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今天夏将军成亲,东篱很伤心呢。”
周鼎华略怔了一下,伸手握住缕衣的手笑了:“怎么突然想起傅悠了呢,怎么,替他难受?你可不是这么多情的人。”
“为傅悠觉得不值罢了。皇上赐婚,示恩的同时也给了夏将军一个交出军权的理由。夏将军功高震主,此后虽然失了兵权,却能得一个驸马的身份养老善终,也算是天大的福分了。公主夏将军不得不娶,不过将军也不见得就不喜欢公主。于公于私将军跟傅悠都是不可能的,枉他一世聪明,何苦这么执迷不悟。”
“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对夏钧雷动心时就已经万劫不复。即使明知情海轮回,徒增苦恼,却也无可奈何。”
缕衣心念一动,原来皇上对于傅悠的心意早就一清二楚,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皇上不怕傅悠心生怨恨,恨你拆散了他和夏将军?”
周鼎华闻言自信的笑了:“他的为人,看似放的开,其实却是最放不开的一个。对于夏钧雷,他不会这么容易妥协的。至于对朕的怨恨不是不会有,但他是个聪明人,会知道该怎么对待掌恐他命运的主子的。”
缕衣心底一寒,周鼎华对于臣下的了解和任用,实在已经炉火纯青。周鼎华却在此时极轻的叹息:“我对你,何尝不是如此?”
月色如玉,洁白的月光倒泄下来,像为两人拉上了一层暧昧的轻纱。
明光清晰的映出周鼎华灼灼目光中的情意,缕衣心头没来由的一跳,急急撇过头去,装做没有听见周鼎华的叹息。
周鼎华知道缕衣在逃避,却没有继续逼他的打算,只是让缕衣把头枕在自己腿上,用手一下一下的抚弄着缕衣三千青丝,眼底柔情缱绻。
四月的风已经带上了暖意,抚摩着缕衣,像周鼎华的手一样温柔。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的靠在一起,享受这漫漫长夜的静谧时光。
“缕儿。”
缕衣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周鼎华忽然开了口:“听说林意诚最近上你府上提亲了,你怎么打算的?”
缕衣心里暗惊,顿时睡意全无。他当然知道周鼎华在暗示他什么,也只好苦笑一下,回道:“缕衣已承皇上厚爱,哪里还能再消受得起美人恩呢?”
周鼎华眼神一黯,低低冷笑一声,全身立时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寒气。
伸手挑起了缕衣的下颌,周鼎华双目微眯,凝视着缕衣的湛湛眸色深不见底:“你确定你要拒绝?”
缕衣垂下眼帘,心里虽然不甘愿,面上却显不出半分来,只淡淡的点头应了声是。
周鼎华放了手,唇角勾勒出一个阴险的浅笑:“荆越王请婚的事情我仔细考虑过了,皇后的妹妹林瑾出身高贵,才貌出众,年纪又恰是婚龄,倒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既然你拒了人家一番心意,我看就赐封她为公主,和亲荆越吧。”
缕衣霍然抬起头来。
瑾儿……那个睿智聪颖,不拘俗礼,颇有几分豪气的少女,竟然要被送去和亲!
周鼎华,你这是在嫉妒瑾儿吗?!
“舍不得?看来你很喜欢她啊。”周鼎华的眼神瞬间危险起来,一簇一簇的火苗蹿动,在他的黑瞳里燃烧,扩散。
缕衣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心里也止不住惧意,然而更多的却是熊熊怒火。
不错,他欣赏瑾儿,喜欢瑾儿。瑾儿是知己,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恋人。少女一腔柔情如同碧波春水,已经浸透了缕衣的心。如果可能,他愿意给瑾儿终身幸福。即使在周鼎华的逼迫下他拒绝瑾儿的好意,那也不过是缓兵之计,他相信知他如瑾儿,一定会体谅他的。
可是,周鼎华却要釜底抽薪,送瑾儿远嫁荆越!
原来逼迫他还不够,现在又要加上瑾儿。好,周鼎华,你够狠!
缕衣没有为林瑾求情,他知道周鼎华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更清楚求情不过是加重周鼎华对林瑾的恨意,不会有任何效果。但那不代表他只能忍气吞声,所以当缕衣看到周鼎华强硬而坚定的神情时,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暴怒之下再也不想跟这个令他厌恶的皇帝虚与委蛇,挣脱了周鼎华的怀抱,甩袖而去。
金缕衣决不会这么好欺负的,这笔帐,他一定会连本带利的算回来!
缕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色下,周鼎华依然凝望着缕衣离去的方向,月光映进一双幽瞳,越发深邃。
他没有拦缕衣,他知道缕衣最终一定会放弃林瑾,即使他真的对那个女人动了情。
缕衣很理智,也相当的冷酷。他知道怎么样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就算他再不甘愿,也会乖乖的回到自己身边。因为这个天下,始终姓周。
缕儿,其实你心里非常恨我,对吗?
