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王世杰额上青筋霍地一跳,“难道是废太子?”
怡铮拿起茶杯晃一晃笑道:“非也,大哥远在黔州,我还够不着,他让我杀了王恒。”
王世杰迷惑地望着怡铮:“杀王恒——干什么呢?”
怡铮笑道:“王大人跟我三哥这几年,竟还不知道他想什么,我三哥最耿耿於怀的,乃是当
年遭人陷害下狱,母妃为救他自尽一事。起初他以为是杜筠背叛他,把个杜筠折磨得七死八
活,现在事情真相大白,罪魁祸首乃是王恒,他又怎会放过王恒去?”
王世杰皱皱眉,怡锒眼下第一要务是挽回圣眷掌控兵权,真不明白他怎么总是为三年前的事
纠缠,干这种毫无意义又引火烧身的事。当下道:“四爷,这个差事不能办,办不好您就是
谋害大臣的罪责,办好了也没好处——不过是西郊多个坟头,四爷何苦要干这样损阴骘的事
?”
怡铮笑道:“王大人果然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呐!您说的办不好与办好,我却有两说。明摆着
是我三哥要杀个人告祭我母妃亡灵,他舍不得杀杜筠,就只好杀王恒,可惜他书读多了,王
恒跟他有师生之份,想杀人又不愿手上沾老师的血,就交给我办,要是我办砸了,他能让我
独自担罪责?要是办好了——”怡铮又是微微一笑,“那就是一辈子的把柄,什么时候我父
皇要是查起这件案子,他能不着急么?”
王世杰大吃一惊,失声道:“四爷,你不是打算……这不行啊,天底下人都知道我们是吴王
一党,就算你出首了他,陛下清查起来,我们依然难逃干系的!”
怡铮笑道:“父皇到时候未必有时间查什么——这个先不说了,我也不干那么小人的事,今
日找王大人来,不过是想跟您打个招呼,您把京城的周边的兵马看严了——过不了多久,这
北京,就要有大动静了!”
他走到窗边,猛然推开窗子,一股凛冽的寒风冲进屋子,里头还夹着细小的雪花。王世杰被
冷风冲得打了个寒颤,今冬的第一场雪,竟是悄没声息就来了……
怡锒来到幽篁斋的外头,却又止住了脚步,他忽然又不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了。原本是想
看看杜筠的伤势如何,这时才发现这理由太可笑,派个下人来看看不就行了么?为什么亲自
跑一趟?若见了杜筠,必然要提到上次的案子,该对他说什么?说他被冤枉了,说自己已经
查清了当年的事,说这半年来的折磨……到底是谁的错,谁伤了谁,都已分辨不清楚。
怡锒犹豫着,毕竟已经来了,立刻转身就走,倒让他觉得自己怕了杜筠似的,他想了想,还
是走到了杜筠所住的屋子外,窗户并没有关,怡锒可以直接看到屋里的情形:杜筠在练习走
路。
夹棍虽然没有夹断腿,但小腿骨膜已经受伤,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杜筠现在走路还很困
难,两手扶着床栏,才能慢慢挪动,他每挪一步就停下来喘气,似乎是疼痛难挨。怡锒看他
慢慢地挪着,挪到床边的刑架旁,就扶着那个架子。
怡锒心中不自禁得轻颤了一下,上次打完杜筠,他没有吩咐,没想到,谢宝居然把这个架子
又搬了回来。看杜筠的样子,似乎已经习惯扶着这用来侮辱折磨他的东西练习走路。
习惯了疼痛,习惯了负罪,习惯了把他的残忍,当作理所当然。
怡锒心里慢慢有了难受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踱进了屋子。杜筠听到脚步声回头,看
到怡锒吃了一惊,他眼中先是流露出恐惧,却很快变成了含着惊喜的关切,他问:“殿下,
你没事了?”
