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在医院里清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输液针对着自己脖子命令我把有关于你的一切当着她的面销毁,不准我接任何来电,更不准我去找你。那几天我时刻在担心你是怎么过的,你一个人会胡思乱想些什么,会不会出事,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出院的时候李副校长突然找到我说外面有些于我不利的传言,眼下正好有个出国的机会不如出去避避风头,不然对那个学生也没好处。出国对我而言等于抛开一切,但我记得你说过你要高飞。
芸芸精神十分不稳定,我把她安置在朋友那里,跟她说是办出国手续然后到处找你。回到下渡发现少了你的一些衣物用品,我想,这也许是注定的,没有最后一面。忽然之间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瞬间的心如死灰,我意识到自己将完全失去你了,从此任何事情都了无意义。
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那表示你已经在那两张房产证上签字了。我知道你最痛恨的事情,所以也希望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如果有天我还能回到你身边,那么我希望会是在那间屋子里。
很可笑是吧,我一面想着回不了头,一面还暗自假想回去时的情景。梦,人真的很脆弱,因为人有欲望。我就这样放弃了国内的事业,到了加州大学任客座讲师,一切从零开始。芸芸被诊断出精神分裂,有时候会出现严重的幻觉,还有自残倾向。医生说是颅部受创引起的。然而我清楚,芸芸是骄傲而脆弱的,我们的事情足以造成她心理的创伤。虽然她在大部分时间里对我的态度逐渐缓和,但她的幻觉越来越严重,甚至到了扭曲事实的地步。半年前我通过朋友找到了一位治疗心理疾病的专家。出乎我意料的,他和芸芸恋爱了。最初芸芸把他当成了你,但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她基本上能分得很清楚了。那位Wilber医生会在下个月正式成为我的妹夫,两年来这是唯有的两件让我开心的事情之一。
而另一件是在今天早上,芸芸清醒地跟我说,哥,你回去看看吴梦吧,我知道你一直念着他。无法形容我的心情,长久以来我绝口不在她面前提吴梦这两个字,生怕刺激到她。她这么一句话,无疑是对我的赦令。我唯一的亲人原谅了我。
梦,也许你没了我,还能活得好好的,但芸芸不行。然而我没有了你,生活又有什么乐趣可言?我明天就去联系国内的事务所,尽快回来找你。哪怕看到的是你冷眼相对,那也只要让我看你一眼,听你说句话,此生无憾!
我倒在沙发上,如论如何止不住眼泪,头脑一片空白。一个人如果发现他的恨毫无意义,而他的爱又希望全无,那他该怎么办?我以为顾青为了顾全自己飞升出国,事实上他却是为了我放弃了事业;我以为他留下的房子只因为他良心不安,事实上他却……
视线落在门口的皮鞋上,再次为泪水模糊。这不是他一直在暗示着的么,他会回来,他一直都说他会回来啊!
这一刻我意识到,我对顾青的爱并没有因为六年的恨而消磨,悔意潮水般涌来。原来逃跑的人不是他,是我。如果我不是这般自私懦弱,结果绝对不会这样。退学算什么,至少我们还能在一起,至少现在顾青不会下落不明。
他如果的确回来了,那他倒底在哪里?
我胡乱抹了抹脸,飞快拆开第二封信,信封上的地址没变,邮戳是两年前。
信很短。
梦:
外面在下小雨。
今天是芸芸的葬礼,我却没有出席。为什么世事这般变化无常,我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你恨我吧,我说过的话又没有做到。第一次,是没能和你永远在一起,第二次,是没能回到你身边。恨往往比爱更能记住一个人,我希望你到死都在恨我,永远不要忘记。
最近我眼前常常浮现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桀骜不逊的脸,挑衅的眼神,让我突然想看看你充满情欲的表情。接着便一步步走进你的漩涡里,无法自拔。事实证明,终我一生都跳不出这个陷阱,老天开了一个叫做命运的玩笑。
然而我一点都不后悔,唯一的遗憾是无法再见你一面。如果可以,我会用我最后的一点生命力作为交换,握紧你的手,闭上双眼。
信的最后凌乱地涂抹去了一段句子,这不是顾青的风格。写第二封信的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消极悲观充满犹豫。
是什么原因让他打消了回国的念头?他现在在哪儿?过得可好?这些问题几乎让我跳起来立即赶往机场。
如果顾青无法回到我身边,那么我去他身边不也一样么,可惜我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才想通这一点。
我打电话给曹欣问了顾芸家的地址和她丈夫的联系方式,然后订了第二天一早去美国的机票。
这一夜,我拿着房契到了天河北他们兄妹两的公寓,叫来楼管开了房门。楼管用奇怪的眼神不停打量我,最后问我,跟房主是什么关系。
我说我跟他们是远房亲戚。
楼管摇摇头说,那你不知道这房子出过事么?
