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染脸上微微变色。他虽然知道洪宽海量,但这么几坛灌下去居然仍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他亲眼所见,洪宽右手受伤,内力应该也损耗了不少,他故意在洪宽的饮食里下了少量的软骨散,几天观察下来,洪宽的身法的确有迟滞的现象,难道洪宽居然深藏不露,故意示弱于他?再说那些都是专为洪宽准备的酒,里头掺了迷药的,别说一坛,只要几口就能将头牛弄晕!
难道......洪宽早就知道‘那件事'了!不不,不会的,如果洪宽知道,怎么还敢跟我上峊山?啊!该不会是在养足精力,好一举报仇!
梁染咬了咬牙伸手接住洪宽抛来的酒坛,心里惊疑不定,十分后悔当初没趁洪宽刚受伤时杀了洪宽。
他心知不喝是丢尽脸面,要喝嘛,自己一身铜墙铁壁的外练功夫,内力却撑不了多久的......权衡厉害,挣扎半天终究不敢喝下;但绿林好汉平日赌酒喝酒,最是瞧不起临场退缩的,梁染这一踌蹭,立时就被满场目光盯得脖脸通红。几个原本就反对杀洪宽的,心里已经各有打算。
眼看梁染已经面色如土,洪宽这才说道,"兄弟要是和我一样还念着结义的情份,这酒就别喝了吧。"
"啊?"梁染瞪大了眼睛。
洪宽冷冷微笑,"洪某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背恩忘义之人!梁染,你是想做洪某人的兄弟呢?还是要当洪某人的仇敌?"
至此梁染已知洪宽有意讲和,赶忙离坐而起,璞通一声跪了地上,"拜哥,是兄弟不肖,给小人说动了!拜哥肯原谅兄弟,兄弟日后为拜哥上刀山下油锅,皱一根眉毛不算好汉!"
洪宽伸手将他拉起。温馨说道,"你说,是谁要你这么做?"
梁染心知他必有此一问,早已有所准备。他咬牙攒眉,半晌才沉声说道,"我说了,拜哥别在意......总归不过是个婊子,不值得拜哥喜欢的!"
洪宽心头一凉。五虎山兄弟的情状历历在目,一直到海捕文书天下通缉,他还浮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如今......
"为什么?"洪宽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来。
"那女人是个千金小姐,原也吃不得苦的。听她贴身丫环说,是被个来头极大的官儿看上了,说什么玉树临风、诗词歌赋样样管通的,一见钟情了!怕拜哥缠着不放,这才......"梁染突然啪的一声,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括子,"总之是兄弟不成材,寨里最近没什么收获,几百张嘴要吃饭,不得已才收了人家银子......"
洪宽用力闭上了眼睛,脸色已经灰败得像死人一样。他原就旧疾在身,此时心伤痛悔,一时伤势爆发,身子向前一俯,呕出了大口鲜血来。
梁染见机不可失,眼珠子一转,双手握了百斤重的钺,大喝一声,自洪宽背后当头砸下!
洪宽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怆怒吼,愤恨痛苦海啸一样漫天扑地而来,众山贼被他震得心神俱制,梁染也怔了一怔。
就这一怔,天地已经变色。
梁染不可置信的看着透胸而过的大刀。洪宽并没有回头,梁染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到他握刀的右手有鲜血淌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什么是情?什么是义?呵呵呵哈哈哈!"笑声突起顿止,洪宽冷冷环视着满大厅惊傻的人。
突然唰的一声,一人擎着纲刀大喝,"杀了他!为老大报仇!"几个山贼立时醒觉过来,唰唰唰唰连响,几十个人一起围了上来。
洪宽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一群刚才还一起喝酒吃肉的绿林好汉。
他的眼神太冷太绝望,像锐利的刀,有人颤抖了一下,悄悄向后退了一步,立时就有人向后退了两步。
一条人影偷偷的要从柱后溜走,洪宽手起刀落,削下他的头颅。
"啊啊!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老大自做主张要听那婊子的话,去灭了五虎山的!不关我的事!饶命啊~~"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爆出一声大叫,一个人连滚带爬的要冲出大厅。
"我不知道啊,这不干我的事啊啊啊--"
"别杀我、别杀我、饶命--"
他还记得他兴高采烈的回到五虎山时,那令他小胆俱制的景象。
他疯了一样在满地的尸骸里寻找还幸存的兄弟,一只血手抓住了他。
‘振作点,老五!'他紧抓着兄弟的手,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
‘掩不行了......咱们中了......调虎离山计......老大......你、你要小、小心......他们趁你去比武招亲......'
老三,振作点!到底是谁?究竟是谁!
‘梁、梁染......刘、刘、刘......霜霜......'
