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怡锒急病的消息在八月初八传入宫中,皇帝也暗暗吃惊,昨天晚上进宫给自己请安时看
着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病了?派了几个太医去会诊,结果太医去一看,怡锒双眼紧闭
,脸色绯红,不住咳嗽,身上烫的如火炭一样,断定是急性风寒,连忙写了方子配药,一面
有人回宫禀报皇帝。
嘉德帝拿着脉案直皱眉,怡锒自幼习武,身子骨虽然比不上一般学武的人强健,但绝不是弱
不禁风的公子哥儿,一年到头难得生场重病。何况现在不过仲秋,天气也不甚冷,这风寒来
得怎么就这样凶猛?又刚好在封王大典的前一天,未免忒巧了。但徐咏就在面前,还等着一
个礼部尚书急得额头见汗,发愁吴王病了,部里一大堆的事不知该请示谁。皇帝不便细问,
只吩咐太医好生照料,又让太监在宫中拿了几副好药去王府探望。
嘉德帝抬眼一瞟徐咏,见他低着头容色平静,眉宇间虽有淡淡的不快,却既不吃惊也不忧虑
,心中冷哼一声,放下脉案淡笑道:“徐爱卿,老三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礼部那边的事情
怎么料理呢?”
将怡铮推出去并不费多大力气,怡锒病了,怡铮就是在京诸王中年纪最长的,又有王爵在身
,接待朝鲜太子也够规格。嘉德帝听了徐咏的建议,也没反对,便传旨让蜀王暂时统领礼部
。
徐咏一直担心怡铮言语粗俗上不了台面,在礼部板着脸把典礼的章程、人事安排叙述了一遍
。怡铮倒没因为他语气生硬而不自在,咧着嘴歪着脑袋听完,笑道:“徐大人说的,我都记
下了,您说怎么来就怎么来吧,反正我是不懂的。”
徐咏怔了怔,才发现这个蜀王虽然粗鄙无知,却有两项好处,一是没脾气,跟他共事,绝不
用像跟怡锒在一起那样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个字;二来是肯听话,他自己什么主
意也没有,一切听从自己安排,倒是让徐咏有了种大权在握的舒畅感。当下也不再刁难他,
叫来了礼部的大小官员,商量明日的礼仪巨细,怡铮也不插嘴,只坐在一边笑呵呵地听着。
怡锒的虽然病着,神智却还清醒,看赵炳焕也在,猛然想起今早上离开杜筠的房间,杜筠跪
在地上站不起来,裤子都被血粘在身上。自己这一病,府中上下混乱一团,怕是也没人去给
他看看伤,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作痛,犹豫了片刻,还是叫道:“赵大人。”
赵炳焕忙凑到床前,躬身道:“殿下要什么?”
怡锒又闭了一会儿眼睛,才道:“还是那个奴才,受了点伤,赵大人要是不着急回去,顺道
去瞧瞧吧。”
赵炳焕会意,点头道:“臣这就过去,殿下请安心睡一觉,等汗发出来,这病就能好大半了
。”嘱咐两个下属在外间好生伺候,自己拿着药箱去了。
怡锒看看徐妃还坐在床前,便道:“你也去忙吧,明日我不能进宫,你替我好好向李贵妃道
贺,礼数上要进到。”徐妃轻轻为他掖掖被角,叹气道:“您就不必操心这些杂事了,该怎
么做妾妃省的,断然不让旁人说了咱们吴王府的闲话。倒是您,病得这么急,险些没吓死妾
妃,总说自己年轻,身子骨儿好,一天到晚就是做事,连中觉也睡不到三个时辰。您看看我
爹,每日二更必然躺下,吃的也是太医院配的药膳,比你还会养生呢。”
怡锒笑了笑:“我不过一时受了风,跟睡觉吃饭有什么关系,你放心,我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总不能现在就把自己给累死了。”
徐妃忙按住他的嘴:“好好的,干嘛说这些不吉利的吓唬人?不过平日里劝您珍惜身子骨儿
,您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也就现在病了,妾妃借机劝劝,只怕您还能听听。您就浑身是铁,
能打多少钉儿呢?”
