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嘿嘿——」
听到从门缝后闯入房间的窃笑声,聂惟礼的唇角莞尔扬起,将椅子旋转了半圈。
「滚进来吧你,躲在外面当贼啊?」
那一把稍沉却又柔哑的嗓音使得他不管说些什么,好像都这般悠闲和谐而微带慵懒。
杜启琛一身深蓝球衣,用肩膀顶开房门,双手负在腰后,尚未褪尽顽劣稚气的俊挺脸庞笑意张扬,不说一句话,只是盯着聂惟礼一双即使在镜片后,依然不减优雅深邃的双眸。
见状,聂惟礼抱起双臂,与他对视;启琛曾夸赞过自己的眼睛比女生还漂亮,但是,他更喜欢启琛明亮黑瞳中那跳脱不嚣的神采。
「——啧!」两人默默相望了半分钟,杜启琛终于承认败阵,撇了撇嘴。「你就不会问一下喔?」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比赛结果,我还要问什么?」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靠!同学你真不会做人,给我点成就感会死喔?」大感无趣的他正准备往聂惟礼舒适的床上倒去,忽然又咧开嘴笑了起来。「惟礼,看这个!」然后把藏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吊在他手指间的是一个浅绿色纸袋,见状,聂惟礼只是挑了挑眉;他笑得更加得意,一边看着聂惟礼一边慢慢打开袋子,仿佛是在表演最自豪的魔术。
「……就这玩意儿?」看清了里头到底装什么东西,他淡淡道。
「没礼貌!什么叫这玩意儿!」杜启琛一脸其实你是忌妒我的表情,骄傲地将巧克力拿在手上。「这可是靖茹学妹自己亲手作的!」
绑上了深绿色雾面缎带,包装平实却甚有质感的盒装巧克力躺在杜启琛的大掌中,他歪头恣意欣赏着,并未瞧见当他用这种口气提起女孩名字时,另一人的眸光悄悄黯寂了下来。
聂惟礼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吐去,仿佛藉着这个动作就能让某些感觉消散开。「她这次又去看你比赛?」
「当然!就跟你说她一定煞到我。」他抬起头,灿烂笑容让他的眼睛都轻轻眯了起来,其中炫目夺人的璀光风采几乎像是要溢满而出。「比赛结束后她就拿这个给我,还问我下次要不要跟她一起去看电影,哈!」
看他还忘形地亲了巧克力盒一口,兴高采烈到了极点的模样,聂惟礼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轻轻转开视线。
「我忘记说了,干妈抱怨你最近球打得实在太凶,这次考试要我督促你考回前十名,基本上我是懒得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杜启琛顿时脸全垮了下来。「喂!干嘛老爱泼我冷水啊?」
闻言,他只是耸耸肩,一副不予置评的模样;杜启琛哼了一声,将巧克力收进纸袋中,低低嘟嚷几句后又迳自笑了起来。
「好啦,惟礼,我是那种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嘛?你放心,到时候我叫靖茹学妹找一排漂亮美眉给你挑!」
聂惟礼看着他舒服的倒在自己床上,表情很是陶醉,就知道启琛一定幻想着跟那位一头柔顺长发,有着精致容颜的可爱学妹交往时的情景。
他静静转回身子,不再作声。
第一章
感觉到肩头让人轻轻碰了一下,聂惟礼立刻睁开了眼睛。
「怎么在这边打瞌睡?」杜启琛稍低着身子站在他面前。「走了,去吃饭。」
「……嗯。」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下方。
看他难掩困倦的样子,杜启琛忍不住微微皱眉。「都已经辞职了,昨天晚上干嘛还要去帮别人代班?」
大学第一个暑假,他本已经计画好要和惟礼一起使劲地玩,谁知道惟礼竟然找了个加油站的夜间短期工读,白天则大部分用来睡觉,两人的时间彻底错开,为此他还在心底不高兴了几天。
聂惟礼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临时的而已,就这一次。」
