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默微微一笑,提笔。
那样优雅的坐姿与动作都落在老内侍的眼里,也由老内侍而传递给了皇帝。
“世宁你看到他了,印象如何?”
坐在正殿里批阅奏章,却明显感到自己今日的效率有些低下的皇帝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提前将高世宁召进殿内。
“很优雅的人物,神态举止也从容。”
“哦!样貌又如何?”
世上传说谢家出美男子,可就这几日,见过谢家老大谢岷的人回报,只说是英气勃发,却不如人言所说如玉一般的温润。
传言大多只是传言,独孤心里认同这点。
却还是掩盖不住好奇。
世宁见了他,总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濯濯如春柳,不似世中人,若有仙姿。”
提笔的手一顿,独孤吃惊的抬头。
“比之于我,更当如何?”
没想到世宁对他评价如此之高,独孤心里不觉有些酸溜溜。
高世宁从容不迫,缓声道。
“谢郎一时之标,陛下千载之英。”
说谢家子弟为一时的楷模,他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英才,他虽傲,尚有自知之明,但还是听着很高兴。
不觉笑出声,这圆滑的人,皇帝停了笔。
“好啦,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看来世宁你很喜欢这个人。算算时辰,他该作完诗赋了吧!叫人取来给朕瞧瞧……”
话音未落,他面前已放上了三卷卷轴。
回眸,是高世宁自得的面容。
独孤暗笑。
世宁服侍过宁朝三代君王,他清楚他的想法也不奇怪。
正欲打开卷轴,耳畔却传来一阵噪杂声。
“怎么回事?”
抬头,高世宁已唤了人进来。
“陛下,那人已答完帖经,可他拆了第三个锦囊,便不再答了。无论臣等怎么劝,他只是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请示陛下。”
不答?
他架子倒大,独孤心中不觉起了一阵怒意。
“朕过去看看。”
可想不到在自己面前的人会是他。
不料是他,无论他想过多少次那云阳谢家人的样子,却从来没想到会是他。
虽然他也姓谢,可自己,一直都以为他是天水谢家的人。
可如今想起来,又是这么自然。
只有云阳谢家的人,才能这样的脱俗。
那人依旧是前些时日所见,抱膝的慵懒姿势。
垂眸,眼瞧着殿外远处连绵的群山,谢默的神色很平和。
依然白衣,朴素的庶民装束,却掩映不住,那样如玉一样温润的风姿。
整个殿宇,因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明亮了起来,若早上初升的云霞。
心中微漾的怒意,在那一瞬平复了下来。
他才步入偏殿,便瞧见了他。
而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到来,还在出神,还在发呆。
挥手,让在场的内侍、宫女退下,包括世宁。
不想与他太过生分,到底也曾共患难、同欢乐过。
一个人在他身边坐下,看那人写的字。
飘逸地一如写字的人。
突然便有些,认同了姐姐的话。
这人很配他的妹妹,确实很般配,想象中,会如一对璧人。
手搭上神游天外的人,柔声。
“为何不答第三道题?”
熟悉的声音,没想到这里会碰上熟悉的人。
似乎,他们总在不经意中相遇。
想想,有些莞尔,看到独孤的时候,初初谢默有些想笑,可下一刻,他却看到了一身帝王的装束。
同样是吃惊,面上神情却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他和他,都一样。
“该行什么礼?”
没有一般人见了他的诚惶诚恐,少年依然慵懒,侧着头看他。明亮的蓝瞳也还带着笑意,可独孤看得到,里面那一抹疏离。
不想生分,还是生分。
世间事,何来如人心意。
恍若未闻话语,心间无端生起一抹愁绪。
“何必如此……”
“你是君,我是民,君有君的做法,民有民的本分,礼不可废,可是,可以不行蹈舞礼吗?”
小声,浅浅的红晕浮上了脸。
因为,他还不会。
崔宜教了半夜,他也还是没完全学会。
“可以啊,这儿就我们俩个人,你不行礼也没什么。朕是皇帝,朕说了算……”
青年柔和地微笑。
少年惊奇地看他,想笑,却又笑不出,半敛眉。
“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怎么这么说?”
眼神回避,独孤起身,袖手看谢默依旧低垂的头。
“既然今儿出现在我面前的皇帝是你,我们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天下对陛下基业影响最大的有三样事,齐英、异姓王、士族势力,云阳谢家是中略最大的士族,陛下怎么会轻易放过……”
谢默低叹,虽然一路上大哥什么也没说,可他多少也猜出了一些事。
父亲此次一反常态的要他进京应考,应当是朝廷施加压力的结果。而他与崔家的结亲更非偶然,清河崔氏固然也位列一流士族之林,可父亲看重的却是崔家与皇家的那层联系。
崔迪尚荣华长公主,他娶崔迪的妹妹,便是变相的向皇家靠拢。
原先这些事不该问,只能猜,可如今能给他答案的人就在他面前,他也不能放过。
毕竟是关系到一家老小安危的大事。
独孤沉吟了半晌,摇头,还是摇头。
“朕不知道,现在连朕也还是在观望……你们会与朝廷合作吗?”