鲜血溅在酒坛上。一只脚踢翻了酒坛,酒液带着浓烈的香气汨汨流出,衬着一点薄红在地上蜿蜒。
有人在酒坛附近倒下,颈际大量溢出的鲜血将这酒染得艳红。
血腥的气味渐渐盖过了酒的香气;赤红的颜色覆没了晶莹的酒液。
喝斥的声音变小了,求饶的声音也变小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孤单的跃动。
‘父亲已知比武招亲之事,此计难行。我与杜鹃合议,今晚一番假装,以做生米熟饭之思,便于劝服父亲。请洪哥哥在附近客栈安心等待,三日内便有消息。霜霜'
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是情?什么是义?'
他还记得美丽的女子微微侧头,拈着手里的花。‘你给的花儿是情,在一起的决心是义。'
洪宽站在死寂的大厅,他的右手淌血,他的刀在哭泣。
粉色的绢帕落在他的脚边,他大步走过,不再回头。
第六章
‘你真的要去修行之门?'
‘不合吧,就算宰辅从小养你到大,也不必这么听话啊!'
‘喂,别走啊!要不然这样好了,三年!你先别进去,先到处走走!天地这么大,你一定会觉得有趣的!'
‘喂喂、别冲动,喂!他XXXX的,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人......我、我陪你好了!末鬼!等我~~~~~~'
但是末鬼根本就不会等他。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去追,末鬼还是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疯了一样到处乱找,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突然远远见末鬼在河对岸和人说话,他心里一急,一脚踩进水里就追了过去。水湿了他半身,泥泞沾满他的鞋。他追到了,可是那人并不是。
他沮丧的呆站在路逆,不知逍再来该到哪里去。
有人问他:"你怎么了?小兄弟。",他就问人末鬼的去处。
没有人见过那个黑衣的杀手。
有人好心的提醒他,"那个人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他想到末鬼兢要去修行之门,赶紧向人打听到那里的路。问了好多人,总算找到那条蜿蜒的曲折的路。
修行之门一开头两根粗大的石柱写得清楚明白:
‘断情绝欲'
‘拾智弃学'
两个老的像石头一样的怪物守在门口,他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末鬼。他们就像石头一样不动也不说话。
他怀疑他们聋了瞎了,却又听见他们对一个要进修行之门的人说:"长老与皇同响、一任监督,但不能情欲,你要考虑清楚。"
他一听就忍不住在心里暗骂:活那么久有个屁用?要断情绝欲,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那个人点点头,就走进去了。身影就在跨进那道门的时候条忽消失。
他突然免得害怕,害怕末鬼也像这样消失在修行之门里。
一个苍老的垂音突然传来,"年轻人,你说的那个人有来过,又离开了。"
他陡地抬起头来。他不知道是哪一个守门人发出的声音。他们都已经闭上眼睛,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盘石,从来都没有动过一样。
"他去了哪里?"他满便热切的问道。
但是已经没有回音了。
如果末鬼没有进修行之门,那会去哪里呢?会不会回宰辅府?
他跳起来往回跑。临走之前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逆着风他回头吼道,"那家伙要是有来,千万别让他进去啊!"
他急着要赶回皇城,跑了好远的路。
前方有座大山,他想过了这山就到了!等不及带路的人明早才来,一个人就冲进了山里。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树海一片繁密,他失了方向,在群山里乱窜,怎么也寻不着出路;每到夜晚,天候寒冷猛揪出没,他又不敢安心入睡;强撑了几天,终于又冷又累地倒在半截枯木下。
他为什么要追来呢?末鬼根本就不理他。
要去修行之门就去好了,永远都不要出来啊!他是傻瓜才会想阻挡那个疯子!
呵呵,呜呜。饿极了渴极了,他咬了块草根,想吸吮一点汁液,嘴唇有点发麻,他也没心神去注意,最后头一至就睡昏了过去。
可恶可恶,都是你害的!要是再让我见到你,我一定扒你一层皮!
可恶可恶,我怎么这样、傻瓜啊......
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脸颇,在他唇上涂着不知是什么的汁液。他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噬,一种很苦很恶心的味道就从喉头纸进胃里再涌上喉头。
他忍不住干呕了起来,唾液混着背绿色的草汁从他的嘴角流下,他痛苦得睁开了眼睛。
一片黑影挡住他的视线,他眨着眼,居然看见末鬼。
这是什么?临死前的幻影?哈哈哈,濮阳少仲你真是悲哀,人家根本就不理你,你为什么还这么想他?
好吧,幻影也无所诵,至少死前,我可以揍他一顿出气!
他伸出拳头向前一撞--"笃"的一声,拳头撞上了末鬼的胸口。
末鬼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开始下滑的手腕。
他又伸出另一只拳头向前击去,末鬼也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努力要抽出手来,双手却像焊在铁里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实在气极,向前一撞,"砰"的一声,额头撞在末鬼的胸膛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楚。
哈哈,连幻影都要欺负我。
他咧嘴一笑,眼泪就顺着脸颊慢慢的滑下来。
他已经累得再也抬不起头来,就静静靠在末鬼的怀里。
身体渐渐温暖起来,好象是末鬼拿衣服覆住他,又好象是末鬼伸出双臂拥抱他。一阵沉稳的心跳声传来--这是末鬼的心跳?末鬼来救我了?