今天虽然只有几节课,但是系学会的成员们要集合起来开会,开学已经两周,很多事情都忙着上轨道,昨晚……若不是想名正言顺地挡掉和启琛及其他人的聚会,他没必要答应这种请托,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这些启琛不会知道,就像启琛始终猜不出来他独自去打工的理由一样。
聂惟礼甩了下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他隐约记得刚刚自己做了一个梦,虽然那已是高中时的往事,可醒来那股滞闷感仍压在心头,让他有些不舒服。
算了,惟礼就是滥好人。杜启琛笑了开来,提起自己的背包。「走吧,他们都去餐厅抢位置了。」
聂惟礼回过神。「全部都在?」
「对啊,就差我们两个——快点快点,我要饿死了。」他笑着催促。
聂惟礼依言站起,收拾自己的东西,跟他一起走出系学会办公室。
一路上杜启琛跟他说些什么,他也仅是淡淡应上几句,当他只是疲累的杜启琛也丝毫不以为意;在进入餐厅后找到同伴们的身影,杜启琛露出笑容,拉着步子缓乏的聂惟礼过去在空位坐下。
将东西丢在椅子上,杜启琛抓着钱包朝他问:「吃什么?我帮你买。」
面对这总是可以触动他内心深处的脸庞和目光,他轻浅地勾动了唇角。「汤面吧。」
深知他的口味,杜启琛给他一个包在我身上的表情,接着离开了桌边。
「——今天换启琛跑腿了?」
闻言,聂惟礼转头望向左前方的座位,礼貌地微笑道:「是啊,偶尔也要让他运动一下,他食量这么大,很容易吃胖。」
方夙敏的唇畔因而轻轻绽放出淡雅笑意,他静静睇着,并感觉到喉头莫名泛上些许苦涩——眼前这个本系的才女学姐,就是启琛理想中……也正在积极追求中的对象。
她不是一眼就令人惊艳的美女,但她的五官清秀,眉眼尤其细致,个性温婉,一股特别的质韵总在她的浅浅笑容和眸底散发,越是和她相处,越能体会她的迷人之处。
只要观察几次,就能发现启琛喜欢的类型都很接近,而眼前的方夙敏学姐无疑是最典型的一位——何况学姐才大他们一届,这对启琛来说一点障碍都没有。
当他看见启琛在迎新会上正式和方夙敏认识时展露出的笑容,他知道又要再告诉自己——放弃了吧——然而这不是第一次,也可能不会是最后一次。
启琛为了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二话不说地婉拒篮球社团的邀请,答应进入系学会,还将一样受到邀请,却尚在考虑的自己也硬拉了去。
聂惟礼在心底轻轻叹气。
在去年的夏季,当他知道自己和启琛顺利分发到同一学系,甚至是同一班,他比启琛还要欣喜,他们虽然自小学就认识,却从没机会当过同班同学,他满心期待着和启琛一块儿享受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活,
但才几个月不到的时间,聂惟礼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大学风气很对启琛的胃口,尤其才刚入学的新生对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兴致勃勃,启琛很投入这种认真上课、又努力玩乐的日子。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和以前一样,在启琛身边看着他愉快的模样,而得到某种莫名隐晦的快乐。
然而这种情绪总在目睹启琛乐于与众人笑闹亲近,或者望向方夙敏的微笑跟眼神时……彻底地逝去无踪。
他常常跟自己说,其实他在启琛心目中的地位仍然是特别的,他知道启琛把自己视为最重要的好朋友。
启琛……他也曾经以为会是一辈子知己的启琛……是自己先变质这份友谊,承受这样的复杂怨怼,他无话可说。
「惟礼,」杜启琛端着餐盘走了回来,将汤碗放在聂惟礼面前,「反正只剩开会,我看你回家睡觉啦——还是你跟胖仔回宿舍去躺一下?」他望了望绰号胖仔的副会长,又回过头来看着聂惟礼。
现在架在惟礼鼻梁上的雾银细边眼镜,是他替惟礼选的,以前看惟礼脸上戴着一对黑色塑胶框,他就觉得真是太糟蹋那一双……他始终不懂怎么会长得那么好看的眼睛了。
刚才远远瞅着坐在位子上稍低着头的惟礼,从那个角度瞧见惟礼侧边脸颊沿至下颔的轮廓,他倏地想起自己在画石膏像素描时,映在眼底的,那坚毅却又异常优美的线条。