神色真诚,此刻,他不伪装,也不骗人。
谢默更觉忧心。
皇帝这样的举棋不定,如若下定决心,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就算合作,又是多久的事,待得扳倒齐英,除去异姓王的威胁,就算谢家人再合作,陛下也还是会动手。不过是时间早晚,结果并无不同。”
心知他说的是事实,谢默年纪虽小,眼光却老辣。可心里还有一丝不服,独孤变了脸色。
“你又怎知道,朕没有第二种选择?”
突然微笑起来,突然,便止不住微笑,为了眼前这个嘴硬的男子。
“有什么重得过陛下的江山?除非你不想做个好皇帝,除非你不想有一番大作为,你不想吗?”
那日在汉山,他就看出眼前的男子非同凡响,如潜龙蛰伏,却终会有冲天的一日。
昨日是友,他日亦敌。
对他,他不得不小心。
独孤想,独孤确实想。
可他不愿再说下去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以后的事。
而他的心意,在知道这个人是谢家人的时候,有些微的改变。
“为何不答题?莫非这策论之题不合你心意……‘清水无鱼’,朕觉得取得不错呀!”
笑了笑,伸手取了第三题的纸卷,已不平整,显见是拆过了。
这次策论的题目是“清水无鱼”,皇帝自己出的,也挺得意,却不晓得为何谢默不答,莫非自己题目出的不好,心里有些忐忑。
半晌却没听见答话,一抬头,呆了。
只见眼前那人秀丽出尘的面容上,颗颗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他讨厌人哭,可谢默的哭泣,却让独孤手忙脚乱。
“你,你别哭,你别哭啊……怎么了?怎么了?”
不应声,不答话,哭得越发凶了,独孤依旧无可奈何。
“你不喜欢这‘清水无鱼’大不了我再出题,男子汉大丈夫哭成这样像什么话,别哭……”
话音未落,小小的拳头已“咚”的一声敲上了皇帝的胸口,谢默恼极了。
“你还说,你还敢说,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呼我阿爹的名,你再敢叫我打你……”
这时才突然明白为何他哭泣的缘由,云阳谢家宗晋风,晋人最重避讳,如有人直呼父母之名,便会哭得让人下不了台。
他出的题目正犯谢默父亲谢清的名讳。
独孤也觉得委屈,他是皇帝,只有人来避他的名讳,哪里还有他去避人家的名讳,一时疏失,竟恼得谢默哭成这样还想打他。
可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想到而已。
“我是皇帝!”
也恼,声音不由有些冲。
“那又怎样?谁敢对阿爹不敬,我就打谁,皇帝也一样!”
冷哼,被泪水洗过的幽蓝眸子看着他,里面满是懊恼与不屈。
突然,突然心里一荡。
有种莫名奇妙的喜欢就这么生生地浮上了心头,吓了皇帝一跳。
那是同性,与他都是男子的同性。
可突然间他发觉,他似乎有些喜欢上了眼前的少年,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看到了喜欢的女子,那样有些心动的感觉。
他忽然很想抱抱年前的少年。
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该发生的事,他不要。
独孤蓦然慌乱起来。
他突然很想逃避。
“朕把太华长公主许配与你,如何?”
只要他成自己的妹夫,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总能抹平了。
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对于这天大的恩宠,谢默却拒绝了。
“不要。”
回答地斩钉截铁,连想都没想。
“为何?”
“陛下先祖属西北杂胡,家世太低,配云阳谢家不起!”
恍然一个惊雷炸响,独孤当场气得浑身冰冷。
“公主你不想娶也得娶!”
