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可能被揭发身份的一切危机,他都会紧张。
但若换了慕少游出现,这个现下的盟友,会比沈千扬比严守,比这赤峰教中任何人,都更急于置他于死地。
沈千扬要的是慢慢的一点一滴地凌迟他,而唐秋,恐怕会尽一切手段,让这个世上再无慕少游这个人。
以后的路,只会是步步维艰。
手指间残留的药渣缓缓碾落,秦休心里生出一点倦意。
小痕这孩子……已经给他宠得不懂轻重规矩了。
沈千扬人坐在椅上,拿绸巾缓缓擦拭手里的寒刀,那刀长不过两尺,但刀身雪亮,通体生寒,未曾触及,便能感觉到刀锋的锐意。而随沈千扬擦拭的动作,秦休几乎有种错觉。这两者,本该是一体,一样的犀利,一样的具有侵略感。
刀身更映亮了沈千扬深若寒潭的眼,他微微挑起的眉,看向秦休时弯起的唇角,一切的一切,让他犹如蓄势待发的野兽,而下一刻,他就会狠狠扑向自己觊觎已久的猎物,噬肉饮血。
虽然担忧,但秦休还是抿紧了唇,不肯开口打破这沉静。
眼下这僵局,得由沈千扬亲自打破,自己贸然开口,搞不好会触到他的逆鳞。
等了许久,只站得两条腿都酸软了来,才听得“哐当”一声,那刀已被沈千扬掷到地上。
刚刚还在手心里捧着,下一刻便视如敝履。
反复无常。
“这刀,你一定认得!”
沈千扬说话时,眼底难得的带了笑意。
胜券在握,自信满满的笑意。
秦休看了眼地上寒刀,淡淡应道:“碧暝,江湖中尊为神刀,由刀狂独孤行亲手传给肖陵。”
沈千扬抬手拍了两下掌,掌声在静得压抑的屋中显得无比突兀,沈千扬略低的声音随后而至,带起强烈的压迫感。
“你不好奇,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与我何干?”秦休抬了眼,青山碧水似的眼中一派清明色彩,他直视沈千扬,开口道:“教主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沈千扬弯唇笑笑,自袖中掏出个青色瓷瓶,握着略细的瓶口摇了摇,“这里面,装的是唐秋炼制过的墨莲。”
秦休眼里划过丝暗色,“什么意思?”
沈千扬将他神态收入眼底,一丝一毫不肯遗漏,边笑了收起瓷瓶,直起身子,缓步走到秦休面前,略低了头,附在秦休耳边,轻轻吹了口热气。
湿润温热的气息从耳廓里缓缓出入,带起种令人不悦的酥麻感。秦休想退开一步,却被沈千扬伸手捉住,炽热的手掌压在他腰际,逼得两人的身子紧密贴合在一起,而沈千扬更埋首在他颈间,轻声笑了来。
“我们当日的交易,似乎需要更改了。”
秦休浑身不自在,却不能挣脱,他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与沈千扬硬碰硬。
毕竟,满足一点沈千扬想着心理上折磨他的变态爱好,比把事情彻底摊开来强。
“你想要毁约?”
沈千扬自秦休颈间抬起头,墨色的眼瞳里闪着意味不明的亮光,两人的鼻尖几乎点在一起,就连呼吸中也带了彼此的气息。
“我并不想毁约。只是,我们之间的约定需要再加一点东西。”
“凭什么?”
“那把刀,是从肖陵身上解下来的。而我抓到肖陵的时候,他身边跟着的孩子……是你的儿子,秦痕。”
不带感情的陈述,却轻易揪住秦休的死穴。
和秦痕相关的种种,他总是容易被人制住。
偏偏面上还得无情。
“小孩子不懂事,沈教主莫非也要同他计较。”
“小孩子是不懂事,但他是你的儿子,如果没有你的默许,他怎么会带肖陵去找水牢。”
秦休仰起脸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千扬摇摇头,“你嘴硬的毛病,真该改一改。不管你如何狡辩,秦痕无故私出青阳谷,又和肖陵搅在一起,就该受罚。”
秦休轻哼了一声,满是不屑,“那我是否该谢谢沈教主,麻烦你替我管教儿子。”
沈千扬突然伸手,恶狠狠扣住秦休下颌,力道大得几乎可以捏碎人骨头,再看秦休因疼痛而霎时惨白的脸色,皱起的眉,以及那水墨点就的眼中浮起的一点水色,还有他咬了唇不肯示弱的倔强,沈千扬便觉心神激荡。
“你可知道,越是漂亮的东西,就越让人有毁坏的快感。”压在秦休腰上的手也移开来,带了薄茧的手描过秦休紧皱的眉,也将秦休眼中的不屑鄙夷看得清楚。“这样的眼神,只会让让我对你更放不开。”
“疯子……”
不等秦休再开口,沈千扬已低头覆上秦休淡色的唇,极尽掠夺的话语动作过后,一个吻却如蜻蜓点水般温柔,浅尝辄止。