徐妃看怡锒越来越迷糊,知道是药劲儿上来了,轻轻站起来,蹑着步子走出房间,到了院子
看见王府的管事赵巍正侍立门口,让几个丫头站在原地等着,走过去道:“你过来,我有两
句话问你。”
赵巍忙随她到墙根下,徐妃便问:“王爷昨晚不是在书房歇着么,怎么早起是从杜筠房里出
来?又怎么突然就病了?”
赵巍苦着脸道:“娘娘,奴侪真不知道,昨晚确实是看着王爷在书房躺下的。听守夜的侍卫
说,王爷大半夜的在院子里抱着杜筠,说要去杜筠房里宿,连衣服都是奴侪给送过去的。”
徐妃“哦”得一声,低头沉吟片刻,又道:“王爷除了那两次临幸杜筠,平日里还去他房中
么?”
赵巍又一躬身道:“回娘娘话,王爷在书房的日子都是独宿,就那两次,杜筠也还挨了打,
依奴侪看,王爷没有……”
徐妃一抬手道:“这些话不是你该讲的。”
赵巍脸色一变,一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奴侪该死!奴侪多嘴,请娘娘责罚!”
徐妃摇摇头道:“你留心是好的,但不该议论主子。杜筠那里,你还替我看着,他做了什么
事,说了什么话,有不妥的地方,立刻禀报我。”她抬起头,向幽篁斋的方向凝神片刻,转
身带着丫头走了。
赵炳焕到了杜筠的房中,才知道杜筠不是“受了点伤”,连日来的毒打,昨晚又几乎一夜不
眠,让他再也支持不住,赵炳焕进房的时候杜筠趴在地上烧得人事不知,赵炳焕叹了口气,
心说还好他没醒,能少受些罪,把他弄上床,给他伤处上了药,又让下人去煎了药,才用针
灸弄醒了他。
杜筠茫然地睁眼看看他,赵炳焕端着一碗药,神色和蔼地道:“杜公子,喝药了。”
杜筠刚动了动,就痛得低哼一声,赵炳焕忙按住他:“你趴着,我喂你就好。”
杜筠转头忘着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急切地问:“赵大人,殿下……殿下没事么?早上我听
见有人说殿下病了,正要去看,不知怎的,走到门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炳焕眼中波光一闪,依然微笑着他道:“殿下也就是偶染风寒,好好休养两天就没事了。
倒是你,烧得比殿下还热呢。”杜筠道:“大人,我想去看看殿下,行么?”赵炳焕摇头道
:“这怕是不行,我出来的时候殿下已经睡了。你伤成这样,还是好好养伤,别再动弹了。
”
杜筠强撑起来,拉着他的袖子哀求道:“我不出声,我就在门外悄悄看他一眼……”
赵炳焕叹了口气,放下药碗,坐过来按住杜筠道:“杜公子,你还是先顾自己的伤吧,王爷
那里有的是人伺候,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惹恼了王爷,再打你一顿——我跟你说,
你这次的伤不比以前,皮下肌肉溃烂淤血,要两三个月才能恢复,这两三个月内,你千万小
心行事,可不能再挨打了。”
杜筠无力地又伏在枕上,苦笑了一下,他进府以来,就没几天是身上不带伤的,挨不挨打,
并不由他决定。
赵炳焕看见了他的苦笑,端过药碗来要喂他喝,杜筠忙去接:“我自己来就好……”赵炳焕
依然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口边,又轻叹了口气道:“杜公子,我官职低微,能做的不过些微
之劳。这些日子,看着你受苦,想起同朝为臣之谊,心里着实惭愧。”
杜筠竟是轻轻一笑,摇摇头:“我挨这些,是我罪有应得。”
赵炳焕被他这个微笑惊了一下,他比怡锒都清楚杜筠受了什么罪,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这样平
静。他仔细又想了想,毕竟有皇命在身,不管杜筠态度如何,他都要大胆试探一下,何况,
他以常理推断,一个人受了久的折磨,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恐惧怨恨。抬起头看看,房内只
有他们两人,窗外也是一片幽静,便凑上去,在杜筠耳旁轻声道:“杜公子,其实,陛下知
道你是冤枉的。”
杜筠被“陛下”两个字惊得一颤,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赵炳焕。
赵炳焕不自然地笑了下道:“陛下很惦记你的,好几次跟我问起你。”
杜筠低声道:“杜筠卑贱之身,不敢劳动陛下挂怀。”
赵炳焕见他动容,便道:“其实陛下知道,你并没有参与废太子谋逆的案子,还常说,太子
身边的臣子若都能像杜筠一般,太子也不会走上歧途。所以当初处置太子侍臣,陛下跟吴王
说,谁都可以杀,唯独这个杜筠不行,把你放在这里,也是准备等风头过了,再复你的官职
,谁知道,吴王,哎……”
杜筠越听这话越蹊跷,怡锒的心思他明白,绝不容他痛痛快快死了,他能活到今天,也不会
是因为皇帝开恩留下他的性命。他望着赵炳焕,轻声道:“赵大人,您要跟我说什么吗?”