“臣谢默拒绝。”
清冷的眸子看着他,满是倨傲。
感想时间 蹈舞礼
又名拜舞礼、舞蹈礼,是隋唐五代最尊贵的礼仪,仅用于臣民对皇帝,就是手舞足蹈之礼。
《太平御览》五七四舞引《通礼义纂》:古者臣于其君,有拜手、稽首之礼。自后魏已来,臣受恩皆以手舞足蹈,以为欢喜之极也。
这种手舞足蹈朝见君上的礼节,在汉晋礼仪中闻所未闻,当属“夷礼”。《北史·尔朱荣传》:(尔朱荣在西林园)每见天子射中,则自起舞叫,将相卿士,悉皆盘旋,乃至妃主妇人,亦不免随之举袂。
这一礼节可能起自北魏末期契胡尔朱氏执政之时。
隋代北周,北周宇文氏汉化虽然深,但其前身也是北魏分裂过来的西魏,所以礼节方面不会不受影响。
“开皇(隋文帝年号)中,乃诏太常卿牛弘、太子庶子裴政撰宣露布礼。及(开皇)九年平陈,元帅晋王以驿上露布。兵部奏请,依新礼宣行。承诏集百官四方客使等,并赴广阳门外,服朝衣,各依其列。内史令称有诏,在位者皆拜。宣讫,拜,蹈舞者三。又拜,郡县亦同”。
至隋亡,朝廷元旦、冬至等重大庆典,臣下对天子都行此礼。“群官入就位,上寿讫,上下俱拜,皇帝举酒,上下舞蹈,三称万岁。”开皇二十年废太子勇,勇“舞蹈而去”。大业(隋炀帝年号)元年二月,赐杨素等讨汉王谅有功将领,杨素等“再拜舞蹈而出”。
唐代朝野内外蹈舞礼流传比隋代更广泛。大臣在皇帝面前行蹈舞礼,从唐初至唐亡,在上朝、军中、宣露布、宴会、畋猎、撰写诏令、接受诏书、获得天子嘉奖、拜谒皇帝、奏疏稳重和刑场赦免死罪等场合,有关人等均要行蹈舞礼。相当多的平民百姓也会行此礼,太上皇李隆基在兴庆宫“每置酒长庆楼,南俯大道,因裴回观览,或父老过之,皆拜舞而去”。百官即使重病缠身,不得谢恩,还需要手舞足蹈一番。如果官员忘拜蹈舞礼,则要受弹劾、处罚。
宋朝还是有用的。
宋代《宋史·司马光传》载:”元佑元年复得疾,诏朝会再拜勿舞蹈。”
按计划,11节该写到蹈舞礼,可是,偶和朋友讨论了两个晚上,还是不清楚蹈舞礼具体是怎么做的,查了《隋书》、《大唐开元礼》、《辞海》,上面只说“舞蹈”,但偶朋友说应该有固定的动作和脚步的步式,可蹈舞礼现在已经失传了,我又不好乱写,55555,所以被迫放弃,以后需要写到的时候学史书就“舞蹈”二字形容。不过唐朝人形的其他礼仪偶倒是搞清楚了,比如趋步礼、叉手礼等等。
原先想起来,也许炫和阳阳的见面,会很激动,可写的时候,很云淡风轻。好像这比较符合阳阳的性格,大事上比较沉稳,但小事上,就很迷糊,笑。
至于皇帝的心情,也有点写出来啦,会不会太匆忙了些呢?
12
从宫里回来,谢默谁也不见。
“还不肯吃?”
饭菜热了又凉了,凉了又热了,算来,这已是第四度被拒,谢岷看着儿子手上的食案,不由皱眉。
“我端进去,他连看也不看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很苦恼。”
谢奇告诉父亲自己看到的,谢岷沉思。
“把食案给我,我进去看看他……今晚的事,不要告诉阿宜。”
儿子不解,抬头看父亲。
“为什么?我看他很担心呢!再说叔父和他感情向来不错,不告诉他好吗?何况……”
谢奇顿了一下,咬了咬唇,可即使没往下说,谢岷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再好他也是外人,就是和崔家那件婚事,如今看来也不一定能成……你要是没自信看到他不说话,就回房睡觉去。”
低叹,谢岷看看还是不太懂的谢奇,摇头苦笑。
谢奇,今年十六岁,谢岷的长子,比谢岷的幼弟谢默还要年长一岁。
同样身为云阳谢家的子孙,可谢岷一直对自己的长子感到不满,尤其是将儿子与幼弟相比较的时候。他那年仅十五岁的弟弟,对政治已有着高超的洞察能力和敏锐度,而自己的儿子却像个平凡的少年。
不能不说是遗憾,正如遗憾自己没传承突厥祖母的蓝眼,虽然那是血统不纯的证据,可也因为那是心爱女子的眼瞳,祖父谢桐生前对幼弟特别好。
这份遗憾在看到谢默的时候,更加深了些。
似乎半天之间,他年幼的弟弟便仿佛成长许多,见他,往素的活泼淘气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秀逸沉静的神态。
“阿兄,阿弟也许做了件蠢事。”
喃喃,略微有些局促不安,少年垂下了眼。
“发生了什么事?”
谢岷平静的问着,他想或许发生的事会与皇家有关,当今的帝王年纪不大,也才十八,血气方刚,而弟弟年少气盛,或许冲突无法避免。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无须大惊小怪。
“今天,他要我答题,可能是制科考,后来他说要我尚太华长公主。”
“你拒绝了。”
含笑的声音让谢默一怔,愣愣地抬头看着自己的哥哥,发现他并无自己以为会有的气恼,而口吻与眼神都很一致,如春风般柔和的笑意。
似乎看出弟弟的不解,谢岷拉他坐在榻上。
“想也知道,你怎么可能会答应,大概措辞也很不客气吧……如果是我处在那样的场景,我也会拒绝的,倒是你是怎么对皇帝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