怡锒噎了一下,他的伤远没有杜筠重,倒让他先开口问候自己。他心中迷茫,不置可否地“
嗯”了一声。
杜筠似是想起什么,赶紧跪倒:“奴婢叩见殿下千岁。”
怡锒走到床边坐下,看到那个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身体,手指不由自主动了动,想伸出去,但
才抬起一寸,便又落了下来——怡锒想着自己该怎样对待他,如果宽恕,是不是就代表着遗
忘了母妃的死亡。
他不说话,杜筠就不敢抬头,两人相隔不过一尺的距离,可是却又似很远很远,怡锒第一次
体会到咫尺天涯这个词,竟是如此贴切生动。
沉默良久,怡锒道:“起来吧。”总不能让他一直跪着。
“是,殿下。”杜筠两手撑地,小心翼翼站起来,可是脚刚踏实地面,还没直起腰,小腿上
就一阵剧痛,支持不住身子一倾又跪倒下去。怡锒轻吸口气,那一刻或许想了很多,脑中念
头纷至沓来,多得都混乱,又或者什么也没想,他一弯腰,就扶住了杜筠的双臂。
杜筠抬头望着他,两人很少这样近地对视了,杜筠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怡锒,然后那双
眼睛里聚满的泪水再也无能忍住,突地夺眶溢出,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怡锒的手背
上。
怡锒只觉得手上烫了一下,也许是自己从外面来,手太冷,居然被两滴液体给烫了。杜筠感
觉到了怡锒的轻颤,他低下头,轻轻用手去拂拭那两滴水珠。怡锒觉得自己应该甩掉他的手
,可是脑中却恍惚想起,上次感觉到眼泪的温度,是什么时候?是在锦衣卫的牢房,还是在
母妃的棺椁前?原来他已经三年没有哭过了,不是没有心痛的时候,只是他已失去哭泣的资
格。一个流泪的、软弱的少年,怎么能给臣下已安全感,怎么能成为整个天下的主宰?
他总是鄙夷杜筠的脆弱,挨几下打就惨叫哭泣,现在才发现,原来想哭的时候就能流下泪水
,也是一种幸福。
二十二、琴瑟在御
怡锒扶着杜筠的手臂,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些尴尬,但杜筠着实站不稳,若是松手怕他又要跌
倒,四处看看,只好扶着他在床上坐下。自从入府以后,怡锒第一次允许他自己面前坐下,
杜筠心中一跳,忙道:“殿下……奴婢不敢……”
怡锒皱皱眉,淡淡道:“你腿上不方便,坐着回话。”他一开口,才蓦然惊觉,自己的语气
竟是如此生涩冷漠,即使知道冤枉了他,对他还是这般颐指气使。怡锒突然开始想,自从和
杜筠反目后,他可还曾真心地尊重过什么人?他衡量人的态度,只与权势有关,原来他和父
皇、和大哥已经快要没有区别了……没有人再会叫他的名字了……这可是他要的结果……
怡锒皱着眉,精神一直有些恍惚,杜筠不敢违抗,依言坐下,臀上没有愈合的伤立刻传来刺
痛,让他心中恐惧,他不知怡锒今天亲自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怡锒忽然醒过神来,道:“先告诉你一句话,上次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你不准再提起,
也不准对别人讲。”
杜筠感激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回避地低下头,低声道:“奴婢知道了——谢殿下宽恕。
”
宽恕,怡锒为这个词愣了愣,他明明是无法解释,才用这样蛮不讲理地办法不许杜筠追问,
居然杜筠还感谢他的宽恕。怡锒心中苦笑,究竟是谁宽恕了谁?是因为杜筠彻底怕了他?还
是有什么原因,让杜筠对所有的伤害、委屈、折磨都不在意呢。
怡锒想知道怎样才能宽恕,为什么他就是做不到。这种想法让怡锒有种懊恼的羞耻。他闭上
眼睛,看到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人,笑容安静而平和,总是带着对自己、或对别人淡淡的
悲悯……拉着他的手,教他走路的女人,他朗声背书,远远看着微笑的女人,水晶棺材里,
白玉雕像一样的女人,却是冰冷的……怡锒想从中寻求答案,可是她们都不回答他,他想着
自己该怎么办,是这个女人在人心鬼域的皇宫教会了他爱与良知,而在她走的时候,把这一
切都带走了,是不是他以后都要像父皇那样活下去?怡锒慢慢在自己的想象中窒息,痛苦像
血液一样往头上涌,他忽然皱眉捂住自己的额头。
杜筠惊慌中忘记了尊卑贵贱,左手握住他的手腕,右手就去探他额上的温度,颤声道:“殿
下……殿下?你哪里不舒服么?”
