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时,韩毓文浑身发软瘫坐在地。他突然觉察到今晚特别的安静,安静到原本一直不曾显现的情愫开始慢慢浮出脑海。也是,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多得令他应接不暇。韩毓文时常想他这半生转得宛若一颗陀螺,在命运这一根带刺的鞭子鞭笞之下,他只能不停得转啊转。他困倦了,他疲惫了,他想停下休息,但是不行。父亲对他说,你是我的儿子,要居于庙堂之上,兼济天下;先生对他说,你是我罗枢玄最得意的弟子,当辅佐明君,开创盛世;而偏偏殷帝对他说,朕爱你,朕甚至可以许你江山,只要你做朕的美人。
“江山美人……”
韩毓文面带讥笑,痴痴地低声呢喃。刘冉居然要他做美人,伴君笑看江山如画,唯独不能染指江山!
韩毓文追忆起儿时,他与太子刘冉的会面总是不愉快的,所谓的“相看两厌”便是他们关系的最好写照。韩毓文记得太子刘冉总是被宫廷孤立在外,被高傲冷漠的皇后姨母忽视,被威严深沉的先帝草草带过,只有母亲常常对他说要好好陪陪太子殿下,他将是未来的君,也是你的亲人。
既然母亲这么说了,所以年幼而懂事的霍成玉便时不时地去关心一下这个在宫廷里存在感稀薄的太子殿下。关心的事情很多,韩毓文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每一次好意的关心换来的都是太子不屑的回答。几次下来,本就心高气傲的霍成玉的关心劲头也渐渐凉了下来。霍家抄家前昔,霍成玉还住在椒仪宫里,而宫廷又是一片祥和,丝毫没有黑云压城的紧张氛围。韩毓文记得,那一日,太子刘冉心急燎火地跑到他面前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躲。
怎么了,自己当时不解地问。
父皇要杀你们霍家了,你快逃吧,太子刘冉焦急道。
“你快逃吧!”
韩毓文苦笑,原来他还是这么清晰地记得,那时明明是恨不得掐死他的太子刘冉居然会对他说,你快逃吧。而自己却是一脸不相信地回答,我为何要逃,霍家素来忠君不贰,现在自是受小人诬陷。太子刘冉冷笑一声不理睬霍成玉的固执,拉着他意欲逃出宫廷。可惜,这只是太子刘冉的少年一梦。韩毓文回想起自己当时被抓时太子刘冉恨声道,偏要学圣人贤人的那些个不要命气节做甚?
是了,刘冉最是讨厌圣贤古训,所以他时常撕书,一本本地撕烂。怕是他最讨厌文人的谦和有礼,一股子的虚伪作做——说什么做什么都得符合那条条框框的礼教!可谁有能真正离经叛道呢?你刘冉不行,成了殷帝后更不行,又遑论我韩毓文呢?
灵堂外有急促的脚步声渐近,韩毓文听出不是女人的脚步声,他微微皱眉问道:“谁?拿几壶酒怎么也要如此大费周章?”