但惟礼半掩的黑眼睛却显得很没有精神,是打工太累了吧……惟礼的生活作息一向很正常,他不能理解惟礼明明知道自己不适合,却还如此坚持。
「你熬夜了吗?」方夙敏朝聂惟礼轻声问。
「他当自己是超人!」杜启琛瞅了他一眼,先他一步开口说道:「前天晚上已经没怎么睡了,昨天还跑去帮别人代班!」
「难怪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方夙敏的声音清澈,说起话来不疾不徐,认识她的人都喜欢听她说话,客观来讲,聂惟礼并不会讨厌她,但绝对无法打从心底接受她的善意。
可是此刻,他只能露出和平常无异的笑脸。
「还好,刚刚睡着了一会儿,没事。」
见状,方夙敏轻轻颔首以对,她并不是个罗唆的女孩子;杜启琛耸了下肩,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学姐身上,和她聊了起来。
聂惟礼默默地吃面,但又不禁注意倾听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启琛表达好感的方式很直接,很多同学也都很看好他和方夙敏的发展,在其他人眼中,他们是很相配的一对。
是啊……自然而且相配的一对。
椅背传来轻微的撞击,聂惟礼不禁回头,眸底闯进一抹抢眼的亮橘色。
「——喔,不好意思。」染了满头橘发的青年漫不经心地道。
他看着这个令人印象深刻,但却没怎么说过话的同班同学。「……没关系。」
名字中规中矩,不过和本人形象一点都不相称的李宗德将背包甩上肩膀,没再说半句话,可在转身离去之际,唇角似乎勾出耐人寻味的弧度。
敏锐地捕捉到那似笑非笑的神态,聂惟礼不由得极轻地皱了下眉,但是他很难说清楚李宗德隐藏在表情里的东西。
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他回过头,看见启琛笑得灿烂的侧脸,突然感到心头一拧。
「——我还是先回家好了。」
「咦?」杜启琛看着莫名其妙站起来的聂惟礼,「喔,也好啦,回去睡饱一点。」
「嗯……」
他简单地跟大家道别一下,然后大步离开,消失在人群里。
直到已经看不见聂惟礼的背影,杜启琛才转回头,就见方夙敏似乎一直望着自己。「怎么啦?」
她微笑着,「很难得看到像你们感情这么好的朋友。」
杜启琛自豪地笑开。「当然啦!我跟他都认识十几年了。」与其说朋友,不如说家人更贴切,反正他们两家往来密切地就如同一个大家庭似的。
方夙敏静静笑着,杜启琛望着她,感到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涨满了似的,不禁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聂惟礼在骑车的途中,停在便利商店买了一份报纸,然后回到家躺在床上睡了两三个小时,就爬起来开始浏览报纸上的徵人启事。
照这个情况看来……启琛和夙敏学姐在一块儿也是早晚问题,若是还保持生活圈子几乎和启琛重叠的现状,他很难想像怎么轻松过日子。
之前他就考虑过再找一个兼差,好藉此推掉系学会的学务工作,只是仍在迟疑,今天一个冲动之下,他决定先试了再说。
拨了两三通电话,准备好几份简单的履历,他骑车出门,约一个小时后才又返家。
「——惟礼,启琛在楼上喔。」
正在玄关的聂惟礼听到母亲从厨房走出来这么说,接着换好鞋后踏进客厅,「嗯,我看到他的鞋了。什么时候来的?」
「你出去之后没多久。」严逸莲笑了笑,拍拍儿子的肩膀,「我叫他到房间等你,等一下你们一起下来吃饭。」
搭着楼梯扶手,聂惟礼淡淡应好,便走了上去。
打开房门,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杜启琛睡在他的床上,整个人还躺成大字型,单人床的宽度不够他恣意伸展,因此一边手臂还悬了一截在床外;聂惟礼不自觉地将脚步放轻,靠前些许,看着他依旧犹如孩童的睡容,莞尔一笑。
还记得小时候,启琛若在他的房间过夜,不习惯另外打地铺的启琛总是会挤上床跟他一起睡,而现在……他们都长大了,很多事情也跟着改变,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
