,甚至能想象得到儿子此刻脸上的慌乱神情。
但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无法用眼睛看到。
他这双眼能感受到得,不过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种近乎绝望的黑暗,如同厚重的天幕,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原来当瞎子是这般感觉。
手移到自己脸上,握住秦痕温热的小手,慢慢带开来。
“爹眼睛看不见了。”
秦休声音里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但秦痕却能在这种异样的平静里嗅到了死水无澜的绝望气息。他急急翻开秦休的眼皮,替秦休细看了一阵,想要寻一点希望,但脸色却益发灰败。毒已灼伤秦休眼部经脉,再要想复明,必须将毒连根拔除,还有将损坏的眼部经脉修复……以秦痕的水平,根本治不好。
而秦休目不视物,连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更别谈医治自己?
秦痕抓起他爹的手,握得紧紧的,不知不觉就哭了起来,“爹,是不是唐秋做的?咱们找他报仇去,他毒瞎你眼睛,咱们就让他做活死人……”
听儿子不断抽泣,秦休反手握住秦痕温热的小手,轻轻拍了拍,道:“小痕,这个仇,爹一定会报。”
他说过,若能逃过此劫,定要让唐秋百倍偿还。
他说话算数。
“只是,这件事不要让沈千扬知道。”
秦痕扑到他爹怀中,眼里哗啦啦了流了着,小孩子倔强脾气一上来,就在秦休衣服上蹭了眼泪,恨声问道:“为什么?”
摸索着抚上儿子的头,秦休空洞的一双眼没有焦距,话语里却有仇恨的味道。
“这个仇,爹要自己报。”
不管沈千扬怎么想怎么做,唐秋这个仇,他要自己亲手报。
哪怕瞎了眼,也容不得唐秋好过。
他某些地方其实同沈千扬差不多,固执决绝,该偿的情该报的怨,全由自己一手掌控,绝不假手他人。
说着话,秦休手指移下,拂过儿子脸部轮廓,却沾了一手泪水。不由拍着儿子头轻声道:“小痕哭什么,爹又不是没办法。快去给爹煎药,煎好端过来。”
秦痕拿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翻身下床,准备去煎药,却在门口遇见沈千扬。小孩子抬起眼,恨恨瞪了沈千扬一眼,愤愤不平地走了。
沈千扬进屋去,见秦休人坐在床上怔怔出神,连他进屋都不知道。
直到他走到床边坐下,秦休才有了反应,循声望过来,平素极清透的一双眼空洞无神,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显得茫然无措。
如孩子般忐忑不安的表情。
秦休面上的脆弱神情虽是转瞬即逝,但沈千扬心里还是没由来一紧。他长臂一伸,将床上的人揽进怀中,下巴搁在那人瘦削的肩上,看着近在眼前的俊秀轮廓,以及那略白的脸色,勒住对方腰部的手臂收了收,将人又往怀里揉紧了些。
拥得人紧紧的,却迟迟没有说话。
沈千扬就这么紧紧抱着秦休,将脸埋在秦休颈间,不肯出声。
“沈千扬?”
秦休目不能视,但不代表脑子也不能用。这紧紧拥住他的体温,萦绕全身的霸道气息,全都熟悉万分,这些……全都属于那个叫沈千扬的人。
“少游……”颈间一阵湿热气息拂过,酥酥痒痒的。沈千扬的声音就在耳际,低缓如情人呓语,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秦休觉得不着边际。“我会找人替你治好双眼。”
“……”闻言,秦休愣了好一阵,才扬了扬眉,笑着开口说话。惨白的容颜,一碰即碎的笑容,不见昔日的犀利挑衅,但薄唇见吐出来的话还是同样刺伤人。
“瞎了眼的人是我,怎么不对劲的倒像是沈教主了。找人替我治好双眼,然后再亲手毁掉吗?呵……能不能请你高抬贵手,少折磨我一次。”
第二十九章
“瞎了眼的人是我,怎么不对劲的倒像是沈教主了。找人替我治好双眼,然后再亲手毁掉吗?呵……能不能请你高抬贵手,少折磨我一次。”
秦休话才落音,就觉双肩被沈千扬用力扣住,力道之大,让他觉得自己肩胛骨都快被捏碎来。再听沈千扬略嫌低哑却又压迫感十足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你一定要惹我生气?”
