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人,正是不许别人说他医术差的庸医。
偏偏他还不小心触了人家禁忌。
魏淮给秦休这庸医倒尽了胃口,可还得忍气同对方赔笑解释。
“兄台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朋友看那小兄弟身子骨弱,想替他瞧瞧……”
可魏淮再三软了态度,秦休仍是那副臭脾气,出言打断他的话,毫不留情面地道:“多谢魏公子好意,我这侄儿自受伤后脾气就不好,待会怕惊扰到两位,两位请回吧。”说着反手又要关门。
可这次秦休的动作却不够快,方退进门半步,魏淮身后那黑衣男子,便已越过魏淮站到他面前。那人身形有如鬼魅,出手迅捷,秦休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人扣住,脉门也落在人家手里。
“你面色不佳,似体内有郁结,我替你看看。”
简单一句话,算不得解释的解释,完全罔顾秦休刚才做足的一番戏。
而且秦休也知道,这人说是看病把脉,其实就是想试探他是否会武功。
比起魏淮来,这个人态度强硬直接,不会看人脸色不管人推拒,却也更棘手。而他的眼神,是最让秦休不舒服的。犀利尖锐,带了本性的掠夺探究,在秦休身上流连不去,似要割开秦休身上的伪装,看尽他内里每一寸。
如狼般的眼神,遥远却异常熟悉,但又因熟悉而更让他生厌。
厌恶到痛恨,抑制不住的痛恨。
秦休这次眉头是真的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丰富,他猛然甩开那人的手,“你这人什么意思!放开,说了不必让你看!”
这怒气,九分是装,却有一分是从心底涌起的,不受控制的抗拒。抗拒这个人的碰触,抗拒这个人的试探,甚至是这个人存在的气息,他也自心底抗拒。
随他动作,那黑衣男子松开手。秦休即刻就想离开,可他身形未动,整个人已被对方困在双臂间,身后是门,身前是那黑袍男子带了探究掠夺的眼神,对方的手甚至欺上他脸,从鬓角一路移往下颌。手指明明是在鬓角下颌寻找人皮面具的黏缝,可却带了挑逗贪恋的意味,在他脸上一再摩挲流连,迟迟不舍得离去。
不知餍足的贪恋。
秦休心里不断涌起熟悉的不悦,那人却未察觉,只用两根手指抬起秦休下巴,深若寒潭的眼,就这么对上秦休如烟光水色般迷蒙不清的眼。
“你这双眼睛,很像我一个故人。”
手指上的动作极尽温柔缠绵,可他说话的语气,却是十足的阴寒狠戾,深若寒潭的眼中涌起的,更是彻骨的恨意,以及想要尽性掠夺的疯狂。
秦休一颗心拼命往下沉,背脊隐隐发寒。该有的怒气该出口的斥责,全都被那双眼里的种种情绪交缠住,说不出口。
就这么被困在对方的气息中,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也是他现在该有的态度。市井里光有不值钱傲气的别扭穷酸,若遇到这样如狼眼神的人还能说出狠话来,倒显得不正常了。
他就以这种暧昧不清的姿势,被人阻在门口。平淡无奇的一张脸,也透出些诡异的绯色来,却越发衬出他那双眼的动人。
“或许,不只是像而已?”
在脸上摩挲的手指更加不舍离开,那黑衣男子挑眉笑了笑,露出的白牙在秦休看来,有若狼的尖牙,或许下一刻就会扑上来,狠狠咬住他颈侧血管,喝干他的血。
但或许终归是或许,被人噬肉饮血的错觉很快散去,那黑衣男子竟笑着放开他,转身同魏淮离去。
房门大开,他们想要找的肖陵就在屋内,却没有人进去。
眼见着渐远的两道身影,秦休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恍惚,这趟浑水,他或许不该来蹚。
这个局,他也像猜错了。
那个人要针对的,或许不是无垢山庄。
那个人更想的,是要引他出来。
一个无垢山庄,一朵墨莲……那个人觉得,这些足够把他逼出来。
手不自觉抚上脸,却是扬眉笑了笑,眼里的迷蒙雾气浓了些,心里笃定万分。
这张脸跟了他十年,哪那么容易被人扒下来!
秦休进屋关上门,肖陵躺在床上,听声音便向他看去,一脸探究。秦休不由失笑,这老实孩子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也不知道肖明堂是怎么教的人。
无垢山庄的少庄主,光有武艺刀法,却缺了心机历练。
无奈摇摇头,转而看屋中另一边。
秦痕正在桌旁吃东西,刚才魏淮请小二送来的。他见秦休进来,一面吃一面嘟哝道:“爹,你刚才学咱们隔壁的苏秀才学得挺像的嘛,回回考回回不中,画画写字丑得不行还不让人说,又爱贪便宜……那模样要多讨人厌有多讨人厌。”
秦休笑着走过去,伸手就要敲他脑袋。可一个爆栗快要落下去时,却突然收了手,转而在秦痕头上轻轻揉了揉,道:“小痕,对付讨厌的人,你就得比他更讨厌,才能把他们赶走。”
秦痕扒了两口饭,口齿不清道:“真麻烦……谁让你讨厌,给他们下药就是。”
“瞎胡闹!”秦休嘴角轻弯,终是一个爆栗敲儿子头上,“小痕,吃完饭伺候你哥吃去,吃饱点,今晚估计还有场戏要唱。”
以那个人的个性,不会这么简单收手。
秦痕不愿意,“他自己有手有脚,干嘛要我伺候!”
