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着轻轻揭了一下,怡锒虽在昏迷中都痛的呻吟出声,徐妃便喝道:“轻些!”
王府中参汤随叫随到,很快拿了上来,方郎中却改了主意,不如索性趁着吴王昏迷中用药化
开血迹,揭下衣衫,省的他清醒时受不了那份痛楚。便将参汤放在一边,碾碎了两锭仔癀,
伴着龙血竭、三七和在热水里化开,去将凝结的血迹润湿,才擦了几下,怡锒“呃……”得
一声,竟是生生疼醒了过来,只觉身下痛得要爆开一般,但他只叫了一声,复又死死咬住嘴
唇。
徐妃忍不住流泪,握住怡锒攥得青筋突起的手,哭道:“殿下,疼了您就叫出来,这儿没别
人,您别憋坏了身子……”
怡锒浑身发颤,抓起枕头一角咬入口中,仍是不肯吭声。方郎中其实自己手都抖,勉强稳定
心神,专心料理伤口,好一会儿才将中衣揭离,怡锒刚刚拭干的额头上又是道道冷汗滑落。
两个女人一看露出的创口惨不忍睹,都失声痛哭起来。方郎中仔细一看,却放了大半心,臀
部虽然打的皮开肉绽肿烂不堪,大腿上只有两道青色杖痕,忙道:“娘娘,只是皮肉受伤,
没有伤着筋骨的,好生调养一个月,便可复原。”轻轻为伤处敷了药,又喂怡锒慢慢喝了半
碗参汤,便去写清热解毒的方子。
徐妃爱怜地替怡锒拭去唇上咬出的细小血珠,叹道:“殿下,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就…
…”
怡锒动了动嘴唇,身上痛的火烧火燎,心里却是一片空旷,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该怎样
解释,说杜筠出卖了他,说这些伤都是他父亲打的?这冷酷的真相连他自己都不忍说出口,
他感觉眼眶有热的液体在流动,便缓缓阖上眼皮。
外伤究竟是不轻,怡锒当夜便发起烧来,滚烫的手心和额头,阵阵出虚汗,徐妃守着他,一
步也不敢离开。怡锒虽然昏昏沉沉,但不知为何,心里始终有意识,好多好多的往事走马灯
样流过,母妃温暖的手,父皇耀眼的龙袍,杜筠低头写字的脸,一半是明亮一半是阴影,他
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不知为何,他在梦里似乎并没有恨他,只是心生恻然。
两天后终于退烧,怡锒清醒了过来,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待他,他总得清醒面对。正是早晨,
他感觉到北京秋天清凉的空气。徐妃还握着他的手,神色惊喜,先念一声佛:“阿弥陀佛,
可算不热了,您觉得怎样?”怡锒试着动了下腿,臀部依然是针挑刀剜样疼,却已不似初受
刑时那般难以忍受。看看徐妃眼睛浮肿神色疲惫,便问:“我睡了几天?”
徐妃拿来一杯水用小勺喂他:“两天了,险些吓死妾妃。”
“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徐妃心中叹了口气,道:“您递上去的销假奏疏被送回来了,皇上说让您再休养一段日子。
有几个大臣来拜会,妾妃让人跟他们说,殿下您旧病复发,暂时见不得客,让他们留下帖子
和书信先回去。只是我想着爹爹不是外人,将您受伤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来看了两次,您都
昏迷着没有醒,爹爹让我好好服侍您,说朝里有他。”
怡锒猜他受杖的事外臣还不知道,心里安定了些:“嗯,你办的很妥当。”他想了想,又问
:“杜筠呢?他有什么动静?赵炳焕又来了没有?”
徐妃摇摇头:“赵太医这两日没有来,因为没有吩咐,杜筠也在幽篁斋里,没什么动静。”
怡锒沉默地望着窗外鱼肚白的天空,淡淡道:“这两日辛苦你了,我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
徐妃轻声道:“殿下,您真的什么也不肯跟妾妃说么?”