诡异的温柔,只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要这个人自己一点点卸掉伪装,就像猫拿耗子前的尽情戏弄,所有看这人为难忐忑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你儿子现在在水牢里,同肖明堂他们关在一起。你要不要先去看看?或许看完之后,我们才能清楚,我们之前的交易需要更改些什么。”
第十四章
盎长狭窄的通道一味延伸下去,似永无尽头。阴冷潮湿的气息充满整个通道,壁上的油灯发出淡黄的光芒,视野里的景致更见惶惶,灯罩上凝着层水雾,细密的水珠颗颗分明。过道里的风搅着种种阴寒的气息来来回回,却始终走不出这盎长的窄道。
老实说起来,这水牢的阴冷,比起明纳洞来,其实还差了许多。
只是,明纳洞仅仅是阴冷而已,而这水牢,除了阴冷,还有无尽的霉味,以及催生人心底绝望的压抑。
一想到秦痕被关在这样的地方,秦休心里便跟针刺一样,有一阵无一阵暗暗的紧。
以小痕的心疾……他最呆不得就是这种地方,阴寒湿冷,空气又差……
走了好一阵,通道的尽头才出现在视线内。还未见到水牢中情形,一抬头,却能看见壁顶隐约的水光。
倒映在通道顶上的水光脉脉,一层层晕开在昏黄的火光里。
看似静默,其实风不平,浪不静。
哐当一声响,水牢门上巨大的铁锁被打开来,再是哗啦啦一阵嘈杂的铁链铁门碰撞声后,面目生疏的看守用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说道。
“到了,进去吧。”
水牢的门修得极矮,比寻常的房门低了一半还不止。秦休低着头,弯身钻进牢里,又是哗啦啦一阵响动,那看守已把牢门锁了起来。
“教主有吩咐,让你别耽搁太久。”
秦休懒得理会,只冷冷笑了下,举步往前走。
沈千扬这会保管在别处看戏,自己呆的时间短了,他不怕看不过瘾吗?
牢里等着他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手在袖中蜷成拳。
越往水牢深处走,潮湿发霉的味道就越重,光线也越发的暗,袍角浸在水里,湿漉漉地拖了一路。
“爹……”
微弱又带点犹豫的声音,是秦痕在唤他。
循声望过去,水牢一角略干燥的地方,蹲了个小小的身影,灰蒙蒙的似要溶进黑暗里。听着秦痕声音不对,秦休三两步赶过去,将秦痕拉了起来。
只见秦痕蜡黄的小脸皱成一团,眉间全是苦色,连一贯凌厉的丹凤眼也失了神采,眼瞳里似有混沌,连嘴唇也给咬得失了血色。
这般模样,秦休心中再是有气,也舍不得同他计较。
“小痕,怎么回事?”
“我胸口闷……”
秦休手指慌乱搭上秦痕脉搏,又附在他胸口听了一阵,急忙从袖中掏了个瓷瓶出来,倒了两粒朱红丹药在手,给秦痕喂了下去。
牢里没有水服药,秦痕又正难受,两粒药吃下去,竟也是一阵猛咳。秦休替他拍背顺气,折腾了好一阵,才见他嘴唇回复血色,再探脉象,觉得脉象心跳正常了许多。
秦休舒了口气,手轻轻揉着秦痕蓬软的头发,轻笑了问道:“难受也不知道吃药?难不成做了蠢事怕爹骂你,就想出这么招苦肉计来吓唬爹。这招可不管用,等出去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秦痕这会已缓过劲来,仰了小脸,眼里全是不忿,“我药被他们搜走了。”
秦休揉着秦痕头发的手一顿。
沈千扬这王八蛋。
为了逼他,连小痕的病也要算计。
“爹?”
但对上秦痕探究的眼,秦休却是笑了来,一个爆栗敲上儿子头,“不给你吃点苦头,你就只知道胡闹。”
确认秦痕无恙后,秦休才开始打量水牢里的情形。
肖明堂与柳随风也关在牢里。
准确地说,是被锁在墙上。
两人手脚都上了铁铐,而那些铁铐牢牢钉在墙上,使得两人身子紧贴湿冷的墙壁。他们身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口,浅的已经结了痂,而深的却早已溃烂发炎,再沾了水,简直是惨不忍睹。
两人的意识都已模糊,落在沈千扬手里,又被折磨了这么久,想要清醒,太过困难。
不过……这和他最初的设想有些出入。
他以为,沈千扬让他来见肖明堂柳随风,是想借这两人的手试探他揭露他身份。
可眼下,这两人……秦休伸了手去探肖明堂额上温度,只觉高得烫人。
伤口遇水发了炎,发烧是再正常不过。
秦痕在一旁问道:“爹,能不能救他们出去?”
秦休闻言失笑,秦痕这孩子再聪明伶俐,也不知江湖真正的残酷。
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赤峰教当年因无垢山庄折翼,沈千扬重回中原,怎么肯放过他们。
何况他秦休无才无能,保全自身已属不易,要怎么救?又该如何救?