赵炳焕以为他明白了,神秘地微笑一下道:“杜公子,你的事我跟陛下禀报了,陛下很担心
这样下去,只怕不用一年半载,你就要被吴王殿下折磨死了,陛下想救你!”
杜筠只觉得心慌得厉害,他虽然心思单纯,但绝不是笨人,听出了赵炳焕话里的意思,勉强
稳住呼吸道:“赵大人,陛下,可是要我做什么吗?”
赵炳焕也很紧张,强笑道:“你也不必害怕,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不过想问问,王爷平日在
书房,都见了什么人,和他们都谈了什么——陛下说了,过些日子就恢复你的官职,哦,不
是复职,是补礼部侍郎的缺。”他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诱惑的笑。
杜筠大惊之下全身出了一层冷汗,他在府中消息闭塞,一直以为皇帝宠爱怡锒,怡锒过不了
多久就要册封太子了,谁知道,皇帝竟然让他监视怡锒!他快速地思索了一下,赵炳焕一个
大夫,敢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一定是有皇帝的授意,那么皇帝对怡锒不放心么?
他深深看了赵炳焕一眼,又低下头去,道:“我在书房里,也就是殿下不在的时候扫扫地擦
擦桌子,我又常挨打,大半时间都起不了身,不知道殿下见什么人。”
赵炳焕低声道:“昨天晚上,殿下不是睡在你房中么,怎么今早上就病了?”
杜筠心中更是惊骇,赵炳焕连怡锒宿在他房中的事都知道了,说明他对王府竟是了如指掌,
那么,在怡锒身边,应该还有别人在替皇帝做事吧?皇帝对怡锒猜疑到这程度,怡锒的处境
,是不是很危险呢?
他本来要一口拒绝赵炳焕,但是听到这里却改了主意,先答应下来,没准儿可以找到怡锒身
边的眼线。他小心地择着词道:“昨晚是我惹殿下生气,殿下打了我一顿,就独自睡了,被
子也没有盖好,今天早上起来就有些呼吸不畅,大约是受凉了。”
赵炳焕点点头,“哦”了一声。
杜筠不知他信不信,试探着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我以后有了事,找谁禀报呢?”