“你不去,难道是我去?”
“……”
“你慢慢吃,爹睡一会。”
“又睡!一天总共十二个时辰,你就快睡足十二个时辰了。”
秦痕不满地扒着饭,懒得再管他那嗜睡成性的爹。
秦痕对刚才的事不好奇不追问,肖陵却做不到,问道:“刚刚那两人是谁?是来抓我的?”
秦休懒洋洋往房中另一张床上一躺,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眼一闭打了两个哈欠。
“小孩子家,哪有那么多废话。过两日就能到金陵地界,你记得把答应我的东西给我便是,别的不用管。”声音里已有了懒意。
肖陵再追问,秦休却已翻身闭眼睡去,呼吸声均匀沉稳,任由窗外风疾雨急,似都与他无关。
再一阵,秦痕也吃完了饭,端了碗到他面前,筷子一递。
“自己吃!别妄想让我伺候你!”
第四章
半夜的时候,外面风雨终歇,然而喧嚣吵杂却比之前更甚。
人声马嘶声,拍门叫喊声,客栈中众人被人吵醒后的咒骂声,远比风雨声热闹。
客栈的旧门被拍得震天响。
小二憋了一肚子火打开门。
泼辣的老板娘披了衣服出来,尖声咒骂,“这么晚了吵什么吵,赶着投胎……”然后门打开来,老板娘话只骂到一半,剩下的全生生咽了回去。
极目火光印红人脸。
客栈门口站着十数个青衣男子,全都手持火把,腰间配刀。暗夜里火光闪烁,照得这些人冷硬的面目在暗夜中有若夺命修罗。
老板娘呆愣片刻,继而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凄声哭嚎,“哎哟喂……各位大爷各位好汉千万行行好,小店利薄,我一个妇道人家……求求各位大爷手下留情……千万别为难我……”
只把这些人当了打家劫舍的匪徒。
一个青衣男子走上前,皱了眉止住老板娘哭嚎,“我们只是找个人,你不必如此。”
老板娘再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爬起来,喝小二快些打开门,放这些好汉们进来。脸上边陪着笑,讨好道:“各位好汉尽管找……我这就让人点灯……”一面献殷勤,一面却在心里把这些好汉连带他们要找的人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这些青衣人进了店去,只挨着房间叩门盘查,他们进屋去虽仔细翻查物品,但却未借机掠人财物,似颇有规矩。
不一会就查到秦休房间。
其实他们进客栈的时候,秦休就给扰醒了。老板娘那凄厉哭嚎声堪比恶鬼,这种情况下谁还睡得着,那简直是稀奇。
他一贯嗜睡,眼下被人从睡梦中拽出来,脸色黑得比锅底还沉。
秦痕也被闹醒了,揉揉眼爬起床,见身边肖陵瞪圆眼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啪一掌拍上肖陵头顶,凌厉的丹凤眼一眨,冷冷笑了低声道:“哥……你这表情,是怕人家怀疑不到你头上对不?”
说话间,房门被拍得啪啪直响,秦休过去揉揉秦痕头,“小痕开门去。”一面伸手在肖陵腋下某处狠狠拧了把,肖陵顿疼得倒抽了口冷气,瞪圆的眼里立刻浮出水光,衬他阴柔妩媚的面容,当真是我见犹怜,全不见刚才的紧张样。
秦休淡笑,“这才对。”
秦休拣了特别的地方下手,这一拧,疼得肖陵说不出话来,苦不堪言地眨了眨眼,再抬头,两个佩刀的青衣人已闯到屋内。
其中一个人在屋中细细翻查。
秦休几人随身行李简陋,几件粗布衣裳,一些药材书经,都是寻常人家的东西,并未见特别。再乱翻腾,又找出来套戏服,和几件唱旦角的行头,仍未有什么异样。
而另一人则拿画像对照秦休三人,最后往床上肖陵细看了一阵,突然一把掀开肖陵被子,伸手探肖陵四肢。
秦休忙上前阻拦,“我侄儿身子不好……”
那青衣人振臂将他挡开来,继续查肖陵身上骨节伤处,突然神色一凝,竟伸手解肖陵衣结。
秦休大骇,扑上去拦住他,“你要做什么!”
秦痕黄黄的小脸皱成一团,扑上去对那人一阵拍打,瘪了嘴带了哭音骂道:“不许你欺负我哥哥,不许你欺负我哥!”
那青衣人给秦休父子闹得头痛,放开肖陵,又将秦痕推开来,沉声喝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上头叫他们查的人全身骨节俱碎,床上这少年的也是如此,全身断骨虽被接上,但仍查得出痕迹。
他问话,秦休却不答,看了眼肖陵,摇摇头不肯说话。
那青衣人更加怀疑,同房间里的伙伴使了个眼色,一人制住肖陵,一人竟对秦休父子拔了刀。“快说!”
