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一出口,沈千扬的笑容又冷了下来。
秦休也闭了嘴不再说话。
慕少游……这三个字,即代表了过往尘封的种种,也是一种梦魇。
不该被提起,不该被记得。
偏偏沈千扬不肯放,明明恨得彻骨,却硬要抓到手里不肯放手。
谁都得不了好!
蠢得透顶。
手中长针银光闪烁,秦休略垂的眼中一派迷蒙水色,再听沈千扬道:“你儿子的面貌,和你并不相像。”
秦休心稍提高了来,沈千扬突然提起小痕,绝对有他的原因,得小心应付着。
“小痕像他娘。”
“他那双凤眼,倒让我想起一个人。十年前我教中有位堂主,后来嫁了肖墨涵,她的名字叫苏云镜。”
沈千扬说完话,静等秦休反应,而秦休只是“嗯”了一声。
“我听过这人,但没见过面。肖二公子肯为了她背弃无垢山庄,想来这苏云镜不是凡俗女子。”
秦休说话口气极淡,没掺杂半点感情在其中,就像是闲话时随口提起些武林旧谈。
都是别人的故事,与他无关。
这种该死的无关紧要的态度。
沈千扬眯起眼,眼中墨色浓得快溢出来,微皱的眉头彰显着他的不快。
他对秦休说这话时的口气,不满到了极限,这种感觉就像是你蓄足了力气出手,想一招击中对手死穴,偏偏却像打在棉花上。
除了满腔闷气,一无所获。
偏偏他还不能动怒。
而这片刻功夫,秦休已经开始动手取他背上银针,一面取一面整理好放入针囊。
“今天也差不多了,我先回青阳谷去,教主等会叫个人跟我回去,取了药方煎药。”
沈千扬却道:“药方不必取了。”
秦休不解,抬头看他,“沈教主什么意思?”
沈千扬道:“你亲自煎好了让人送过来”
“……”秦休有些无奈,“我是大夫,不是小僮。”
见秦休无奈摊手,沈千扬挑眉笑笑,只说了句话,“墨莲还在我手里。”
秦休将到嘴边的抗议咽回去,把针囊放入药箱,重重和上药箱盖子,“我没想到,沈教主也这么无聊。”他提了药箱要走,却被沈千扬唤住,秦休不悦回过身去,恰好见两潭深井,墨色浓得要将人吸进去,其中掠夺侵略感强烈得惊人。
“要你亲手煎药,不过是我最低的要求。”沈千扬唇弯起弧度,有种微冷的感觉,他缓缓道:“站在我面前如果是慕少游,我会很有兴致……做更多让你觉得不无聊的事。”
是不无聊。
无耻!
秦休脸上飞起些不自然的红色,皱着眉抿了抿唇,再后,他摇了摇头笑笑,看向沈千扬的眼光满是鄙夷,眼神也是不屑。
“我看沈教主受损的不只是三焦经脉……”秦休单手点点头,薄唇轻张,“而是这里。”
说罢话,他懒得再理会沈千扬,背了药箱直接出门去。
沈千扬的笑声给远远落在身后。
秦休尽力忽视已经汗湿的后背,嘴里吐出两个字。
“无耻!”
离开沈千扬房间,走了没几步,秦休便看见在前面等候的人。
唐秋人坐在檐前台阶上,碎金的阳光落了满身,细细看来,却也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再想起来前唐秋说的话,秦休不由暗自慨叹。
暂不论心机人品,这样一个人,却全心护着沈千扬。
何必……
唐秋也看见秦休出来,站起身迎了过去。秦休很顺手地把手里药箱递了过去,唐公子嘴角抽搐了下,但还是接了过来。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什么。
唐秋在前,秦休随后,两人一路慢慢走回青阳谷。
过度的沉默,周围气氛虽然尴尬,但秦休没有犯懒喊累,走回去的速度倒比来时快了许多。
终于,当两人脚踩上青阳谷厚厚的草地,夏日的燥热也被苍郁树木阻绝在谷外时,唐秋开了口。
“除了一双眼,你与慕少游长相完全不同,我也知道你没戴人皮面具。因为再好的人皮面具,透气性也有限,人不可能无时无刻把它戴在脸上。”
秦休脚下步子没停,“唐公子的脑子,比你们教主清醒多了。”
唐秋道:“千扬也知道。”
秦休说起假话眼睛都不眨:“他是知道,但他太恨我那慕师兄,满腔恨意找不到出口。而我,不巧做了倒霉的替罪羔羊。”
唐秋笑着摇摇头,“但千扬还不知道,西苗一个部落里,有产一种日暮草。这种草同它的名字一样,朝生夕死,一生见不到两次太阳。而它的汁液……”唐秋说到这,故意停了下,笑着看向秦休,又道:“可以让人改变容貌。”
“哦……”不若唐秋所想的,秦休并未慌神,只淡淡道:“唐公子打算说什么呢?说我用了这日暮草的汁液,然后再将这事情告诉沈千扬吗?”