赵炳焕觉得今日说的已经不少,倒不能把什么都透给他,笑笑道:“这些日子我会常来府上
给你看伤,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就好。一切小心,殿下素来机警,你千万不要随便打听什么
。”
杜筠点点头:“我明白了。”
赵炳焕还要到前面去看怡锒,不敢久留,又交代几句养伤的话,便去了。
杜筠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想着,怡锒知不知道皇上在猜疑他呢?联系昨晚怡锒故意将
自己弄病的古怪举动,他更是担忧,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他,让他小心提防。他一动身子,却
疼得呻吟出来,两腿委实是动弹不得了,想想怡锒这个时候也病着,实在不忍心让他病中焦
虑,叹了口气,还是等过些日子,等怡锒身子好了,再对他说吧。
杜筠慢慢在枕上趴下,回忆怡锒昨晚梦游中的真情,又想到得竟能为怡锒做点事情,心中满
满的都是甜蜜。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置身于怎样的危险之中。
十四、悲哉秋气
怡锒在府中休养了几天,怡铮和徐咏每日都会来府上探望,告诉他朝廷上的一切事务。怡铮
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好在什么都听徐咏的,也没出什么差错,封王和进贡的典礼热热闹闹地
过去了。
因为整日躺在床上,连晨昏都睡颠倒了,经常半夜醒来听着窗外西风呜咽,杂草和竹叶沙沙
的抖动,真的是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徐妃就睡在身边,他不想吵醒妻子,就一个人静静躺
着,听那萧瑟的秋声。想起以前,他有洁癖,院子里的草都让下人铲的干干净净,连湖面上
残破了的睡莲叶子都让下人拔了,杜筠来他府上,笑着对他说,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
听雨声,留着点草木听秋声也很美的。那年秋天,幽篁斋刚刚修好,他们就在里边听着秋声
,杜筠为他书写欧阳修的《秋声赋》,那幅字开始挂在幽篁斋的书房,后来……后来他让下
人摘了下来,锁在了箱子里。院子里不铲草成了规矩,下人们还遵守着,只是三年来他每晚
不是熬夜料理公务,就是累得倒头就睡,再也没有机会去听听秋声了。
现在,有机会了,可是这呜咽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没了从前的愉悦。当时看欧阳修写宜其
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觉得这个人真是
冷静到残忍,把时间的恐怖就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到如今才发现,时间还是温和的,它还
没有人心变得快,他和杜筠觉得一世相聚都不够,许诺来世还要相见的时候,却不到两年就
成了仇敌。以前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也会有今天,每日相对,却不能说一句带着感情的
话。
最近的距离也许是最远的,心痛到极处就只感到冰冷,所以绝望的时候往往没有眼泪。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杜筠若在背叛他之前就死了,他还能对景伤怀,从往事的快
乐中得到抚慰,现在这个人活着,就活在他身边,他便连眼泪都不能流。
不能伤感,不能回忆,不能不恨他。只是他慢慢觉得自己的恨在软弱下去,只是被一些现实
的理由支撑着,不恨他,就是对母亲的不孝,不恨他,就是向臣僚们展示自己的软弱。
他该把杜筠怎么办,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那伏在他枕边天真的容颜,还能支持多久呢?若
彻底的失去,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等怡锒的身子好了,朝鲜世子也走了。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白净斯文,说话细声细气
的朝鲜世子李泰竟和大大咧咧的蜀王怡铮相谈甚欢,怡铮带着他打猎撒鹰,逛戏园子转庙会
,去琉璃厂淘书画儿,听举子们会文对诗。把李泰哄得乐不思蜀,回来后拜倒在嘉德帝脚下
,感叹天朝繁华远非他们偏僻小国可比,又盛赞蜀王才干卓越,为人中龙凤,说他为蜀王做
了一篇赋,希望能让皇上赏赐一副蜀王的画像,他带回国中去,徐咏几个大臣侍立在旁,都
哭笑不得。
到李泰要启程回国的时候,对他妹子倒淡淡,不过进宫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反而是丹墀下
拉着怡铮的手红了眼圈,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嘉德帝笑笑道,你既这么舍不得,就让老四
送你到通州好了。
皇帝下旨不过一句话,礼部却又着了慌。怡铮虽然早就封了王,可从来没办过正经差事,连
亲王的仪仗都没有给他准备。眼看第二天他就要作为钦差送朝鲜世子出京了,现排仪仗已经
来不及,徐咏想到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向怡锒借用吴王仪仗。
怡锒听了事情的缘由,笑对怡铮道:“看不出来,你倒满有人缘的。”
怡铮道:“三哥,我觉得还是由你去送他吧,你的病也好了,去跟父皇一说就行。让我借你
仪仗,又吹又打的出京,我不自在。”
怡锒笑道:“李泰是舍不得你,我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