怡锒在心中默默祷祝,母妃,你希望我怎样做?我想试一试,你会不会生气?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落定一个决心,抬起头,他对杜筠说:“问你一句话,老实回答我。”
杜筠慢慢缩回了手,稍微退后一点,紧张地等待。
怡锒本想让他不要怕,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好尽量放淡语气:“上次……嗯,就是我审问你
的时候,你说过一些话……还记得么?”
杜筠的眼中显出迷蒙来,怡锒知道他在回忆,他静静地等待,他觉得杜筠那天哭喊出来的“
你说你爱我”,并不像痛极求饶地胡言乱语。忽然,杜筠的眼中掠过一抹光彩,但这光彩很
快地黯淡下去,被惊惧和羞惭代替——怡锒肯定他想起来了。
怡锒问:“为什么那样说?”
杜筠细白的手指绞在一起,他低着头,怡锒看不到他脸色,只有水滴顺着他的下巴坠落下来
。屋里太安静,那水珠坠落在青石砖地上,一滴,两滴,三滴,那声音俱都清晰在耳。
怡锒轻叹口气,他心中的烦乱,被这宁静慢慢安抚下来,他从袖中摸出手帕递给杜筠。伸出
手去的时候,却又心虚地去看窗外,冬天日短,才不到晚饭时候,外头就已经全黑下来,怡
锒倒觉得这样的黑暗让他安心,仿佛不再有旁的人,也就不会担心有人会看见他纡尊降贵的
动作。
杜筠的绞在一起的手指动了动,手指试探了一下,似乎想接,却又不敢,他抬起头,苍白的
脸被泪水洗过,在耸耸烛光下,倒闪着柔和的光泽。怡锒的手依然伸着:“我想知道,你为
什么那样说?”
“对不起……”杜筠似乎羞于启齿,“我不是故意的,上次是……太疼了……我一脱口就说
出来了……真的对不起……”
“我问的不是这个!”怡锒脸色一沉,但不知为何,说话的声音却并不高,“那句话,是你
自己随口说的,还是——我真的讲过?”他自认为记性不差,可是对那句“我爱你”却全无
印象,三年前是不敢说,三年后更加不可能。
杜筠的嘴唇蠕动一下,小声道:“殿下……您会因为这个……打我么?”
怡锒本来最讨厌人吞吞吐吐地罗嗦,常常要求何景明等人将冗杂的政务用简练的言词概括给
他听,他的时间很宝贵,没有空和谁这样坐着慢慢聊天……可是现在他却不觉得烦躁,杜筠
的脸上少有的浮现出一抹红晕,那样的可怜可爱。怡锒脱口道:“不会。”他第一次说不会
打他,说完自己都有些诧异,母妃,难道真的是你……你宽恕了他,也宽恕了我么?
杜筠低着头,慢慢地开始说,说那天晚上,怡锒宿在他房里的时候,半夜抱起他,如泣如诉
的告白,在天亮的时候,都消散在晨曦下。他开始说的时候还怀着畏惧,可是慢慢的,他似
乎忘记了怡锒可能给他的责罚,他低低的声音平静喜乐,嘴角含着一抹醉人的微笑。
怡锒没有打断他,没有质疑,甚至没有因为自己做了这些事而感到羞恼,他好像在听杜筠讲
一个故事,可是,可是那故事的主角,居然是他……杜筠说完后,怡锒猛地站起来,先是走
到窗边,继而在屋内踱步,他的内心充满震惊,他已无法安坐着来消化。
杜筠抬头望着他,看见他脸上那烦乱不堪的神情,心中的幸福慢慢退去,用手臂撑着又跪下
去,轻叹了口气道:“殿下,那不过是个梦,您那晚,是太累了……我以后不会再说出去,
不会了,对不起……”
“住口!”怡锒喝了一声,他现在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对不起三个字,为什么他总是只说对不
起,为什么他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为什么他不为当年的事解释!如果……如果那天早上,杜
筠把梦中的情形说出来,很多误会、痛苦的折磨都可以避免了吧?