我心里一紧,赶紧问他出过什么事。
楼管叹口气,说:“好几年前了。原本这两兄妹住得好好的,一天晚上妹妹突然从三楼阳台跳下来,还好一楼人家装了雨棚缓冲了一下,只摔断了手,没死。不过听说头被撞到了,撞傻了。没多久他们就搬走了。”
他顿了顿,略略压低声音:“有人说,那是因为哥哥是那个,G,妹妹为了劝哥哥改邪归正才闹翻的。”
我把手背到身后,不让他看见我握白关节的拳头。不自然地朝他笑笑:“谢谢你帮我开锁。”
楼管点点头,摇摇晃晃往楼下走去。我站在楼道里,把蓄满力量的拳头砸向墙壁,然而最终,也只是软软地落在石灰墙上而已。
17
我一直以来都在问自己同样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自以为是的,盲目却又充满目的性的,贪婪的,或者自私的。无伦如何,我身上具备了的缺陷严重影响我对事物的喜好和判断能力,往往事后证明我的决定和行动的错误。所以我这辈子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后悔。
最最要命的,是我对身外物的执着。
公司老总们对我的重用超出我的想象,尽管已经打破了新人晋级速度的最快记录,在参加工作的第五年,我被一纸调任书送到上海,坐上了办事处总监的位子。
人事会议召开的时候我正在往机场的路上。办登机手续时,我的新任助理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三天后在上海见。
当时的心情非常不是滋味,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冲动和忐忑随着电话里陌生声音的延续一点一点消磨。最后电话挂了,我慢慢走到退票窗口,把机票递了进去。
那时候我想,既然已经拖了六年,也不妨再多等几天,去上海机会难得,我不能错过。
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安顿好一切,我以为那份工作很快能上手。我以为顾青,会安然无恙的等我去找他。然而,我还是错了。
我的助理叫萧思民,浙江人,体格比较小,看我的时候需要微微仰视,这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很认真,所以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比较好。后来我又了解到他居然是大我两届的校友,学的是化工,新跳槽进来没多久,以至于我对他能力的评价也颇高——毕竟少有人能新进公司便被指任上有战略意义的岗位。
到上海的第一天,我拖着笨重的行李到办事处看了眼,跟先遣部队打了声招呼,便一个人摸到了公司在浦东租的临时住处。房子很不错,复合式的。面积大,采光好,地段说起来也该是黄金的,因为我观察到离地铁站并不远。外资企业很少会有大方的,因此我也不意外公司把这处安排成了男子单身宿舍。除了我和萧思民,还有两个刚从学校毕业的,一个姓方,一个姓唐,合起来就是方糖,名字我倒记不太清了,只听说后来他们跳槽跳得很勤快。
我到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把屋子收拾好了。一番自我介绍后,我领到了自己房间的钥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算他们上司,那三个家伙把有独立浴室的一间让给了我。我理所当然不做客气,关上房门准备先把自己洗刷干净。上海的闷热并不比广州的好多少。
萧思民进来的时候我只脱剩一条三角内裤。
他明显呆了一下然后红着脸扔下一份文件一声不响走了出去,那表情搞得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就好像无端端有什么东西被我弄脏了似的。
文件大致上是那段时间的会议安排和相关资料,萧思民还很细心地帮我准备了一份同事名册。我对这个助理很满意,先前尴尬的气氛很快便被忽略。
我所在的这家外企是全球颇有知名度的涂料生产商,但一直以来在亚洲以东南亚为基地,因此在国内市场份额并不大,这次在上海设立办事处,目的就是在把重心移过去,将来好几个项目都要以上海为根据地。可以说,我肩上担子不轻。做得好,下一任亚洲区总代表说不定就是我,做不好,以后也别想在这行混了。
那段时间我忙得几乎没时间睡觉,研究不完的资料,谈不完的客户,解决不完的应酬。好在有萧思民这个得力助手,我才不至于因公殉职。一切稳定下来的时间比想象中的长了许多,为追上广州办事处的业绩我花了一年时间。后者有六年稳定的客户网,于是上层对我愈发青眼有加,这让我十分受用。周年会上亚洲区市场总监特地向我敬酒,闲聊的时候问起我是否需要放个假出去走走,公费报销。我话到嘴边又使劲咽下去,天知道老外是不是在试探我的忠诚度,于是我在心里对顾青说,再等我一段时间。
是的,我仍然无时不刻不在想念顾青,即使工作的压力有时候会让我忘了自己是谁。在我自以为是地恨了他六年之后,那份牵挂不再浓烈得足以燃烧我,但却是细细绵绵丝丝缕缕刻印在内心深处。他唯一留给我的两封信,我几乎能倒背如流,每看一次便有懊悔刺痛神经,连呼吸都忘记。
我把美国联邦律师协会的网站设成首页,期望能在上面发现某条与顾青相关的信息;加州大学洛山矶分校的电话我也查到了,询问之下对方却并不清楚是否有这么一个中国人。唯一可能找得到他的方法只有两个,一是写在信封上的地址,二是曹欣留给我的顾芸丈夫的住址。我想当然的安慰自己,闲暇很快会有,到时候事业有成的我站到顾青面前,不知道他会露出怎样惊喜的表情。
那时候的我,绝对是把事业放在了第一位。
在上海站稳脚跟后,上面决定在国内投资建厂。我在听证会上的一番舌战说服了董事会采用我的计划书跟厂址在昆山的某涂料厂合资,与对方谈判的整个过程当然也让我一肩挑了下来。这当中,只有萧思民清楚我吃了对方多少回扣,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出卖我,不光因为他是我最忠实的幕僚。