“我不会告诉他。”唐秋笑了来,温润的眉眼,笑容里却有些凉意,“说出来你一定不肯信……其实,我比谁都希望你能早日治好千扬的伤,早日离开赤峰教。”
秦休停住脚步:“那我应该高兴。”
唐秋依旧微微笑着,口气里尽是无奈,“我和千扬不一样。我希望这世上,从来只有秦休,没有慕少游。同一个死去的人争他心里的位置,其实很没意义。毕竟,这些年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愿意陪下去,跟随他一辈子的人也是我。”
秦休不置可否,只静静站着,等唐秋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这人该说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唐秋道:“但你要是慕少游,我的坚持就没了意义。千扬那个人太过执着,恨和爱都比别人强烈,慕少游要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怎么肯罢休……而我,也不能罢手。所以,我希望你治好他,然后带着你要的东西,走得远远的。”
秦休手垂在袖中,拳头微拢,过了阵,提步往前走。
“我会的。”
唐秋将秦休送回草庐就离开了。
江南姑娘小沅已做好饭菜送了过来。
清淡的菜色,基本都是秦痕喜爱的东西。
全身神经绷紧了一下午,秦休觉得有些疲倦,抬手揉了揉额头,随意吃了些东西,待小沅收拾好东西离开后,他回屋开了张药方交给秦痕。
“小痕,按这方子抓药,然后煎好药,叫小沅给她们教主送去。”
秦痕满心不乐意,接过方子看了看,“干嘛让我煎药,让小沅姐姐煎就是。”
秦休抬手敲了敲儿子的头,“人家要你爹我亲自煎,可爹现在要去睡觉,你是我儿子,不由你代劳让谁代劳?再说小痕你最近懒过头了,得找点事做做,不然回家没人伺候了,谁来伺候爹?”
秦痕瞪他爹一眼,没好气地道:“爹你真有脸说这话。”
秦休摆摆手,笑着走进一旁卧室去,“记得,要说是你爹我亲手煎的。”
“知道了。”
秦痕咬牙应着,几乎将手里药方捏成一团。
却说秦休进了屋,和衣上床,又用扇子遮了脸,迷迷糊糊地躺着。
这些年他身子其实不怎么好,体力极差,时常犯困犯累,而枉他一身医术,却医不好自己。想来,是当初逞强自废武功留下的病根。
现在想想当年,只觉可笑。只贪一时意气,最后受罪的,终归是自己。年少轻狂,自以为傲气,其实,不懂变通,愚蠢得可笑。
再想起今日的唐秋和沈千扬,秦休笑容益发浓了去,自嘲的意味也更深。
愚蠢的人不只他一个。
偏偏,这俩愚蠢的人都抓着他的把柄,却希望事情走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麻烦透顶。
心里再是装了事,但毕竟是倦了,秦休闭眼躺了一阵,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半夜里蓦地惊醒,却听屋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秦休反射性地坐起身,恰巧见月色从窗外淌进来,细细密密洒了一地。
只是,那如银月色也映出一些别的东西。
屋中一角,隐约有亮光一晃而过。
刀兵的亮光。
秦休睡意全消,手往怀中一探,摸了瓶药粉出来,朝那角落冷冷笑道:“是谁半夜里不睡觉,摸到这草庐来了,给我出来!”
屋子里除了静默,再也没有别的。
秦休翻身下床,正要打亮火折子,那角落里突然有了声响。
“秦大夫,我是肖陵,你别点灯。”
秦休一愣,手里的火折子几乎掉下去,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并不理会那人要求,打亮火折子,将桌上油灯点亮。
薄蒙月色再加上油灯的亮光,角落里的人根本藏不住形。
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浓眉大眼的模样,手中一柄碧刀清寒薄利。
竟真是肖陵。
第十一章
薄蒙月色再加上油灯的亮光,角落里的人根本藏不住形。
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浓眉大眼的模样,手中一柄碧刀清寒薄利。
竟真是肖陵。
而他此时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眼里涨满了血丝,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明显是赶了很久的路,疲惫不堪,就连眼底下也是一片青黑。
“你怎么会在这?是跟在唐秋后面过来的,还是跟在沈千扬后面过来的?”
