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年幼的和苏一身太子龙袍,正黑色的丝缎衣袍闪动着柔和的光。和苏的眼睛是深黑色的,透出的却是月光般清冷的光泽。
他听见了,和苏听见了她方才的话。
箴王后第一次感觉到那双眼睛后面的深不可测还有对未知将来的一丝恐惧。她静在当场。
郑王干涩的声音对箴王后说,"你先下去吧,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允许再说。"
刻板冷静的声音无法透露当时郑王的想法,不过话语里面的确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是箴王后还是颤抖着抱着王子翊宣匆忙行礼退出了微音殿外。临出去的时候她看了看从自己身边侧身而过的和苏,和苏的眼睛看的却是她怀中的翊宣。
和苏的样貌并不肖似他的父亲,但是他们父子之间却有着诡异的神似。从某种方面来说,和苏比任何王子都更像郑王,有些时候他们简直就人和镜子中的倒影,他们给其他人近似完全一样的感觉,比如此时和苏的眼神。和郑王弥江一样,旁人无法在他们的眼睛中看到任何他们不想呈现出来的东西。
箴王后咬着下嘴唇,扯着自己华丽的裙摆走了,她头发里黄金飞凤簪子的流苏摇动着哗棱哗棱乱响。
和苏依然看着从王后肩头回望自己的翊宣,也许是从那个时候他就不喜欢这个弟弟,一个被母亲呵护在怀中的健康男孩,拥有他根本就不可能拥有的笑容。
后来和苏进入大殿之后郑王并没有继续那个话题,他只是叮嘱和苏要用心读书,不过和苏却隐约感觉箴王后的设想对郑王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他居然动心了。
从此和苏发狠般的刻苦读书,他想要达到父王的全部要求,甚至要做的更好。不过,似乎一切都有些徒劳。
和苏和箴王后正式结怨其实缘起翊宣。那天是春天中桃花开的最美的时候,和苏看书看的累了到御花园休息一下,结果看见了翊宣被一群人小心包围着,也在御园。翊宣是箴王后唯一的儿子,而且郑王也很宠爱他,后宫中对待他极尽所能侍侯周到。
那个时候的翊宣穿着绣工精致的小小王子龙袍,头发软软的披在背后,坐在石椅上脚还在一翘一翘的,他的手中拿了一大把的桃花。和苏不喜欢看见他还有箴王后身边的人,看着那边热闹一眼,转身对自己的侍从说,"还有两张折子没有看,明日父王问起来要责怪的。我们走吧。"
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每天阅读奏折,这些都是从微音殿转来的,已经被郑王批示过了。和苏没有参赞和决定的权力,他只需要每天阅读,然后次日回答郑王的提问就可以。
翊宣看见了和苏,不顾身边侍从的阻挡,冲着和苏这边跑了过来,他把手中的桃花举到和苏的面前,对他说,"美丽的哥哥,这个给你,希望你快乐。"
所有人听完全呆住了。翊宣身边的侍从更是连忙跪下,对和苏请罪。
谁都知道,在大郑宫中,和苏的美貌是禁忌。但凡说过和苏美丽的人,都被和苏用蒸笼蒸死了,以后任何人都不敢再提起和苏的容貌。今天和苏也许不会难为王子翊宣,但是以和苏平时的性情来说,翊宣身边的宫监难免会受到惩罚。
轻者杖责,重者也许就丢了性命。
他们不是不怕。
和苏看着翊宣,那张笑脸上充满了期待。
为什么他会是这么的天真?
为什么只有他会生活的如此幸福?
和苏冷笑了一声,没有理睬翊宣,转身要走,但是翊宣拉住了和苏的袖子,用孩子特有的声音对他说,"美丽的哥哥,你不喜欢吗?"