怡锒恨恨地转过头,却看见杜筠黯淡的眼神,一腔的怒火竟自冷了下去。
他一直在责怪杜筠,先是责怪他的背叛,现在责怪他不解释,可是,杜筠解释了,他会相信
么?他从来都只想到自己受了伤害,他失去了母亲,手足相残,父子相疑,他没有一个真心
的人陪伴,他纠缠在自己的痛苦里——原来大权在握的吴王殿下,也不过是一个顾影自怜的
可怜虫。
怡锒终究没有发起火,他走上去,弯腰亲自把杜筠扶起来。杜筠全身都在发抖,他忽然有了
那天晚上的感觉,不知现在是幻是真,他的两腿是软的,但怡锒的手臂强健有力,稳稳地托
住了他。杜筠想,也许,他再多一点点勇气,就可以伸臂抱住怡锒,投入到他的怀抱中去—
—可是他终究不敢。
怡锒终于开口,他的语气比从前温和了一些,却依然有居高临下的味道:“王恒的事情,我
已经查清楚了,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但是,并不代表我会宽恕你,我的母亲因你而死,我要
再想一想……”怡锒说对到这里还是觉得自己言辞过于冷酷了,他想给杜筠,也给自己一点
希望,便叹了口气道:“……我需要一些时间,你……等等我。”
他最后三个字说的几乎不可辨闻,可是依然难堪得双耳发热,匆匆把杜筠放在床上,转身大
步就走了出去。怡锒第一次这么狼狈,逃出去的他觉得有些好笑,他向着夜空抬头,冥冥之
中似乎有双眼睛在凝望他,那个女人是在欣慰的微笑,还是在落泪?他想找一个人问问,他
真的爱杜筠么?他为什么在梦里那样说呢……他和杜筠……是爱么……他是个男人……
可是这又是一个无人能倾诉,无人能回答的问题。怡锒自己想不清楚,但他想试试。
他回到自己房中,先让人告诉谢宝,把杜筠房中的刑架撤了,再给他收拾一副拐杖。他自己
踏上收藏旧物的小阁楼。
这里埋葬了很多东西,当年幽篁斋的东西,他本想一火焚之,却想着,有一天他要在杜筠面
前把这些东西都砸碎给他看。被某种奇怪的情绪驱使,他居然把它们都留了下来。
箱子上已经有厚厚的浮土,怡锒一向爱洁,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让人上来帮忙,自己开了锁
,轻轻揭开箱盖,木箱飘散出淡淡的云草香味。
最上面是一函一函的书帖,怡锒小心地拿出来,一函函的翻看。有些是杜筠的字,有些是自
己的,有些是他们合抄,上一句是杜筠,下一句是他,这些字帖,除了他和杜筠,谁也没有
看过。怡锒把那些帖子捧起来,居然还闻到了墨迹淡淡幽香,三年过去,外头的世界天翻地
覆,这些东西,竟还是没有变质。怡锒的眼中不知为何,慢慢蒙上一层薄雾。
他看了良久,终于拿开那些书帖,露出箱底的一个大盒子,打开来,里边静静躺着一张琴,
一支箫,静默却又生动的,就好像随时拿起,还能奏出音乐来。恍惚中时光回流,三年的光
阴恩怨一扫而过,怡锒想起自己已经三年没有碰过乐器了,物是人非就是这个意思,琴箫依
旧,可是他的心苍老了。
他弯下腰去拿那支箫,拾起的三年前的岁月。
凑到唇边,呜咽的声音从竹管里传出,怡锒轻叹着口气,还好,他还能吹出曲子来,他还记
得谱子。原来有些东西是埋藏在心里的,虽然刻意不再想起,可是,它就在那里。
怡锒把箫放回去,把盒子拿出来,把箱子重新上锁。琴要让人送到杜筠那里去,他说了让杜
筠等,但是,他要给杜筠一点安慰一点希望。同时,他要向自己证明,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
,他要那个位子,但他也要做怡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