周鼎华闭上眼睛,唇边挂上了苦涩的笑容。
周鼎华是从阴谋堆里走过来的人,一双眼阅人无数,缕衣的心思隐藏的再好也瞒不过他。缕衣不喜欢别人凌驾于他之上,也不喜欢被别人掌控着一切,他的爱意和独占的欲望无疑触犯了缕衣的禁忌。
周鼎华可以容忍缕衣的放肆,也可以给缕衣他想要的一切,但是有一些东西周鼎华是不会纵容缕衣的。
比如,对缕衣绝对的占有。
然而缕衣不是久居人下的人,也决不会轻易的向别人臣服,要收服这头小兽,还很艰难呢。
不过,周鼎华愿意用细水常流的爱情去软化缕衣。他相信终有一天,缕衣会爱上他。
第 66 章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已经搬进凤仪宫的皇后林瑜正独立于窗前,神色沉黯。身后奏事的心腹宫女神色凝重,禀报着她昨夜偶然所见的惊世骇俗之事。
“昨夜皇上和金统领在神明台……形迹亲密至极,奴婢绝无挑拨是非之心,可是昨夜皇上屡次与金大人……温存,是奴婢亲眼所见。奴婢不敢隐瞒,此事还请娘娘……”
宫女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林瑜,却见林瑜看着窗外柳絮翩飞,神色一如往常,只是沉静的听着宫女的描述。
“娘娘,您难道就一点不生气?您可是一国之母,六宫之主啊!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家的颜面,您的颜面,皇上的颜面都要往哪儿搁?”
这个侍女是林瑜娘家陪嫁过来的,对林瑜忠心耿耿。见林瑜一点愤然之色都没有,禁不住替自己主子打抱不平。
林瑜仍然没有动,素颜上微微浮现一丝苦涩笑容,眉眼间亦有揩不去的轻愁。伸出手去,飞絮纷扬,落满了襟袖,片刻又随着春风一舞,打着旋儿飞走了。
“苏锦”林瑜轻唤身后的贴身宫女,那个叫做苏锦的宫女应声上前。
林瑜指着窗外的柳絮,对苏锦曼声道:“你听过这两句诗么?‘情若游丝,人如飞絮……’,皇宫里的女子正如这飞絮一样,分量太轻了,风一吹,转眼就消散了。”
苏锦不解的望着主子,然而林瑜只是落寞的笑笑:“你可知道,这些柳絮命运里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东风……”
苏锦更加惶惑了。
林瑜没有理会她,自顾自的叹息:“后宫里的女子,所能依靠的,也只有皇上啊1竟袝F儿,又何必得罪皇上。”
苏锦心里一震,开了窍。只要主子的后位稳固,皇上宠幸谁又何妨?反正娘娘内有太子,娘家又是宰相门第,身份尊贵,那是任谁也动摇不了的。金缕衣就算再得宠,也封不成妃子生不出儿子,怕他什么。若是因为这样的丑闻去劝谏皇上,搞不好弄巧成拙,反招了皇上厌憎。还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这样想着,苏锦心里好受多了,却不知道她主子内心深处其实感伤的很。
无法否认,林瑜是爱着他丈夫的,只可惜从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她的丈夫心中另有一人。那年雪夜里皇上喝醉了临幸她的时候,口中唤的一直是“缕儿”。聪明的林瑜从那时侯起就明白了,这辈子,她做不成丈夫心上的那个人了。如果想长伴在他身边,唯一的办法,就是做一个敬他爱他、能体谅他的知己。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跟他相守偕老吧。
以后十年,林瑜成为了后宫最为贤德的妃子,也成为了皇上最亲近最敬重的妃子,因为她身上具有某些良好的品性:进退有度,谦和有礼,不该过问的事情从不插手……
可是,她也是寂寞的。只能守着儿,看着和他相似的眉眼,默默思念着他。
金缕衣和皇上的关系她其实早就知道。虽然皇上封了所有的口,可是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一向刚硬的皇上,眉梢眼角不经意流露的柔情和笑意早已证明了一切。
心底的某个沟壑里埋藏着对金缕衣的怨恨,不是因为他抢走了她的丈夫,而是因为瑾儿。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瑾儿哪里得罪了皇上,招来皇上那般嫉恨,非要将她远嫁不可。后来她遣人秘密察探,才知道事情皆因金缕衣而起。
姐妹二人幼年丧母,父亲一直没有续弦,瑾儿是林瑜一手带大的,情分早已逾过一般的姐妹。瑾儿那个傻孩子,一心一意恋慕着皇上的心上人,无论她怎么劝都不肯放弃,竟然固执的和皇上对抗,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她自己力量的渺小。真是不知道该赞叹她的勇气,还是该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瑾儿居然告诉她:她喜欢那个男人,就算明知道对手有多么强大,还是忍不住要去争一争!