那家涂料厂在国内算是比较大型的国营企业,那时候政府国企改革的口号叫得正响,他们自然也得积极响应。但到上头来查帐目的时候就傻眼了,那些对不上号的借贷款项绝对暗示着他们的领导班子存在严重问题。这时候来个釜底抽薪,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甚至在持股比率上都没有太长时间的僵持。设备厂房都是现成的,我们要做的只是重新安排一套管理系统,所以对于谈判的结果,双方都很满意。作为雪中送炭的“谢礼”,我暗中收下了对方投资金额的百分之二。
比较让我意外的是在答谢宴上对方居然请了陪酒女郎,一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浑身没骨头似的往人身上贴。我有些好笑,几个谈判团的同事刚开始脸上都挂着尴尬,几圈酒敬下来便找不着北了。除我之外唯一坦然自若的是萧思民,拒绝得很有风度,弄得他身边的那位女郎只能一个人闷闷地喝酒。
吃完饭又被对方拉去KTV,当然还是小姐作陪,我本来不想去,但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负责搞定我的那位小姐用尽浑身解数希望引起我的兴趣,甚至坐到我大腿上想帮我手淫,我懒得理她,而沙发另一头接过麦克风的萧思民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
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你暮幕与朝朝。
这一份情,永远难了,愿来生还能再度拥抱。
爱一个人,如何厮守到老,怎样面对一切,我不知道。
回忆过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为何你还来拨动我心跳。
爱你怎么能了,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缘难了,情难了。
我一把推开身上的小姐走到他面前劈手夺过麦克风扔给边上的人,抓着他往外拖,朝包房里说了句我不舒服先回饭店,便拉着他头也不回走了。
留在那里的人有多尴尬我管不了,我只知道要是再让这家伙唱下去我很有可能当众崩溃,情急之下竟把他给拉了出来。
萧思民大概以为我真的不舒服,问了我几声不见回答,便拦了辆出租车回到下榻的饭店,叫服务员送了杯醒酒茶到我房间。
我抱着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脑子里都是那个旋律那首歌词,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那段长达六年的恨。我感觉得到萧思民站在我面前看着我,那视线很刺人。
“请你出去。”我说。
他没有动,只是说:“吴总,你需要找个人谈谈。”
“我为什么需要?”我抬起头,尽量用平静的表情看向他。
他蹲下身,轻轻把手放到我的膝盖上,表情很柔和:“难道你不需要吗?”
房间里的灯光是昏黄的,照得他的脸有些朦胧,以至于他那双眼睛对比分明地映入我瞳孔,那是双温暖的,有着坚毅与包容的眼睛。
“……对不起,那首歌让我想起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我移开视线,向他轻声道歉。
“明白了,以后我绝不会再唱这首歌。”放在我膝盖上的手移动到一边,握住了我的手,那指尖隐隐一丝轻颤。
“其实也……”我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卡住,因为他的眼神,还有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氛,“萧?”
“我一直感到疑惑,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到了适婚年龄居然连女朋友都没有,小方和小唐看毛片你也从来没加入过,你的床头甚至找不到一本解决问题的画册。”他顿了顿,“我的猜想今天得到证实,喜欢女人的男人不可能被挑逗一晚上都毫无反应。”
我呼吸猛地顿住了:“你想说什么?”
“你不认为可以在我身上得到安慰么?”他突然拉起我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指尖,面上随着他露骨的表白浮起红云,那样子和那天看见我的裸体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我恍然大悟,原来有个同类在我身边隐藏近两年我却浑然不觉,然而,这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抱歉,我现在面对别人无法勃起。”我苦笑着抽开我的手,想起身走开却被他按住。
“吴梦,我爱你。”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僵硬。
“一开始是你的身体给了我很大震撼,我没有见过能将力量和柔软结合得那么好的身体。那天我居然看一眼就兴奋了,只能落荒而逃。慢慢的,你的才华,气度,魄力,甚至偶尔的阴郁都让我越来越喜欢你这个人,但是我不敢说,更不敢做出格的事情。”他自顾自继续说话,“直到我有了今天的发现……吴梦,我也觉得自己犯贱,但请你让我试一下,也许你也会有收获。”
我除了叹气想不出别的应对。共事的这两年,我当萧思民是下属,是战友,也是朋友,从未动过什么念头。他是个很细致的人,所以平时他对我的特殊关照我也没怎么当回事。现在回想,他竟是连我的生活习惯都摸了个透,该递红茶时决不会错递成咖啡,采购的快餐食品都顺着我的口味,甚至我惯用的牙膏肥皂都能事先准备好。而我后来才发现,在把他这种行为定义成默契的同时,也在逐渐习惯这默契。
“你……别后悔。”
我能拒绝么?他并不是个放得开的人,话说到这份上说明他决心很大。其实我也希望自己能爱上他,不然太对不起他这份用心。然而,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