他在作梦吗?是的话,他永远都不要醒。
他伸出双手轻轻回抱着末鬼,末鬼便将他抱了起来,背在背上。
他的身体突然腾空,耳畔很快就灌满风声,身旁的花草树木都在急速的向后退去。
他已经没法分辨道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有用尽全身的力气,聚聚的攀附着前方......
濮阳少仲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里依稀看到一抹很深很深的红色在眼前晃荡。那是什么?
他伸出手去,劲风里好不容易抓住了些,试探的拔了拔。唔唔,拔不动。他又多出了点力,猛然一个前倾,他的头结结实实撞上了前面那堵宽厚的温暖的墙。他愣了一下,那堵墙却已经有了动作--啊啊!是末鬼!
末鬼将背上的濮阳少仲放下地来。原以为他清醒了,结果濮阳少仲却随着自己的动作软软的坐在地上,仰头怔怔的望着他。
"你站得起来吗?"末鬼问。
濮阳少仲像是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睁大迷蒙的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真的是你!你没进修行之门?"
"......"看来是还没清醒。末鬼按了按他颈边的脉搏,确定他的身体无碍,也不再多说,拉起他的手臂,又将他负到背上去。
"啊喂,你要带我去哪里?"他XXXX的,一块特大的木头!一句话不说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濮阳少仲又在心里咒骂了七八句。末鬼带着他奔驰在树林里,树叶长草拂过身畔,几片特别锋利的叶片划过它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疼。他抱怨着抱怨着心里却有点高兴,还好他没死在山里,还好末鬼回头来救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树林里已经没什么亮光了。他有点害怕末鬼又把他丢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伸手环过末鬼的肩膀和颈项,将自己固定在末鬼身上。他开始觉得这样比较安心,于是他加重了一点力道,然后又加重了一点......
末鬼神色陡然一变!
在树林完全暗下来的那一瞬间,濮阳少仲绕过他颈子的手臂突然缩紧到足以将人扼死的程度,末鬼不及思索,双手施力将濮阳少仲的手臂用力拉开,顺势将他向后推去。
濮阳少仲向后跌开,单脚触地立即一跃而起,大吼一声又同他扑来,他侧身闪过,嗤的一声,濮阳少仲的手指在他身后的一株大树上擦过,在树干上划出五道深痕。
这种劲道已经是拼命的架势了!眼看濮阳少仲又要转过身来,末鬼向上拔高,缘树无声而上,隐身在一株大树的枝叶里,静静观察濮阳少仲的变化。
濮阳少仲转过身来,目标突然消失他呆在当场。原本极灵动清亮的一对眸子,此刻像刚噬过血的猛兽,贪婪瞪视着四周仔细搜寻猎物。
末鬼是天下顶尖的杀手,论敛住气息隐藏行踪,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濮阳少仲神智清醒时尚且不是他的对手,现下盲目寻觅,自然更找不到他。
好半晌找不到目标,濮阳少仲突然静了下来。
末鬼心中一动。他知道咒术与日月阴阳的运行相互配合,故有时辰的限制。只要过了某段预定的时刻,咒术就会暂时失去作用。他原先打算静静等待时间过去再来设法,不料濮阳少仲突然腿一软,一跤坐跌在地,轻轻呢喃了声:"末鬼......"
末鬼原本以为咒术时辰已过,正想向下跃去,濮阳少仲却哭了起来。
任谁都会觉得那是真正伤心的控诉。哀哀切切,凄凄惨惨。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颊侧滑落,悲痛的哭声一阵阵传来:"末鬼,别丢下我......"
末鬼知道濮阳少仲不会这样哭。这一定是咒术还没过去的缘故。
他决定再等等。
"末鬼......"濮阳少仲突然抬起头来,惶恐的向四周张望,"末鬼!你在这里对不对......你别丢下我......你出来!别丢下我......"
末鬼深深的皱起眉头。他知道现在出现,正好顺了咒术的作用,濮阳少仲一定会再攻击。他一定得再等等。
末鬼是绝顶的杀手,为了等候出手的最佳时机,他可以等上十天半个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解,耐心的等待是绝对胜算的基石。
然而此时此刻,等待却变成一种要命的折磨。
我不会丢下你。
他在心里说。
我不会丢下你。
"末鬼、呜呜......末鬼......"半个时辰过去,濮阳少仲绝望的抱住自己,俊秀的脸庞上到处都是纵横的泪痕。他颤抖着瑟缩在一棵大树下,嗓子已经哭哑了,他闭起眼睛,泪水却还不断的淌下。
"少仲。"末鬼慢慢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
濮阳少仲抬起头来,突然拔起腰边的长剑,一剑向前刺去。
末鬼叹了口气,略侧身,一掌拍在剑身上。剑向一旁斜去,他反手一指点在濮阳少仲的手肘上,低喝一声,"撤!"濮阳少仲右手失力握剑不住,左手已然握拳向他当胸击去;末鬼两手并出,抓住濮阳少仲的双腕,用力向外一分,将他压在身后的树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