这人总有本事将他不忍心全部赶走。
“呵……”
秦休轻笑了一声后,再没有下文。
未完的话语,意味不明的笑,只让沈千扬觉得心中怒意如滔天巨浪般涌来。眯了眼将人双肩紧紧扣住,把他脸转向自己,却意外地看见秦休苍白的眉眼,以及挂着嘴边虚无缥缈的笑容,还有那双黑白分明却无光彩的眼。
心底的怒火一点点消弭,大半消失无踪,还有少许,也在挣扎中减弱来。最后只放柔了动作,将秦休抱起,无视秦休挣扎的微弱力道,霸道却不失温柔地把人压在怀里。
彼此身体贴近到能感受对方身体传来的暖意和微微的战栗,但仅仅隔了前胸后背的两颗心,却相隔千万里。
骤然生出的无力感,让沈千扬把人拥得更紧,却听怀中人缓缓说道:“我如今目不能视,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当初同你定下的约定也无法再继续。敢问沈教主,你准备怎么办?”
秦休明白,自己如今双眼已盲,无法再替沈千扬治病,他两人之前的约定也就不能再算数。但拿不到墨莲,小痕的病……思忖间,觉得沈千扬环住他腰的手往上移,压到他心口上,一点热气被徐徐吹入耳廓,耳朵猛地热了起来。
“你希望我怎么做?”
听着沈千扬的话,秦休忍不住笑了来。
他希望的?
我希望的,自然是沈教主将墨莲给我,放我和小痕离开……”离开两个字才吐出口,就觉勒在腰间的铁臂陡然收紧来,久久不肯放开。失血过多,虚弱无力的身子被这般紧紧困住,竟觉呼吸不顺,头也是一阵晕眩。闭眼养了一阵,等到脑中的嗡鸣声渐渐小了来,秦休才又道:“只是,你肯吗?”
秦休嘴角浮了笑意,静等沈千扬发怒。
沈千扬恨不得将他寸寸凌迟。而之前的约定,也不过是他使诈,用沈千扬身上的伤逼对方应允而已。如今他眼盲无用,连当初的约定不能继续,又怎么会傻到希望沈千扬按他的心思做?
只是,沈千扬的怒气惩罚并未如期而至,飘散在黑暗中的,是良久的沉默。而这种沉默所导致的平静,却因目不视物而让人感觉危机四伏。
手不自觉握紧来。
终于,他听沈千扬说了话。
“我明天就派人将秦痕和墨莲送到药王谷。”
秦休身子陡然僵住,有些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说真的?”
“我的话,从无虚假。”沈千扬的话语仍在继续,略低的嗓音,却是不肯动摇的强势。“但是,离开这种话,永远不许再提。”
将秦休的脸轻压在自己胸前,沈千扬低下头,吻了下怀中人的头顶。
第一次觉得无所适从。一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爱和恨,从他再踏入中原那一刻起,他就明白,此番重返,他定要让慕少游尝尽当年他尝过的苦,要看对方的疼痛来缓解自己十年的锥心之痛。
他也不吝于给予对方折磨伤害。
但事到如今,慕少游伤痕累累,双眼失明,更连性命都险些失去……可是,他心中的痛意并未因此有半点纾解。
相反更恨,心也更疼。
究竟该待这人如何?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只是,无论如何,这个人都得留在自己身边。即便是死,也不许他离开半步。
哪怕是彼此伤害彼此折磨,也好过心中空无一物。
沈千扬向来说话算数。
前一日允了秦休,答应送秦痕和墨莲往药王谷,翌日一早,他就挑了精明的下手,送秦痕起身。
奈何将墨莲揣进手,秦痕那小孩却不肯买账。
仗着沈千扬不在面前,整个人坐在秦休房里哭得稀里哗啦,打滚耍赖闹闹嚷嚷各种无赖法子使尽,就是不肯走。
沈千扬派来的人站在一旁看得眉头都打了结,却拿这耍无赖的小孩没有半点方法。
秦休人坐在床上,听秦痕哭得热闹,竟轻声笑开来,一面伸了手去,轻声道:“小痕,过来。”
地上闹得正热闹的小孩听见这话陡然收了哭声,拿手背抹抹脸,一个翻身爬起来,扒到秦休床边,拽着他爹的衣角继续耍无赖。
“爹,我不走!我不走!我走了谁照顾你?”