“你刚起来怎么就想到要喝酒了?”殷帝健步上前搂住韩毓文埋怨道。
“我难受。”韩毓文平静地回答。
殷帝劝道:“朕也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的身体还有眼睛都没好呢,这几日还是别想着喝酒了。”
韩毓文一把甩开殷帝,道:“给我烈酒,我得陪相忆喝几杯。”韩毓文一字一句说得坚决异常。
“只能喝三杯。”殷帝妥协道。
韩毓文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你去忙你的事吧,这里有这么多照顾着我出不了事。”
“你若是有什么闪失他们都得一块陪葬。”殷帝放出了狠话。
韩毓文几不可闻地一哂,又进一步要求道。“我想在这府里住着,宫里待着总觉得不顺畅。”
“好,都依你。”殷帝还是不忍逼他太紧,只得统统应下。
待殷帝离去后,韩毓文唤了管事过来,道:“去,再多拿些酒来。”管事自大惊,正欲劝说时,韩毓文又冷冷地补上了一句,道:“不拿?我现在就让你们这些奴才去死。”管事无奈只得涩声应了。
于是,韩毓文一边肆无忌惮地倒着烈酒,一边继续想着陈年往事。他知道殷帝由儿时对霍成玉的嫉妒慢慢变化成了今日的执念,以爱情为名义的执念。那么他自己呢?他隐忍至此的执念又是以什么为名义?爱情?韩毓文笑了。
对于殷帝,这高居九重云宵之上的帝王,他为臣怨不了恨不起,而爱,则更是万万不敢触碰的禁忌。可现在,殷帝自己首先粉碎了这一层禁忌,殷帝拉他一起下了“地狱”。韩毓文又是一口酒下肚,奇怪,这烈酒喝得可真是怪哉,居然越喝越冷。
霍夫人温柔劝道,阿冉殿下我最爱的妹妹的独子,也是你的兄弟。成玉,好好跟太子哥哥相处。
“太子哥哥……”
开始醉得晕晕糊糊的韩毓文脱口唤出这句儿时的童言。此时,这一声“太子哥哥”中深藏了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的感情,仰或是不愿承认的感情。
爱情?呵……
22.望君顾(最终章)
殷帝揉了揉太阳穴,稍稍缓解了批阅完奏折后的疲惫之意。闵公公即刻上前将殷帝扶起来,小声道:“车马已经备好了。”殷帝点点头。自吕相忆服毒了结后已经过了两个月了,日子虽然过得很快,但是那人的心伤却愈合得很慢。
还是这府,这院,这人,时间就像是回到了永嘉三年,韩毓文已是帝王禁脔,但还不曾娶妻。这幽静别致的韩府便是殷帝偶尔过来小居的所在,一直持续到韩毓文被赐了婚,殷帝就再也没有踏入这里一步了。此刻,殷帝心里沉郁郁地走在碎石小径上,很快在修竹林里见到了歪躺在榻椅上的韩毓文。殷帝温柔地抱起韩毓文,小心地为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无奈道:“你怎么又喝醉了呢?太医不是说了,你的眼睛才刚刚好起来,不能饮酒过度。”
韩毓文抬起头半睁着眼,模模糊糊地瞧出是殷帝的面容后又弯下头重新靠在殷帝的肩膀上,不置可否。殷帝叹了口气,唤人将这榻下的酒壶都收拾了。韩毓文一下子发觉自己似是腾了空,他开始摇头晃脑地挣扎起来。殷帝侧抱韩毓文,低头吻了吻韩毓文的唇道:“别闹。朕不过是想抱你回房去睡,竹林里太阴凉了。”
“唔……晚上了么?”韩毓文嘀咕了一句。
“是——,早过了晚膳时间。”殷帝苦笑道:“朕命人做了你平常爱吃的点心,你光是喝酒会弄坏身子的。”
是的,韩毓文现在是日日酗酒,仿佛每日醉醺醺的就可以抛下往事种种,就可以坦然接受殷帝时不时的温存,甚至可以承认时不时闪过心头的莫明情愫——那份一直被自己刻意抹杀的爱情。当韩毓文发现了酒的这种妙处后,他清醒的日子也便越来越少。每日都过得像是踩踏在棉絮里一般,虚虚浮浮,亦真亦幻。
前几日,陆丞相来拜访过韩毓文,而后顾言廷也来拜访。韩毓文那时不是宿醉醒来昏昏沉沉的,就是与殷帝一番欢好过后酸酸软软的,神智总是木木讷讷的。他听不清也记不起陆丞相与顾言廷说了什么劝了什么或者又指责了什么,总之不论他们道出口的是什么,韩毓文都无言以对。这无关清醒与否。
而今,宋临熹则完全消失在了韩毓文的一方天地里,唯一的交集便是一纸书信。不过,韩毓文也没有力气去思考了,思考那一段遥远可笑的先帝遗事。尽管曾经,他如此地执著过一个真相。可是,有很多真相都是不需要知道的。封尘遗忘,才是最好的归宿。