听见他说"美丽的哥哥"的时候,和苏就感觉自己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人的窃窃私语,说他的容貌是如何的妖冶,如何的可以祸国殃民。
他讨厌这样的说法,他也讨厌这样明媚的翊宣。
于是和苏粗鲁的拽出自己的袖子,因为用力太猛而弄青了翊宣的手指。
翊宣哭了。
后来箴王后赶到御园,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阴冷的看着和苏,从牙齿的缝隙中挤出声音,"不要太猖狂,和苏,总有一天我会我的儿子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切。而你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那以后和苏百般小心,因为他了解他身体上的残疾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可是,禁宫才有多大,即使数百丈的宫墙围住的也不过有限的土地,他的秘密还是被箴王后的密探偶然得知了,那是一个貌似善良的老妇,专管东宫换洗衣物。和苏一次沐浴后,她没有预兆的闯了进来,她昏黄的眼珠在看见和苏赤裸的身体后不可思议的睁大,然后她迅速转身跑了出去,和苏不可能去追。但是和苏有些绝望了。
老妇跑到了箴王后的朝阳殿,她正要说些什么,可是就在她张嘴的瞬间,一只利剑直插如她的后心,血飞溅开来,王子翊宣当时正在朝阳殿摹写兰亭序,血就溅到他面前铺开的雪浪纸上,他当时就哭了出来。
箴王后惊呆了,她看见自己的宫殿正门前站着一个斯文的少年,少年明亮的眼睛如同百丈深邃的冷谭。
他说,"王后殿下,臣是新选东宫侍读昊秀远。这名老妇胆敢私闯正宫,罪在不赦。"
这是昊秀远第一次进入禁宫中,他先来参拜王后。
和苏匆忙感到正宫的时候就听见少年这么站着对箴王后说话,他沉静的气质就和他的出生地一样,凝重而寒冷。他知道父王在北疆最古老的贵族中为他挑选了一名少年作为侍读,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
和苏潮湿的头发还渗着水滴,他对当时的秀远微微笑了。
那个时候,和苏忽然很清楚的记得王子翊宣的哭声很大,有些孩子任性要引起旁人关注的意味。和苏本来想觉得他很讨厌,但是当和苏看着翊宣小小脸上染着溷浊暗红色血液的时候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伤感。
也许,在这个禁宫中没有人可以活的幸福。
上次他给自己桃花而被自己拒绝的时候,翊宣也哭了,但那个时候的他,与其说是哭,更不如说是闹。而如今翊宣被箴王后搂抱在怀中,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和苏看。这是和苏第一次从翊宣的眼中看不见和煦的笑容,而只剩下一种恐惧。
和苏很想留下来哄一哄这个弟弟,他甚至已经向他不自觉的伸出了手。箴王后一声尖叫阻止了一切温情的发生,她恐惧地看着和苏,歇斯底里地叫着,"走开,你这个魔鬼,不要夺走我唯一的儿子。"
和苏习惯眯着眼睛来掩饰自己内心翻动的情绪,他收回了自己的手,恭敬地给王后行礼,然后说,"王后受惊,和苏多有冒犯。和苏退下了。"
说完甩了袖子和秀远一起回东宫。
从此他再也不轻易主动伸出自己的手。
箴王后无法原谅血溅朝阳殿,但是郑王将这件事情消弭于无形中。他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次在后宫发生。也许箴王后真的得到了郑王严厉的旨意,从此,她对和苏退避三舍。
从此和苏在后宫中度过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一直到他七岁,奚朝大祭祀接他到大郑神宫。
离王后身后给和苏留下一本书稿,据说那是王后产下和苏后身体一直不好,卧床两年期间写的,记录了大郑宫这些年来的一些往事,还有离王后想对和苏说的话。和苏进学后就一直在看,里面包含了一个母亲对无法看着儿子成年的遗憾,但是更多的是期望和祈祷。
这些都是用蝇头小楷在洒金雪浪纸上写就的,十分的工整。
和苏每都夜深之时都会细细的看,看着看着,他居然会感觉也许母亲就是身边,没有远离。
"我曾经祈祷上苍赐给我一个孩子,于是我看见了你的出世。那是一个飘雪的夜晚,神把你带到了我的身边。你幼小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一双黑黑的小眼睛看着我笑。也许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对你的爱超过了我的生命......"
"......看来我是没有缘分参与你的未来,和苏。这些天来我感觉胸口就如同刀割一般。我的儿子,在孤独的成长,我的心比现在任何病痛带给我的痛苦都要深重......"
"和苏,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看见我的时日不多。这些天愈加感觉身体的寒冷,但是外面御花园中的红莲花已经开了,现在已然是盛夏。我看见了张氏家族的箴妃走进了王宫。我也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还有日渐隆起的肚子。我在祈祷,如果上苍垂怜,你将得到一个妹妹。"
最后的几页写的非常潦草,和苏知道,那也许就是母亲最后的时刻了。
和苏每次看到这里手都是颤抖着。
"孩子,这也许是我最后对你说的话了。今夜你就在我身边安静的睡着,我真的很想亲亲你,但是我不敢,我怕吵醒你......"
"......和苏,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些天我都不敢入睡,我贪婪的看着你,一直看着你。我想把你的样子刻入我的脑中,陪着我走完最后的人生。"
"和苏,终于到了最后,我的手几乎无法承受毛笔轻薄的重量。孩子,母亲舍不得你,但是最终还是不能不放手。和苏,我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的生命必将是残缺的,我得到了你的父亲立你为储君的承诺。他在神明和历代先王面前发誓,你必将是下一代郑王,永不更改,如果他违背了誓言,整个大郑王朝都会遭到诅咒的。"
"大郑宫里没有失败者,在这里,失败的人是没有资格生存下去。只有成为唯一的胜利者,你才能有尊严的活下去。"
"所以,孩子,勇敢一些,无论多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你必将是下一代郑王,你的名字将做为一个国家的年号被载入史册,而不是被那些无聊文人在感慨历史的时候偶然提起。"
"我会为你祈祷......"