秦休抚额叹气,赤峰教地势隐蔽,如果不是有人带路,肖陵绝不可能找到。他才庆幸这笨小子傻人有傻福逃过一劫,现在倒好,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光把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是给他找麻烦来了。
肖陵要是跟在唐秋后面追过来的那还好些,若是跟沈千扬过来的,自己非得去找菩萨烧两柱高香不可。
不信佛也得信邪……
可肖陵接下来的话,彻底摁灭了秦休心里仅有的一点侥幸。
“我跟了沈千扬一路。本想伺机救出我爹和柳管家,但一直找不到机会……最后就到这里来了。”
“……”秦休沉默了阵,突然抬眼,一双青山碧水似的眼在月色里显得尤为灵透,他指着门口对肖陵道:“你马上离开这里。要不然,我会叫人送你到沈千扬面前。”
能得神刀碧瞑在手,肖陵的武功,在武林中年轻一辈里面,或许算得上极好。
但沈千扬是什么样的人,就凭肖陵的能耐,还有他那直愣愣的性子,能跟沈千扬跟上一路却不被发觉?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跟了沈千扬一路没被发现,也不代表他能无声无息混进赤峰教,而不惊动沈千扬。
剩下的最合理的解释,也就是沈千扬早已知道他的行踪,而且另有计较,才故意放他进教来。
肖陵现在,就是瓮里的一只鳖,外带还是一只饵。
他秦休,八成就是沈千扬想用这饵钓起来的冤大头。
他能不把这笨小子赶紧撵走吗?
可肖陵却不肯走,他望着秦休一脸恳求,“我不能走,我还没找到我爹他们。”肖陵提到他爹时,将手里刀柄握得死紧,额上青筋跳动,牙关也咬得死紧。想必是一路上见了肖明堂被折磨的惨状,心中愤恨难耐。“秦大夫,我求求你,帮我这次。”
经此一场大变,纵然是直性子的肖陵,也较之前有了改变。以前这笨小子,只凭了一心傲气行事,秦休要如今日这般赶他走,他断不会低头服软,也不会再三恳求。
但秦休还是拒绝了他,只道:“我帮不了你。”
他并非铁石心肠,但也不能心软。
赤峰教守卫森严,唐秋沈千扬这些人的心思是何等慎密,就凭肖陵这般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居然也能潜入赤峰教不被发现。
而且还一路摸到青阳谷来了。
若说其中没有蹊跷,打死他,他也不会信。
肖陵在青阳谷的出现,很可能就是一场局,一场沈千扬特意设给他的局。
他要是一步踏错,就再难翻身。
现在的他没有走错的资格。
因为秦痕的性命,乃至他自己的性命,都被系在这步步荆棘之间。
秦休的口气里没留半分商量的余地,指着门口道:“你不用再说了,现在马上离开。出了草庐往西南方向走,那边树木苍茂,便于藏身。谷外的守卫每晚子时会换一次班,你有一盏茶的时间可以离开。”
“秦大夫……”
肖陵握住刀柄的手微颤,秦休无动于衷。
他是自私的人。
他不可能为了肖陵而让自己犯险。
屋内油灯闪烁,灯蕊在无声的静默中渐长,发出哔哔啵啵的细碎声响。
突然间,肖陵噗通一声跪下,寒刀抵地,“秦大夫,只要你告诉我,我爹和柳管家关在什么地方,我马上就走,绝不连累你。”
秦休无奈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肖陵。
十四五的少年,英眉飞挺,双目中光芒湛湛,纵然一身风尘,仍掩不住少年傲气。
他记得当年初出药王谷,在无垢山庄中第一次见到肖墨涵时,肖墨涵也是这般年纪。纵然病弱,却不损少年傲气,神采飞扬,若不是病弱,也可以策马江湖,夜醉寒雨。
再后来,自己一心所想,便是治好肖墨涵的病,还他一个完整的人生。
只可惜,阴差阳错……纵然费尽心思找到墨莲,肖墨涵却已等不及墨莲开花。
眼前这个少年,也是肖家血脉,是墨涵的侄子。
若他还在,必然会如待小痕一般,宠这孩子入骨。
秦休还在犹豫,肖陵已经俯身下去,重重磕了两个响头,“秦大夫,你就帮我一次。”
……
……
“头磕得那么响,谷外的人都给你招来了。”
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打破屋中的僵持。
秦休还未说话,门就给推开来。
秦痕端了盏灯站在门口,昏黄的灯火明灭不定,映得他蜡黄的小脸更显凄黄。他漂亮的凤眼瞟了瞟地上跪着磕头的肖陵,“瘟神!别磕了!”
“……”
肖陵住了磕头的动作,但仍然跪着不起身,咬紧了牙关,对秦痕的话也不再反斥回去。
秦休看着面前两个孩子,沉思不语,秦痕却道:“爹,你就水牢的地址告诉这瘟神,让他送死去。”
肖陵闻言眼中光亮稍盛,看着秦休满脸恳求,“秦大夫,你就告诉我吧,我绝不会拖累你。”
秦休摆摆手,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是真不知道水牢在什么地方。就算是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诉你。医者父母心,让你白白去送死,我做不到。既然你不肯走,你就在这躲一晚,明天再我想办法送你出谷。”
肖陵坚定地摇头,不肯依秦休的意思。
“你要不肯,我马上唤赤峰教的人来。”秦休沉下脸,皱着眉冷声道:“你安静在这躲一晚,不要给我惹麻烦,别的事明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