然而,霍家也终是没有平反洗冤。
殷帝虽然于心不忍,可这朝廷上的事并不能仅凭个人意志来改变。霍家,牵涉到的是先帝与皇族的尊严。所以不论是非对错,霍家都只能这样沉寂下去,成为先帝陵墓的陪葬品。殷帝有时也会猜测,他的父皇,面对母后的背叛时,为何依旧选择原谅。但作为帝王,选择原谅并不意味着忍气吞声。父皇虽然曾一度迷恋过温柔动人的霍夫人,但他最后还是选择爱母后一生一世,而母后却把她的爱全部倾注给了霍潇则。他们之间的纠葛,生前不能忘怀,死后怕是亦无法了断。
殷帝偶尔也会产生一丝敬佩霍潇则爱的勇气,他罔顾了背叛了他的“儒”,成全了他的爱情——霍潇则居然与皇后韩芷姝不顾一切相爱着,两人甚至不惜背叛那头顶的君王。虽然有悖天理伦常,可谓“十恶不赦”!即使如此,殷帝还是觉得霍潇则是个男人,至少他在强权面前决不会将自己的爱情硬生生地扼杀掉。
韩毓文不傻,他知道霍家的事殷帝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不过韩毓文偶尔发呆的时候也会想,他的父亲,霍潇则,为什么心甘情愿为一段不可能的爱情飞蛾扑火至死不渝?为了爱情,人为什么可以变得如此固执与冷酷?霍潇则的爱与他的人一样,骄傲刚烈,追求完美,所以他宁可玉碎不乞瓦全。父亲与姨母的爱如火,而母亲的爱似水,但是他们都没有得到幸福。只因他们爱得太清楚太明白了,所以与其委曲求全不若……一起毁灭。这样强烈而偏激的爱霍成玉不可能有,而韩毓文也不会接受。他,到底没有继承父亲霍潇则的勇气。
韩毓文想笑,他笑他自己的一生一直都在为霍家而活,等想他为自己而活时已经陷入尘世欲海中不能回头。不是他回不了头,而是他已经没有岸可以回首一顾了。韩毓文笑他前半生就已经死过三次了:第一次是霍家灭门之时,第二次是金榜题名之时,至于这第三次……这第三次……
“我方才吃的是什么?”韩毓文的神智开始恢复正常,眼眸里也透出许些犀利。
“是一些醒酒的小点心,你总是迷迷糊糊的多不好。”
殷帝一边笑着解释,一边帮韩毓文擦洗着身体。此时,两人共用了一个大木桶沐浴。这已经成为了殷帝的一个新习惯。一切都打理完毕后,殷帝便理所当然地将韩毓文抱上了床。现在,韩毓文已经不是殷帝的臣子了,他不用再顾忌众人三纲五常式的孜孜劝戒。就在殷帝把手探向韩毓文的后-穴时,韩毓文忽然伸出手一阻,殷帝有点讪讪地问道:“怎么了?”
韩毓文听出殷帝的语气透着一丝不快,但犹豫再三后还是弱弱地恳求道:“能不能让我喝些酒?”
“怎么老想喝酒?”殷帝紧锁了眉头,忧心道:“这两个月来你说你哪晚没有喝酒?不要再喝了,好不好?”
“就喝一点。”韩毓文不死心,继续恳求殷帝。
“不行!”殷帝心一横,断然拒绝道。
可是韩毓文用力地按住了殷帝的双手一直不肯放弃,直到殷帝用了蛮力才挣脱了韩毓文的钳制。韩毓文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一般结实健康了,身心的打击与酒精的侵蚀令他迅速地消瘦衰竭下去。殷帝再一次地将手探入韩毓文的后-穴时,一股钻心的疼痛撞击在了韩毓文的脑中。并非殷帝下重手在惩罚他,而是韩毓文在失去了酒精的麻醉作用后才感到特别的疼痛。这种疼痛又并非只在床事中才发作,只要韩毓文一清醒,这疼痛便会随之而来。
“呜……唔嗯……”
韩毓文小声地呻吟着,殷帝手指像长了眼睛似的总能肆意地寻找到令他欢愉令他哭叫的所在。殷帝很卖力地挑起韩毓文的欲-望,因为今夜,韩毓文没有醉。因为韩毓文没有醉,所以殷帝才知道他的欢愉,他的欲罢不能,他的情难自禁,都是真真实实的反应,而不是依赖酒精的麻醉所作出的意乱情迷。
“毓文……朕要进去了。”殷帝轻声提醒道。
韩毓文稍稍一失神,后-穴里便一下子被火烫坚硬的性-器所填充。不过已经被充分拓展的后-穴即使是面对更为粗暴的进入也不会让他太难受,可是韩毓文还是能从身体的快感中捕捉到疼痛,源于灵魂的疼痛。
“不……不要了……求陛下……”
殷帝在进入后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便开始快速地抽出,刺入,一深,再浅,很有分寸地,也很有节奏地消磨掉韩毓文脆弱的意志。
“叫阿冉,说过多少次了?”