不自量力这样的蠢事,他向来不愿做。
“不能。”秦休的回答里没有一丝犹豫。“小痕,这个江湖有它自己的规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也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相应的后果。”说到这,秦休垂了眼,唇角悬了点虚无的笑意,“不想要的后果,如果没有本事赖掉,便只能接受。”
无垢山庄要站在沈千扬的对立面,又没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便要承受他的种种手段。
秦痕垂下头,脚无意义地蹬着地,秦休拍拍他头,“肖陵那笨小子呢?”
这牢里他一眼扫了个遍,却没见肖陵人。
碧暝都落在沈千扬手中,这孩子能到哪里去?
秦痕闷声答道:“跑掉了。”
“哦……”
秦休愣了下,肖陵这孩子,居然能从沈千扬手里跑掉。
天大的意外。
以他的个性,会丢掉秦痕自己跑掉已是难以想象。而要从沈千扬布局下逃掉,心思稍差了些,武功就得出奇得好。这个肖陵,自己或许低看了他。不过再想想,刀狂独孤行认定的徒弟,总不会太差劲。
秦休益发笑了来,顺带扫了眼四周,“这破地方,少一个人困在里面,再好不过。”
何况,难得见沈千扬失手。
父子俩尚在说话,牢外的看守已等不及,开门进牢催促,“时间差不多了,说完话快点走,别害我受罚。”
无意同看守争执,秦休蹲下身,将手里的药瓶塞给秦痕,“小痕,爹下次来接你。”
“下次?”
“你这次太胡闹,也该受点教训。”
秦痕扬了下巴,精巧的五官比之前多了些生气,漂亮的丹凤眼也有点往日的凌厉,倔强却是一点不缺。
“知道!”
又揉了揉儿子的头,秦休放开秦痕的手,出了水牢。
要将小痕带出去,沈千扬的条件,不能不接受。
只是……他要加的条件是什么?
自己又有多少立场可以坚守。
走着走着,秦休突然停住来,盎长湿冷的通道里,已经立了个人。
沈千扬负手而立,晕黄的光芒落了满身,却不见丝毫柔和,面上一双眼深邃若古井,眼神犀利,如暗夜里狩猎的狼王。
“见过了人,感觉怎么样?”
秦休不答话,直接问道:“沈教主想要改什么条件?”
这里的条件,小痕根本挺不了多久。
沈千扬欺身过去,在晕黄灯光下,他英挺的五官轮廓依然清晰无比。沈千扬手落在秦休肩上,稍用了点力压下去,“你不愿意说,我却想要听。见过了人,感觉怎么样?是心疼,还是想将我凌迟至死?毕竟,那里面的人,是肖墨涵的亲哥哥,还有……他和苏云镜的儿子。”
秦休脑袋里翁的一声响。
紧紧咬住下唇。
沈千扬,居然会知道。
明明,他没理由会认出小痕才是。
沈千扬淡淡笑着,好整以暇地将秦休的反应看在眼底,更益发凑近了去,“我逼供的手段,你并不陌生,只是不愿对你用而已。”
“……”
“但别人不同……那位柳管家对你心怀怨恨,最近意识又迷糊,我让唐秋配了剂药给他,再找个人扮成你的模样对肖明堂用刑逼供,结果……很多事情,无需逼问,那位柳管家便自己骂了出来。”沈千扬笑容里很有种残酷的味道,“比如……你与肖墨涵间我不知道的东西,比如秦痕是谁的儿子……”
秦休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转冷。
原来,很多事情,沈千扬一开始就知道。而自己的伪装,自己费尽心思的躲避,在对方眼里不过是一场助兴的游戏。
毕竟,不懂挣扎的猎物,满足不了沈大教主想折磨他的心愿。
“只可惜,你为肖家费尽心思,最后却不得好,你明明是聪明人,怎么会害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沈千扬犹在说话,秦休却觉耳边一阵嘈杂,很多话全听不见,直到沈千扬冷着声道:“我才知道,那朵墨莲……原来是你替肖墨涵找回来的。我若早知道,定会毫不留情毁了它。”
“不行!”
秦休猛抬起头,却正对上沈千扬极寒的一双眼。沈千扬唇角勾起抹笑,眼底却未见笑意,只有森寒,以及憎恨。
“我现在不会。不过,比起那位柳管家,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譬如……日暮草!”
沈千扬一句话若平地惊雷。
若说之前,秦休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的话,沈千扬这话一出口,他便稳不住了。
日暮草的秘密一掀出来,他的身份就再也隐藏不住。
一切的辩驳一切的谎言,全都无法挡住沈千扬的恨意。
只因为,他是慕少游。
带了薄茧的手抚过眉间,沈千扬低下头,轻咬住他耳垂。
“少游,我很想你。”
情人间的呓语,偏偏带了地狱里红莲业火的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