第四章
三月,当雍京桃花盛开的时候,太子和苏代郑王在岐山神宫祭祀天地。五王子翊宣也一同前往。翊宣发觉跟随他们的人马都是东宫侍卫的时候,本来想要拒绝太子的邀约,不过当他看着和苏的那双眼睛的时候,无论如何,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微微点了头。
和苏笑了,笑的很轻微。
岐山上长满了须弥衫,这样的树并不开花也不结果,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可以长的高大而繁茂。整个岐山都被这样的参天大树覆盖着,冰冷的绿色让山显出几分神秘幽远。
山路并不好走,所以到了岐山脚下,和苏让一小部分禁卫军在那里扎营,并且他留下了一些笨重的东西在那里,自己带人骑马上山。由于路上遇上了大雨,所以太子和苏一行人到达神庙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奚朝迎出了神庙大门外面。
奚朝是历代大祭司传承的称号,其实他们曾经每代人都各有名字,但是当他们成为郑神庙的祭司后,他的名字就如同风中飘散的碎纸一般,消散在所有人的记忆中,现在人们仅仅知道的就是奚朝这个称谓了。不过历史总有例外,唯一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入神宫祭坛的是一位占星师同时也是第一代大祭司,他的名字是楚空,那是和文御王金戈铁马走过来的神秘人物。
现任的祭司看不出年纪,中等身材,清瘦的面颊上镶嵌了一双暗夜一般的眼睛。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蓝色袍子,轻软的衣襟在早春的冷风中被吹起,微微翻动着,素白色的手握在一起,一记长揖几可及地,同时对和苏说,"殿下,一路辛苦了。"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厚重,如远山传来的暮鼓晨钟。
到了神宫内,奚朝早就准备好了晚膳还有浆洗的热水。和苏住在御华殿,他们先用热水擦了脸,然后就在正殿用晚膳。夜间他们分别在御华殿那殿的东西偏室安寝,禁卫军围绕在整个御华殿周围。
奚朝说,这里前后都是空地,很好防卫。
翊宣却感觉和苏的神经总是紧绷着,眼神黯淡。
夜里翊宣似乎听见有动静,起身出来,内殿一片寂静,对面的侧殿熄灭了蜡烛,黑洞一片。不知道和苏睡的是否安好?
怎么这么想,是在担心他吗?
翊宣有些吃惊自己为什么这样想,随即好似要甩掉什么似的摇头。
殿外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小雨,一丝丝的凉意飘了进来,翊宣想看看外面,于是打开御华殿的雕花门,却意外发现和苏站在外面,抬起的手似乎正要推门。
和苏穿了一件被雨水打湿白色的袍子,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腰间用一条丝带随便系上,右手拿着他那把飞天剑。
翊宣第一次可以仔细看到这把剑。早就听说此剑曾经是大郑神宫的珍藏之一,剑是亚光色,并不耀眼。剑鞘是黑色鲨鱼皮制的,而宝剑本身是用一种相当罕见的金属冶炼而成。剑身雕刻着繁复而优美的花纹,那是神话中的舞姬还有纠葛在她们身上的红色莲花。而在剑柄处镶嵌了一颗湛蓝色的宝石,宝石中间是一点殷红。
蓝色宝石的名字是"沧海日升",而这柄剑名曰"飞天"。
据说这剑很锋利,可以仅仅在空气中劈一下,就可以夺人性命。
不过无人见过和苏出剑,所以对于它的一切描述都是传说。
他似乎有些惊讶看见翊宣,那个样子的惊讶也只是一瞬间,随后他笑了一下,抬腿走入大殿。
翊宣发现他的身后没有忠犬秀远。
他很难形容自己对秀远的想法,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翊宣也很难形容和苏跟秀远的关系。不过他总在自己的心中把秀远说成是忠犬。
"和苏,衣服怎么都湿了,赶紧换下来,不然风寒入骨......"
此时的翊宣背对着和苏,他本来想要出去向外院侍侯的人要一些热水,但是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身后直刺他的心脏,本能的向旁边一躲,那柄寒气刺入他旁边的木门中,仅仅是微弱的"嗤"的一声,就好像插入水中一般。
那剑是匪夷所思的锋利。
翊宣侧身发现拿剑的人是和苏,他的脸一半在月光下,一半隐藏在阴影中。翊宣此时能看见和苏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泽。
很阴冷。
和苏要杀了他,这是翊宣目前最为确定的事情。
翊宣的长剑并不在手中,此时的和苏已经从雕花门中拔出了长剑,又是一击。
这次他对准是翊宣的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