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梅曾经独自试着勉强自己吃东西,一口稀粥咽下去,用手捂着嘴,使劲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可是胃里想有无数的黄巾军在造反,在抢夺放火,攻城掠地,一阵一阵的翻滚最终令自己呕吐。有的时候能吃下去一两口,但大多数时候不行。
怎么会这样?难道身体有自己的意志吗?是不是身体希望自己死掉,好弥补自己的过错?
可是,想活下去。不奢求像天空的飞鸟那样自在,可是,如果有下辈子,不希望像这样子层层束缚的活着,一重一重的罪,一重一重的无奈,压得这个躯体,无法呼吸。
无法呼吸,夏梅梦到自己变成网里的蜘蛛,网越收越小,自己被死死的捆住。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争吵,平息了,有人推自己,醒来,居然看到殷仪。
殷仪的脸色还有些红,大约是不顾侍卫的阻拦硬闯了进来,却还是那么鲁莽的样子。
夏梅露出微笑,"好久不见"。
殷仪有些痛,"两年三个月。"
夏梅默然。这几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殷仪也长高了不少,越来越有王爷的架子了。
"太医说你不吃饭,老失眠。"
夏梅看着手,枯瘦如柴,一根一根的血管暴露出来,不好看。
"吃饭那么难吗?"
夏梅笑,"吃饭不难。难的是活着。"
"夏梅,老八没有死。"
有雷声,炸开在夏梅的耳中。轰隆隆,打得夏梅头要爆掉一样剧痛无比。
夏梅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异常的大,有些像陷入捕兽夹的动物看到人来的眼神,是痛苦的绝望里面掺着一点点希望,很恐怖的眼神。
"你没有听错。骆还活着。"
夏梅的身体绷成一个僵硬的幅度,然后慢慢放松,闭上眼睛。殷仪觉得他似乎要垮掉,可是没有。终于夏梅睁开眼睛,吐出一句话"天啦。"
除了天啦,夏梅不知道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当你以为所有的希望都消失的时候,当你以为只能上断头台的时候,告诉你,你被赦免了。
那是什么感觉?
"我看着他离开京城的。"
三年前,殷仪想把玉佩从殷骆手里拿出来,却无意间发现玉是温的。那块玉是冷玉,原本应该一片冰冷,可是那种淡淡的温度却让他怀疑。玉比人的触感要敏感的多,一点点温度也会传递上去,虽然手触着已经觉得冰冷,可是玉会暴露那不同于正常尸体的温度。
殷仪命令停止火化,然后吩咐查清周围,却被人抵住了后背,只有两个人,却是高手。两人悄声道:"如果仪殿下愿意让小人带走恭王遗体,小人保证仪殿下安全。否则玉石俱焚。"当时的情景,如果殷仪不答应,自己可能重伤,但是那两人想在几百侍卫的包围下带走殷骆也绝无可能,即使带走殷骆,只要殷潜得到消息封城也难以逃脱,胜算还是殷仪较大。但是殷仪看着那两人,知道他们实是可以舍了性命不惜的人,心里想起夏梅,说不出滋味,竟叫两人跟自己走到僻静处。
当时两人也惊讶于殷仪的做法,殷仪问他们是不是有药能让人死而复生,两人据实相告,却有这药,但是当时只求到一颗是解药和毒药在同一颗丸子里的,殷骆服下的是单独的毒药,小得多,可藏于牙缝,但是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否则必死。
殷仪听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又问有什么办法遮住这么多人眼睛?两人表示本有安排,但是因为殷潜要求火化才乱了准备。本想如果殷仪一定要火化,只有硬拚,但是见殷仪吩咐为殷骆换衣檫洗,才觉得可能一搏。殷仪点点头,却要两人代殷骆立誓,永不报复殷潜,不能刺杀下毒等等,"我不光放了你们,还助你们出京。若不愿意,你们在这里将我杀了,再试试能不能把老八带出京城一步。"
当时两人听了,犹豫一下,代殷骆立下誓言,然后殷仪吩咐让那两人将殷骆带到房间内更衣,即到两人重新抬着"殷骆"的尸体回来,已换了一具相似的尸体。殷仪"验"了尸,吩咐火化。
后来殷仪把殷骆送出京城的时候,殷骆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你相信我?"