傻妹妹,你哪里争得过天呢。
想到朝廷已同荆越签下国书,皇上下了恩旨,册封瑾儿为怀南公主,和亲荆越,心里总忍不住一揪一揪的疼。礼部已经在筹备仪仗大礼了,再过几天,瑾儿就要远嫁,也许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念至此,林瑜已是珠泪纷垂。
苏锦见皇后突然哭了,慌了手脚,赶忙掏出手绢替林瑜拭泪。一边安慰主子:“娘娘,您心里藏的事情太多,说出来或者会好过些。”
林瑜收了泪,扶着窗棂摆摆手:“我没事,只是担心瑾儿。”
苏锦也是个伶俐的人,心眼一向玲珑,只是不懂得收敛。她对自家二小姐和亲的内幕也大略猜到一些,想到自幼聪颖活泼的二小姐就这么给毁了,对金缕衣好容易压下的怨气又泛上来了,柳眉倒竖,破口大骂:“金缕衣那个贱人,害苦了娘娘不算,又害了二小姐!”
林瑜一惊,瞪了苏锦一眼,斥道:“休要胡说!快到放学的时候了,太子马上要过来请安,小心这些话让他听到。”
“孤已经听到了!”(太子可以自称孤了吧~~汗~~叫错了表跟无知滴某然计较~~)
凤仪宫的大门轰然中开,周穿着太子的描金衮服,冷着与父亲极为相似的面孔,逆光站在大殿中央。十余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迫人的天家威严。
林瑜和苏锦都呆住了。
大殿里有一丝古怪的气氛在蔓延,这让林瑜感到尴尬。她了解她的儿子,这位未来的储君对他的两位师傅都极为敬重,尤其是待金缕衣,尤为特别一些。而自己的心腹却在这里诋毁太子殿下所尊敬的人……
不过皇后到底是皇后,很快就挂上了温柔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儿,功课都做完了?今天过来的好象早了些。”林瑜慈爱的拉过儿子,殷殷询问,一边对苏锦使眼色:“去给太子拿些点心来。”
“慢着。”拜金太傅的教导,太子也迅速掩去不悦,神色恢复如常,笑着给母亲请了安,坐在母亲膝下。可是余光瞟见苏锦匆匆往外逃的身影,却扬声唤住,眼里划过一道犀利的光影。
“苏锦,孤刚才好象听见你在侮辱孤的太傅啊。”
苏锦脸色一白,知道自家这个少主子别看年纪一点,行事却是果断刚硬的很。
不敢狡辩,苏锦慌忙跪下了。
周收了笑,冷眼看着苏锦:“侮辱太傅,就是对孤不敬。你知道冒犯太子是什么罪名么?”
苏锦开始颤抖,已然说不出话来。冒犯太子,是凌迟之刑,株连满门。
林瑜看不过去,拉了周劝慰:“苏锦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这次虽说有罪过,也是本宫教导不严。真要追究起来,本宫也当罚。”
周立刻跪下了,叩头道:“儿臣怎敢责罚母后。”
林瑜叹口气:“既然如此,就放过苏锦这回吧。”
周站了起来,躬身向母亲施了一礼,转身发落苏锦:“既然母后为你求情,就免了你的死罪,你自己下去领二十杖吧。”
苏锦不敢再说什么,赶紧磕了个响头退下去了。
周望着苏锦退下去的身影,眉角一跳一跳,眼神幽幽的,隐隐恼怒中竟带着一丝极淡的失落。
太傅竟是和父皇在一起……
带着满心怅然,周拒绝了母后的挽留,匆匆忙忙离开。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涌出一阵一阵的烦闷,他怕被一向敏锐的母后发现。
春日阳光洒下一地金黄,却无法抚慰周胸中淤塞的阴冷。信步走在御花园里,满庭芳华,暖风直曛人欲醉。映入眼帘的俱是滴血般的艳红,也不知是什么花,开的像要把生命都燃尽,触目惊心。
周的烦乱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他意外看见自己的另外一位太傅傅悠,正遥遥站在远处一片浓密的树阴下,眼神空芒的看着远处。
隔着面前这片如火如荼的花朵看过去,树下的人身形似乎越发清瘦,风一吹,那人身上的朱红官袍翩然飞舞,显得过于宽大。隐在阴影中的容颜苍白的如同鬼魅,周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幽怨气息。
周仿佛感染了傅悠的伤悲,摒了呼吸怔怔的看着,忘记了行动。他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能将昔日淡然通透的太傅伤害成这个样子。
清润的湿气覆住了傅悠的眼眸,水光中倒映出夏钧雷和公主双双俪影。傅悠死死咬住了薄唇,藏在大树下漠然看着,可是僵硬扣住树干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心中激烈的绞缠着的感情。
湿意弥漫上眼眶,又被傅悠强压了下去。傅悠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只觉得似乎已经到了地老天荒。
直到阳光透过纷繁的树叶落在他的脸上,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来适应刺目的光线。内心挣扎了许久,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终于把满心的哀怨深深收敛住,一双眼睛蓦然变的明亮锐利起来,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锋芒。
阳光在这时候完全穿透了树阴阻挡,布满了傅悠的衣襟脸庞。傅悠就傲然立在灿烂的阳光底下,那一刻,傅悠的存在仿若神祗,身上散发出令人无法逼视的高贵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