殷帝不满韩毓文口出唤出的一声“陛下”,用力地又抽-插了几次。韩毓文下意识地摇摇头,殷帝见后立即恼了起来,原来较为缓慢磨人的节奏霎时转为了快速的抽-插,快感也因此源源不断地翻滚而来。
“啊!……啊啊……”
韩毓文不断地重复用一个单音在回答殷帝,让殷帝始终无法如愿。
“既然不喜欢唤阿冉,那朕便让你更卖力地叫吧!”殷帝像是跟人怄气一般,对着韩毓文乱发脾气道:“双腿可夹得再紧些……”
韩毓文小声啜泣起来,但还是不堪地照做了。殷帝低下头极其轻柔地舔去了韩毓文眼角即将滚落下来的泪珠,有些懊悔道:“对不起……成玉……朕,对不起你……”
殷帝又唤韩毓文“成玉”了,这是在殷帝失神后下意识都会唤出的名字,宛若一个胎记,紧紧地贴着皮肤,不能分离。韩毓文听清楚殷帝唤出的一句“成玉”时陡然战栗起来,浑身发疯似的缠上了殷帝,不断地用一种卑微至极的姿态去挑逗起殷帝的欲火。只因这样,殷帝才会转移注意力,才会忘情地投入这一场性事,才会不再有余力与余心去唤出一声“成玉”。
这是韩毓文的一个禁忌,而殷帝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殷帝现在仅仅晓得,当自己真心实意地对待韩毓文时,韩毓文也会于以同样的回应。而这一点点回应,于殷帝而言,已经是太幸福了。殷帝不乞求山盟海誓,他只乞求韩毓文有朝一日能够接受他的爱。爱,并不一定美丽;爱,也并不一定纯粹。可不论它美丽纯粹与否,爱始终是爱。有谁能说得清道得明爱到底应该如何如何呢?
这一夜,结束得很快。
天际渐渐泛白之时,韩毓文猛然惊醒了。睡在一旁的殷帝不解地跟着韩毓文直起身体,将他搂入怀中后问道:“怎么突然就醒了,不再多睡会儿么?”
韩毓文抬头凝视着殷帝,那眼神仿佛是通彻的,但又仿佛是迷惘的。韩毓文惊慌地问殷帝:“我是韩毓文,对不对?”
殷帝奇怪道:“你当然是。”
韩毓文似是安心了不少,低头既是对自己又是对殷帝继续喃喃道:“我是韩毓文,不是霍成玉。”
“你怎么了?”殷帝不解,亦是不安。
“霍家神童早夭,天妒英才。霍成玉早死了……蛊惑君王,不知廉耻的是韩毓文,不是霍成玉……对不对?对不对!”
“朕明白,朕都明白。”殷帝恍然大悟,心痛地安抚道。
“只有韩毓文才敢爱上刘冉。”
霍成玉不敢,也不能。得到这个认知后,韩毓文突然平静了不少。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再一次凝视着殷帝,并用他特有的无比温润的嗓音轻声承诺:
“我爱你。”
是的,我韩毓文承认,我已经爱上你刘冉了。我不像霍潇则,也不是霍成玉,我只是韩毓文,可以承认爱上你刘冉的韩毓文。
闻此,殷帝霎时泪如泉涌,他紧紧地拥住韩毓文,久久地不能道出一句话来。
许下这一生的承诺后,韩毓文似是力尽了,他疲倦地要求:“我想喝点酒。”
“酗酒太伤身了。毓文,把它戒了好不好?”殷帝小心翼翼地哄劝道。
“我……不想死。”韩毓文固执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