殷仪苦笑,"不。"我不是相信你,我是开始怀疑其他人。
后来殷仪乘着殷潜登基太忙,没有顾得上清查,把当天在场的人都调离了京城。
殷仪把所有的事讲出来的时候,夏梅觉得很虚脱。每次殷仪有停顿的时候,都觉得好像把空气从肺里抽走一样难受,几乎要尖叫叫他说下去。可是好多次,夏梅又想叫殷仪不要再说了,不要说,那是个谎言,绝对是。可是,一点一点,觉得自己被希望填满了,一些很久没有感觉到的气流把身体充起来,七经八脉,不断游走,温暖了冰冷的身体。
殷潜来到雨花阁的时候,殷仪已经离开。夏梅睡在床上,却没有真的睡着,见殷潜进来,想说话,还是没有开口。
后来一段时间,夏梅的厌食有了好转,最开始还是很恶心,常常想呕吐,但是可以压下去,喝些稀粥,慢慢开始正常的吃饭。噩梦还是常常做,但是因为整个精神好些了,不像以前那样每次醒了都是全身冷汗湿透,止不住颤抖。
殷潜看着夏梅身体好转,重赏了几个御医。自己平时每天都过来看看,但从不在雨花阁过夜。夏梅身体好了些,无聊时就到处转一下。殷潜每次都叫人跟着,怕他中暑风寒。殷仪也派人来问候过几次。
慢慢夏天就要过去了,夏梅身体好了些,告诉殷潜说自己想去谭拓寺放生,顺便散散心。殷潜准了,命人准备。
在谭拓寺烧了香拜了佛夏梅进屋休息,挥退了下人,在禅房床下找出一把匕首,一个包裹,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不太显眼处,翻窗户从后面出了禅房。一路小心到了约好的枫树下,却看不到人。只好等着。
等了好一会,仍然没有人来,夏梅着急起来,担心殷仪出事,知道殷潜发怒的可怕,可是自己必须走。一横心,想重回寺里偷马,回身却看见殷潜站在那里。
扫扫周围,没有其他人。
"你知道?"
殷潜点点头。夏梅的病好转后,他派人彻查了殷仪的行动,也发现了三年前的事。其实自己早应该看出来,自从那以后,小仪对自己的态度有不少的改变,似乎明显的疏远了。自己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登了基,有了距离感之故,其实现在想来,多半是因为殷骆的事,小仪认为自己在利用他,才渐渐疏远了自己。
夏梅一咬牙,"潜,放我走。"
殷潜苦笑。
夏梅拔出了匕首。殷潜问他:"你要自杀还是要杀我?"
夏梅叹口气"恐怕都是。"匕首对准了喉咙,"潜,这一次,我一定要走。否则,我宁可死。"
"你想见八弟,不会死的。死了,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夏梅的手在抖。看到夏梅的犹豫,殷潜突然出手夺下夏梅的匕首,抱住夏梅,两个人的身体紧紧合拢时都是强烈的震动。
血,开始往下流。
殷潜慢慢放开夏梅,"袖中剑?这匕首是姊妹剑?"
夏梅点点头,脸色已完全煞白,一柄略细的匕首刺在夏梅的右胸膛上,刀锋轻轻刺进肉里,殷潜的右手死死捏住外面的刀刃,鲜血顺着手掌往下湿透了袖子,在肘那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你一定要走?"
那一刀,如果不是殷潜发现不对,用力拿住偏了方向,一定全部没入夏梅的左胸。
夏梅看着殷潜的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裳,咬着牙说:"是。"如果不走,留在宫里,和不知道殷骆或者有何区别?或许更糟。以前是无法挽回,自暴自弃。现在是眼看着还有希望却无能为力。
殷潜伸手点了夏梅八处穴道,"很好,那我告诉你,我宁可抱着你的尸体,也不愿意你投入别人的怀抱。"
那天后殷仪被软禁,夏梅回到雨花阁,雨花阁外面多了层层守卫,雨花阁内所有奴仆全部被换掉。殷潜命人每天十二个时辰看着夏梅,不许懈怠。
但是夏梅学不乖,一次又一次试图逃走。失败了几次后居然胡乱来,试图硬冲硬撞。最糟糕的一次夏梅居然跑上了角楼,试图直接从角楼往下跳出皇宫。从那以后,殷潜用铁链把夏梅锁在乾清宫地下室里面。一关,关了十天。
直到太后命令打开地下室,把夏梅放出来的时候,夏梅的头发,已经开始白了。短短十天,大量的白发出现,原本的乌黑染上白斑,很难看。
太后叹息,回身责问殷潜:"你自己看看你造的孽!"殷潜跪下。
太后命人去了夏梅脚镣,服侍他洗漱休息,然后告诉殷潜:"哀家给你两个选择,杀了他,或者给他一杯忘忧草。"
殷潜脸色白了。
忘忧草的汁液融入竹叶青,一潭深绿,清香扑鼻。
夏梅看着殷潜大笑。
殷潜沉默。
"不如给我一杯鹤顶红。"
"夏梅,把以前种种忘了,我们从头开始,不是很好吗?"
"我现在除了记忆,什么都没有,这,你都要抹煞吗?"