怡锒望了她一眼道:“你一向不喜饶舌。”
徐妃一噎,尴尬一笑:“是妾妃多嘴了。”
怡锒安慰性地轻拍拍她的手,微笑下道:“去睡吧——对了,顺便把谢宝给我叫进来。”
徐妃站起身来欲离去,看见那微笑已经褪去,怡锒平静的容颜上一点表情也无,一双眼睛在
略暗的室内中闪出晶光来。她心中苦笑,问问自己丈夫的事,又怎会是“饶舌”。然而怡锒
不告诉她,她便无从得知怡锒心底的任何东西。
这个世上,有些人每日同床共枕肌肤相接,却终其一生也不能真正了解对方,而有些人,只
要看一眼,就决定为他付出生命百死无悔。她和怡锒是前者,她却记得怡锒第一次带杜筠来
家里的情景,她在园子里看见他们牵着手,还来不及为那清秀如玉的陌生少年赞叹,就震惊
于怡锒脸上那种纯粹的、不经掩饰的快乐。仿佛是突然看到了一片奇美的风景,连生命都放
出光来。怡锒牵着那少年的手,笑对她说:“这是子蘅。”怡锒目光中的幸福比夏日的阳光
更明媚,让她眩晕。
徐妃想到这儿,心头忽然涌上难以形容的哀恨。
十七、未知臧否
杜筠是被几个侍卫从幽篁轩里扭到吴王寝宫的时候,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怡锒进宫前曾吩
咐谢宝,不许杜筠从里边出来,他受杖的事情又严密封锁,府上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更没
人告诉杜筠了。
这几日杜筠没有被传唤到书房服侍,只道怡锒可怜他让他养伤,休息了几天,虽然还不能坐
卧,却已经勉强能下地走路。他走出去的时候,一回头间,看见谢宝正指挥两个侍卫抬那挂
着刑具的架子,背脊上倏然生出一阵寒意,停下脚步不敢再走。押着他的两个侍卫不耐烦,
扭起他手臂往前一搡,杜筠心里涩然一笑,真是傻,若非是要打他出气,怡锒又怎会想起他
?
那温柔的呼唤,贴着耳朵的呢喃轻吻,只有在梦里存在。杜筠有种超脱了生死的释然,深深
吸口气,不再拖延,努力加快脚步,虽然每走一步都牵动臀上的伤疼,但他知道,即使前方
是地狱,他也要靠自己这一双腿走了去。
到了怡锒的寝殿,正要伏地行礼,却是愣在那里:怡锒只穿着月白的中衣,侧卧在床上,枕
着一条手臂,似在闭目养神,脸色是少有的憔悴。
杜筠几日前还远远见过怡锒,那时他神清气朗,病情已经痊愈,不知为何短短几日竟病成这
样。禁不住就忘了一切,一步踏出,几乎想扑上去细看他脸色,急切问:“怡……殿下,您
,您怎么了?”
怡锒慢慢睁开眼睛,正看见杜筠写满关怀的脸,那一瞬间怡锒几乎汗毛倒竖——他居然装得
这般像。
他在皇宫中见过种种虚伪狡诈,兄弟阋墙勾心斗角,阳奉阴违过河拆桥,那些老于心术的政
客,都不及一个杜筠让他觉得心惊。那些人的阴险总是有迹可循的,或许转身间一个冷笑,
或许和谁暗地里一个眼神,他静静的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知道自己可以控制这些人,他了
解他们的弱点和欲望。
可是,迄今为止,他还是读不懂杜筠,他到底为谁做事?他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他一边不
断地背叛,却有如此干净的眼神。他是从来就不曾真心对待过自己,还是半途被人引诱?似
乎杜筠看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变过。
怡锒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幸好是在床上,要是站着,他觉得自己说不定已腿软坐下。
第一次有人让他害怕,他看到杜筠的时候会害怕,那种感觉比面对皇帝更甚。对着皇帝,他
对自己说要谨慎,要警惕,可是面对杜筠,他不知这驯顺柔情的人儿,何时就会变成毒蛇,
扑上来噬他一口。