秦休才瞎了双眼,平日连吃饭喝水都要人伺候,却这么急要送他离开,他怎么肯走?
秦休摸索着将拽住自己衣角的手拉开,“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爹?在这不过是给我添乱。听爹的话,早点去药王谷,将墨莲给你师伯,让他治好你的病。”下一句话却是压低了声音,“忘记爹和你说过,那只竹管,要亲手交给你师伯。”
那日他给秦痕的竹管并未被唐秋严守发现,只要小痕将竹管中的书信交给师兄,他才有机会从沈千扬手里逃开。哪怕是瞎了眼,他也不会坐以待毙。如废人一般困在沈千扬身边,任沈千扬随意折磨,他做不到。
揪住他衣角的小孩依旧带了哭音拒绝,“我没忘,但现在不一样,爹你眼睛看不见了,我不能丢下你。”
秦休闻言失笑:“口气还不小,丢下爹?是怕爹不要你吧。”一面笑着一面揉了揉儿子的头,秦休下一句话声音虽低,却是毋庸置疑的许诺。“爹答应过你的事,一定算数。”
他说过会去药王谷接秦痕,就一定会去。
而且,唐秋的仇,他也要亲手去报。
秦休劝了好半天,秦痕终于松了口,答应跟沈千扬的人去药王谷。小孩子紧紧抱着他不松手,抱了许久,才终于抹了眼泪跳下床,跟沈千扬派的人一起离开。
听得房里的响动渐渐消去,一点点归于平静,
秦休揪住被子的手抓紧来,手指关节揪得发白。
为了这朵墨莲,为了小痕的病,他在这纷扰江湖耽搁得太久。
如今小痕离开,他总算放下一块心头大石。
只要再等师兄看到书信……
忽然听窗外几声婉转雀鸣,隐约觉得一片黑暗中隐隐透了点曦光。
不由怀念起临淄那家小小的药店。
临走那几日,后院的花架叶子张牙舞爪长得正好,底下一片阴凉,他躺在竹椅上睡觉,小痕不情不愿地端了茶过来,凌厉的丹凤眼里全是不满。
重重将茶搁下,小孩子发了怒。
“爹你睡够了没有?整天都是我看病抓药!你有没有点做爹的样子。”
他则拿扇子柄敲敲儿子头,笑道:“你是我儿子,你不帮我谁帮我。”
不自觉笑了起来。
“在想什么?”
突然出现的问话,一双手臂自背后伸过来,自然而然地环上他腰,颈后突然出现的湿热气息,耳垂被人含在口中,又被舌尖轻轻舔过。
知道是沈千扬,秦休脸上猛地热了起来,伸手去想掰开困在腰上的手,却被轻易反扣了双手,人被拥得更紧,在颈后作乱的唇也换了目标,舌尖扫过颈后的细腻肌肤,带起一路湿意。
秦休身子僵得厉害,失了双眼,无边黑暗中,身体较之前敏感百倍,每一个加诸于身的感觉,都比以往更清晰。
沈千扬这般动作,较以往温柔许多,却让秦休面红耳赤之余,更觉心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