殷潜哑着嗓子问他:"老八就那么重要?你并没有害死他,他现在也不知所踪,你何必苦苦执迷。"
"饮了忘忧草,我,还是我吗?潜,你是不是宁可要一个壳子?"
殷潜摔了忘忧草的杯子,一把拉过夏梅,在他肩头狠狠咬下去,夏梅痛得尖叫,"潜,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你好傻,有那么多的选择,却不肯放我们彼此一条生路。"
感觉到夏梅的血从衣服里透出来,淡淡的腥味填满了殷潜的口腔。
" 因为你的脸。"殷潜放开夏梅,狠狠地回答,眼里有火在烧。夏梅,如果我知道为什么会爱上你的话,我根本就不会陷下去。你说的对,我很傻。你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的女的都不是,更不是最温柔的。我真的是疯了,把所有的感情倾注在你身上。有那么多温柔漂亮的孩子我不挑,选上你,我真的疯了。
夏梅想哭。
他知道潜在说谎。他知道潜是真的很爱很爱自己。
可是潜还是不愿意放手。
次日,殷潜在看到夏梅的时候,夏梅的脸已毁了 。再也不是那个漂亮的夏梅。夏梅睡在床上,侧面向里的时候,趁着丫头不注意,用指甲在脸上挖下了二十三道伤痕。中途痛得晕死过去,也没被发现。
一个人要怎样的决绝才能用手指甲在脸上刻下那么多伤痕?
殷潜看着丑陋的夏梅,觉得很陌生,又似乎在那里见过。褪去了以往的美丽,剩下的是一股子倔强,好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外面的漂亮彩瓷坏了,露出里面黄黄的泥胚。而且这个泥胚不甘心再做一个泥娃娃,它在动,看起来很恐怖,很动人。
"夏梅,你现在这个样子去找八弟?你能找到他吗?你知道他会怎么对你吗?你觉得,值得吗?"
夏梅笑,扯动脸上的伤口,脸痛得扭曲,"我不知道。我只是要去找他,向他道歉。至于骆能不能接受,我也顾不了。值不值得,不重要。但是这一次,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愿望去做。"
殷潜无可奈何的看着夏梅,觉得自己似乎再也无法掌握这个美丽又丑陋的东西。
"夏梅,告诉我,这些年,你跟我在一起,有没有动心过?"
夏梅低着头,不说话。怎么可能完全不动心?三年多的时间,看着他的殷勤小心,看着他勃然大怒,看着他苦苦压抑,看着他为己憔悴......点点滴滴,布满每一寸肌肤,几乎都要沁入骨髓。怎么可能,不动心?
殷潜伸手抱住夏梅,头搁在夏梅的肩上,紧紧摩挲,好久,在他耳边说:"你走吧,去找他......如果有什么意外,或者哪一天你累了,你想回来,我这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夏梅发出低声地叹息。
立秋的那天,万里无云。夏天已经结束,冬天还很遥远,天气很不错。夏梅一顶遮阳帽罩了青纱,带着行李,牵着马,独自离开了皇宫,无人相送。
殷仪无法出来,派人在夏梅临走前送来了一块玉佩。玉佩夏梅认得,请人代为道谢。对着阳光,玉佩上淡淡的显出"江南留心"四个字。夏梅笑。
了望楼上,殷潜看着夏梅一步一步离开,吩咐小李子几句,小李子点头离开。
出了城门,夏梅骑上马,风吹面纱拂在脸上,触到新的伤口,很痛。前面有什么,他不知道。去江南能不能找到骆,他也不知道。骆会怎么样对自己,潜会不会真的放手,自己能不能真的勇敢承担,夏梅统统不知道。
只知道,这一次,要按自己的愿望去做,未来怎么样,只有走过去,才知道。
(全文完)
写到这里,《夏梅》这个故事就告一段落了。
这个第三个结局,其实算是没有结局(蹲在地上任众人狂踩)。爬起来继续:之所以采用三个结局的根本原因是我觉得后两个结局带有太多的随机因素,极有可能不发生,所以才用了三个结局(知道是个烂理由,跑......)。其实我本人是比较倾向于第一个结局的。
这是我的第一个长篇,写完了,好高兴。
写文过程中最高兴的事是:当初只是为了过过干瘾,米有想到得到这么多的鼓励和支持,真的是很谢谢大家。^-^
最伤心的事是,是,就是:人家本来想了很多H的,要好好过一下瘾,可是写着写着发现居然没有合适的地方安置,好不容易找了两处还因为情节有点悲,没有好好写......我的H,我的H,蹲在一边嚎啕大哭......
等忙完考试,放了假,我会在预备的许多坑中选一个新开,这次,这次,这次,我一定要HHHHHHHHH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