他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还活着?”他言毕,冷冷地审视着杜筠,他要看,杜
筠脸上是否会有做贼心虚的不安。
杜筠倒不是心虚,但怡锒的话太重,言辞中是尖酸的讽刺,目光中除了冷冰冰的仇恨,还有
怀疑,杜筠吓得手足无措,慢慢跪下来:“殿下,您……在说什么?您这是怎么了……”
怡锒自以为找到了答案,他闭上眼,心里冷笑,千万不要再被那深情单纯的容貌、楚楚动人
的眼泪蒙蔽了,他现在懂得了。
“打吧。”他淡淡的吩咐一句,好似叫一杯茶。怡锒已经完成了他的审问。
东西都是准备好的,两个侍卫立刻抬进刑凳来,杜筠看着那张凳子,禁不住两腿打哆嗦,他
颤声道:“殿下……”
怡锒玩味地“哦”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杜筠愣在那里,他想说什么,求饶吗?他本来想说,他的伤还没有好,受不了太重的责打,
他想乞求怡锒的怜悯。可是要开口的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怡锒把他抱在怀中,轻轻
地叫,子蘅,子蘅。
在怡锒的心里,他仍然是子蘅,被怡锒爱着的、尊重着的子蘅,那么他起码要对得起这点尊
重,他不能再低声下气的求饶,他和那些卑贱的奴才是不同的。因为怡锒爱他,那么,他给
予他的惩罚不再重要。
杜筠默默地垂下头,放弃了求饶。
因为怡锒的一句话,让杜筠产生了不必要的自尊,虽然他知道这自尊可能会带来更大的折磨
。两个侍卫已经架起他,把他拖到凳子上绑好,便转身去拿刑具。
以前打杜筠,都是怡锒指名刑具和数目,然后一个侍卫来打,这次怡锒什么也不说,那两名
侍卫随手就摘下了铜棍和皮鞭,分别站在杜筠两侧。杜筠心里阵阵发颤,他隐隐感觉,今日
的责罚和往常是不同的,不是怡锒突然心情不好拿他出气,怡锒那不明所指的讽刺,立刻搬
进来的刑凳,两个侍卫心照不宣取下的刑具,更像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刑讯。
杜筠努力去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是因为赵太医的事么?他原本想告诉怡锒的,可是几天
来他都出不了幽篁轩,而现在,这里有很多侍卫,他不知道这些人中间,会不会就有皇帝安
插下的耳目。杜筠还在犹豫,铜棍已骤然落下,他伤痕累累的身上,所有的疼痛在一瞬间被
唤起。
杜筠惨叫一声,他没有想到会疼成这样。
没等他喘上气,忽然又是皮鞭清脆响亮的一声,杜筠疼得眼泪刹那间流出,抽搐着狠狠挣扎
了一下。
两个侍卫手中的凶器轮番打下来,一下是铜棍要钻是骨髓的疼,再一下是皮鞭撕裂肌肤的痛
。杜筠仅仅挨了七八下便承受不住,扭动着身体大声呼号:“啊!……好疼……殿下……殿
下……啊!我受不了了……啊!……饶了我吧!”他那微薄的自尊,被这令人窒息的疼痛击
垮。
怡锒缓缓睁眼,看见杜筠痛得连被绑着的双手都痉挛起来。那惨白脸上滴落的汗与泪,撕心
裂肺的呼号,怡锒问自己,他想得到的可是这些。
他没有让酷刑停止,只是冷冷问:“还不说么?”
杜筠疼得连思维都在停止,他只想让这剧痛停下,他几乎是喊起来:“啊!殿下……殿下…
…你让我说什么!别打了!别打了!”
怡锒低哼一声:“看你嘴硬到几时!”
刚才因为杜筠说话,笞打稍稍停顿了一刻,可是刻骨的痛楚再度袭来。杜筠本能地扭动着身
体,想要挣脱束缚,绳子把他手腕都磨出了血,疼痛却变得更加激烈,似乎紧紧钳住了他,
无穷无尽。杜筠恨不能一头撞死来摆脱这样的痛,他努力去想,怡锒让他说什么,他唯一瞒
着他的,不过是赵太医的那番话,他本想找个僻静无人的机会告诉他,可是,现在顾不得了
,他觉得再打下去,他就要活活痛死在这两样可怕的刑具之下。
他鼓足勇气呼叫:“殿下!我说!我说!求求你别打了!”