明晃晃的刀光耀眼,秦休脸色立刻变了,唰白得跟纸一样,哆哆嗦嗦对他两人道:“两位好汉好好说话。我这侄儿……是被人活活打断全身骨头,要他做废人。我刚才不想说,是怕他伤心……”
对方明显不信,看秦休几人装束都是普通百姓,又非闯江湖的人,有什么仇家会这般毒辣。便将手中刀一亮,“说实话!”
见对方怀疑,秦休犹豫了下,终又咬牙道:“我这侄儿原本是临州欢喜班里学唱旦角,可偏偏给那个禽兽宋员外看上,他不从……就给那禽兽打断全身骨头赶出戏班子……说叫他一辈子唱不得戏,还不让他在临州呆。我没办法,只有带他们投奔外地的亲戚……”
秦休越往下说,脸上越红,而床上肖陵听得分明,险些气晕过去。
他虽老实,但也听过有钱人家好男风养戏子玩娈童的事。
他说秦痕为什么将他画成这副阴柔样,还在他身上画些青紫淤青痕迹……原来!堂堂无垢山庄少庄主,被冠上这么个身份……当真是丢尽肖家的脸!
肖陵羞愤难当,而进屋盘查那俩青衣人看他神态、堪比女子的阴柔面容,再见他身上那些近乎凌虐的青紫痕迹,以及屋中那套戏服行头,又觉这几人没有其他可疑处,将秦休话揣摩了阵,最后居然当了真,打个手势退出房去。
秦休战战兢兢将他们送出门去,一副恭敬懦弱样。待对方出去,赶紧闭门推门栓。
关门的瞬间,先前同魏淮一起那黑衣男子的脸在门前闪过,照旧如狼犀利的眼,浮了一丝笑。非关欢欣,而是看见猎物时想要尽性掠夺的宣誓的狠戾。
势在必得。
秦休关门的动作更迅速了些……背上门,深深吐了口气。
一场嚣闹,来得莫名,去得也快。
客栈中众人被从睡梦中叫醒,昏沉沉还没清楚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已经如潮水退去。
秦休在窗前看那队人马渐远,一条火龙在暗夜中逐渐消了踪影,他还站在窗前。
先前他要是没看错,进屋盘查那两人佩刀刀柄上,都铸有火云图案,赤色鲜艳,火云张腾。
一如当年横扫中原的赤峰火云旗上图案。
秦休放在窗沿上的手紧了紧,事隔十年之久,赤峰教,终于卷土重来。而它们首先挑上的,就是无垢山庄。
“爹,你看什么?”
被秦痕自记忆中唤回,秦休转过头去,秦痕仰了小脸看他,漂亮的丹凤眼眼尾上挑,眉头微皱,眉目间不见风情,只有凌厉。
秦痕脸色虽涂得蜡黄,可眉目未改。秦休伸手去,顺儿子眉目轻描了去。秦痕这张脸,除了那双凤眼,全都不像他娘。
可就这么一双眼,配着同样的眉口鼻,同样的脸型,却生出截然不同的味道。
微有失神。
再觉手上一疼,却是秦痕恼怒拍开他手,嘟了嘴满脸不悦。
“爹你想起什么了!”
近乎质问的口吻,也有微不可查的妒恨。
不许别人拿他当了记挂他人的桥梁。
一刻都不许,谁都不许!
秦休失笑,秦痕这个孩子的个性,不像他不像自己爹娘,怎么偏生生得有些像那个人。一样的尖锐,甚至是一样的霸道。难道说,十年之久,他自以为掩于尘土的东西,竟是随这孩子一起生长?那个人的痕迹,始终抹不去。
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以及梦魇。
“沈千扬……”
十年,这个名字第一次自秦休口中说出来,他口气轻得出奇,秦痕自然听不清楚,皱了眉道:“爹,你今天很怪!”
秦休轻挑眉一笑,青山碧水般的眼出奇动人,伸手敲敲秦痕额头。
“有吗?”
“自然有,你到底想什么?”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吗?”秦休又笑,边往肖陵那边瞧了瞧,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儿子,笑得有如狐狸奸诈,“小痕,你该不是跟肖陵呆久了,也学他那么笨那么啰嗦吧?这怎么行,你是我儿子,像他那么笨多丢我的脸。”
“……”
秦痕问不出答案,秦休行径又与往常大为不同,他心中恼怒,忿忿然转了身,回床边又看见肖陵,心底的火气顿时有了出处,冷冷瞪了眼肖陵,寒笑着取了根银针开始折腾无辜的肖少庄主。
秦休笑笑转头,只当看不见。
第二日一大早,秦休退了房,依旧是来时的破车老马,带了秦痕肖陵继续往金陵赶。
昨日两番试探,赤峰教虽未有动作,但他不敢保证对方没有认出他来。放他走,或许是那人惯常的游戏,如猫玩老鼠般,把人当做股掌间随手可戏弄的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妄想更改他人一生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