没有打算吵醒看起来睡得又香又沉的杜启琛,他走到书桌前,将仍摆在上头的报纸收好,但是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
聂惟礼赶紧从背包中取出手机。「喂?」
另一端传来令人感到十分亲切的厚实嗓子。「你好,请问是聂惟礼吗?」
「我就是。」说话的同时,他下意识地望着杜启琛,见他仍睡得安稳,便放下心来。「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爽朗地笑了一声。「我姓洪,刚刚你有来我的店应微,不好意思我刚好不在——我已经看了你的履历,想问你方不方便这两天,找个时间再来一次?」
他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可以……明天下午四点到五点好吗?」
「好,明天我都会在,你来吧!」
那和善的语调态度让聂惟礼原本就不错的印象更是好上几分。「谢谢。」他忍不住微笑,「那么明天我就大概这个时间到。」
老板笑着说了几声好,像是十分愉快地挂断了电话。
而过没多久,杜启琛就慢慢睁开眼睛,他眉头皱得很紧,表情非常不好看,但是聂惟礼已经十分习惯他刚睡醒时的坏脸色。
「几点啦?」他揉着眼睛问。
聂惟礼看了下腕表。「五点多,起来吧,不然晚上你又睡不着。」
「喔。」杜启琛坐起来晃晃头,「你什么时候到家的啊?」不晓得为什么,他就是觉得惟礼的床比自己的好睡很多。
他环起双臂,抑制住了伸手替启琛拨拢头发的冲动。「刚回来而已……你跑来我这里不会只是为了睡觉吧?」
「欸,我又不是猪,干嘛一副嫌弃的样子啊?」杜启琛一脸的不平衡,但是手没闲着,将自己的背包拉了过来打开。「喏,今天开会的资料。」
他接到手上,默不作声。
见他有些反常,杜启琛关心地开口。「你怎么啦?」
半晌后,他微撇过头,将手里的纸张搁在桌面上。
「……我想退出系学会。」
「——什么?」杜启琛瞠大眼睛,还以为自己没有睡醒,紧紧皱起眉。「干嘛突然说要退出系学会?」他怎么也想不到惟礼会冒出这句话。
聂惟礼的语调十分平淡,仿佛没见到他错愕的神色。「我会先帮你们找好人,交接之后再退出。」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惟礼讲出这种话,他已经有点不太高兴了,而那句「你们」不知为何更让他气闷。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寻睇着惟礼的视线,却因为惟礼若有似无的回避而感到微恼。「是不是有人惹到你?谁让你不高兴了,你跟我讲!」老子扁到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不要这么冲动,又不是小孩子了。」深知他激烈口吻下极力维护的心意,聂惟礼不禁淡淡笑了一下,但随即隐没。
「那不然是怎样?」杜启琛难以理解地瞪视着他,「好端端的干嘛要退出?你做的不赖啊!大家也都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相处得很好……他就是没办法忍受这一点,看着启琛面对别人时的愉快笑脸,他开始害怕自己在某一天会伸出手撕裂它。
有这般可怖念头的自己,他同样恐惧着。
终于,他望向杜启琛,缓缓说道:「我现在……可能会去打工,如果再接系学会,这样功课会太紧。」
「打工?」杜启琛不由得一脸诧异。「之前不是辞职了,怎么又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
「……我又找的。」虽然还没正式确定……但不妨碍他的决定和结果。
闻言,杜启琛感到很不舒服,胸口仿佛梗住了什么,窒得隐隐发疼。「为什么?你很缺钱?」他想不出来其他惟礼执意工读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吗?总觉得惟礼渐渐和以前不同……惟礼好像变得不喜欢和自己在一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事情他已经不会主动告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