怡锒猛得睁开眼睛,他听见自己胸膛里是一片空旷的寂静,连心跳都没有,他毛骨悚然。原
来一切都是真的,是他,果然是他。
慢慢的,怡锒回过神儿来,他知道他逼问的东西已经得到,他猜疑的东西已经证实,那么他
是不是应该高兴呢?他觉得自己应该冷笑一声,可是笑的时候才发现,嘴角已经僵硬,他猜
自己的笑比哭还难看。
怡锒抬了下手,两个侍卫停止了笞打。杜筠一下瘫软在刑凳上,虽然身后疼的像刀割,但没
有新的剧痛落下,对他来说已无异于得到救赎。他一时还没法说话,低低哭泣。
怡锒皱皱眉,催促道:“快说!”
杜筠吓得哆嗦一下,慌忙道:“我说……我说……”强自压下喉头的哽咽 “殿下,能不能让
别人回避,奴婢跟您说……”
怡锒此时心头如同猫抓,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厉声喝道:“要说就说,你耍什么花样!”
杜筠绝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想了想,怡锒应该有办法使消息不外泄吧。他唯恐稍一迟延
,棍子与鞭子会再度落下,忙道:“是……我说……那个赵太医,找过我……他说,他说…
…”杜筠一边哽咽,一边把赵太医的话如实坦白。
怡锒躺在那里,沉静地望着他,其实杜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这些事本来就是他
知道的,他这样酷刑逼供,也无非是要他亲口认罪。怡锒突然一抬眼睛,看见对面妆台上放
着一面银镜,打磨的光滑,清晰不差地映出自己的容颜。
消瘦苍白的脸颊,猜疑刻毒的眼睛,简直像极了他的父亲,他受杖的时候,因为痛极仰头,
看见那御座上的人,闪烁的目光,和自己现在何其相似。更远一点的,当年大哥怡铉还在朝
中,每当政治交锋落了下乘,一个眼神扫过来,也是这样深深的怨毒。
像,太像,怡锒差点掩住口惊呼。他一直以为自己像母亲多些,可是他们朱家的人,那种残
忍与冷酷融汇在血液里,从洪武皇帝开始流产至今,一脉相承。一到关键时刻就会显露本色
,简直情不自禁。
恍惚中杜筠已经说完,怡锒摒弃了方才的念头,垂下目光冷冷道:“所以,你就把我的病因
告诉了赵炳焕,是不是?”
杜筠震惊之下奋力抬头:“没有!我没有!殿下——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都没有说过!”
怡锒看他到此刻还想抵赖,忍不住笑起来:“呵,你给人家当暗探,却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探
不来,赵炳焕要你干什么?”
杜筠听他话语中误会已深,吓得心惊胆颤:“殿下!殿下,您误会了!我答应他,是想先稳
住他,再来告诉您,让您小心……”
“你告诉我了吗?!”
杜筠这才知道短短几天时间,因为自己行走不便,结果成了百口莫辩的局面,哀声道:“…
…奴婢,本来要告诉您的,可是……可是,这几天都找不到您……”
怡锒心头又是一股怒火攒起,冷笑道:“一直以为你傻,今日才见识你机智!你倒是会拣好
听的说!你没说?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不是你说的又是谁?!”
这问题却让杜筠如何能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似乎那天晚上的事情泄露了出去,
而怡锒在怀疑他……一股深重的恐惧涌上心头,让他比刚才挨打时还要害怕,他蠕动着嘴唇
,连被绑着的手都禁不住颤抖,本已止住的眼泪一滴滴坠落:“殿下!我没有说!不是我…
…我真的没有说!”他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辩白,被绑在凳子上,唯一能做的动作只是摇头,
点点泪水被溅落到四处,砸碎在地上,好像洒落一地水晶。
怡锒咬牙道:“再打!”其实现在杜筠是否认罪,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他杀他如同拔
下一根细细的草茎,又或者,他可以审问赵炳焕……可是,他要杜筠亲口承认,他要把杜筠
的一颗心挖出来看一看,看清楚里边隐藏的所有背叛。
皮鞭和铜棍再度落下,撕裂皮肉,钻心剜骨地疼,杜筠开始还惨叫着哀求:“别打……殿下
,别打我……”怡锒不说话,那些侍卫就不停手,片刻间就落了十来下,他实在熬不住,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