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吴王,也不是未来的某个皇帝,他是怡锒。
几天之后,当朝已经致休的大学士王恒在家中突然中风,因他上了年纪,本来有痛风的病,
一直吃一个刘大夫的药,倒满管用。家里人急急忙忙把刘大夫请来,王恒已经说不出话,刘
大夫看了片刻,只叹道:“准备后事吧。”实在是连药也灌不下去了。只是王恒心里似乎还
明白,一直伸着三根手指,家里人不知他要什么,只好去太医院请太医,等嘉德帝得到消息
,派了太医去慰问,还没走到府门口,就看见白色的纱帐在冬日的寒风中漫天飘荡,纸花纸
钱被卷上半空,如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事情虽然来的突兀,但王恒毕竟已经是致休的大学士,人走茶凉,在朝中也没引起多大动静
,不过是皇上赐了“文襄”的谥号,他的一些门生故吏来祭拜一番。有些人暗暗感叹,王恒
一死,只怕废太子在黔州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了。
吴王怡锒上了销假的奏疏,回到礼部户部踏踏实实办差,大家都说自这一病,吴王待人好多
了,也不再刻意刁难原先与废太子走的近的一众官员。他对淮安来的官员格外关注,连个八
品小吏都要邀入府中亲自接待问话,徐咏知道,廷杖一事,已让怡锒对皇帝彻底心灰意冷,
他开始经营自己的封地,是要给异日留一条后路。
在诸多翻天覆地的变迁中,嘉德四十一悄然而至,所有的官员都希望这一年能安稳一点,平
静一点。所以在除夕宫中宴会上,看见皇帝拉着吴王的手一脸微笑走出来,不管是不是原先
支持吴王的人,都觉得还是早日立了太子的好,大家实在都累到极处了,再经不得什么折腾
了。
二十三、宁不嗣音
朝中还没什么动静,倒是吴王府中接到了一封信,是杜筠家乡寄来的,说杜筠的婶母溺水身
亡了。
来给杜筠送信的人并不是什么亲戚朋友,不过顺道捎来,放下书信就走了,也没要和杜筠见
面。管事的拿着书信,不知该怎么处置,往常府中仆人有了书信,只要检查一下没有违碍的
,就交给本人了,但杜筠身份太特殊,怡锒不同意,什么消息也不敢告诉他。
那天怡锒从宫里回来,因家里外厅上还等了一大堆等着说事儿的官员,他来不及吃饭,只在
偏厅匆匆喝杯茶,垫两口点心。管事瞅着这个空档上去,把杜筠家里来信的事儿跟禀报了一
遍,怡锒一下愣住了,他记得杜筠跟他说过,他从小父丧母离,是婶母将他养大,比亲生母
亲感情还要深,这个女人死了,杜筠会怎样……
怡锒看着那封信沉吟片刻,又走到厅边,扫了一眼等在厅里的官员。有十来个人,各有各的
事情,都是事先约好的,有的还是外地官员,明日就要离京,今日不见不成。想一想,自己
要是直接去告诉他,杜筠在自己面前,只怕连哭都不敢哭,还是让他发泄一下好。便吩咐管
家:“你先把信给他送去,嗯,找两个人在外头看着他,万一有事,一定来禀报我。”
那天怡锒接待官员,总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另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似的。偏偏那些事又不是三
言两语说的完的,到快晚饭的时候,才草草打发了几个明日要离京的官员。怡锒一看还有八
九个人等着说话,不由心绪烦躁,只想哄出去。偏偏这些人,有的是新科的进士要放外任,
有的是兵部里的,议论辽东军饷的事,又都不是自己熟识的亲信,不能乱发脾气。只好勉强
笑了笑,道:“本来约了诸位来,是要好好谈谈,谁知今日内阁里有些事,徐大人让本王再
去一趟。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敢让诸位大人久等。各位大人有十分要紧的事么?要是
没有,不妨且请回步,明晚再来,本王实在得罪了。”
那些官员见他要去内阁,当然不敢说自己的事紧急,都乱哄哄的行礼辞了出去。怡锒往外虚
送了两步,没有犹豫,一个转身直接便往幽篁斋里去。
刚进院门怡锒就怔住了,屋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哀伤到了极处,却是散乱的不成曲调。
怡锒加快脚步进去,看见杜筠坐在窗前弹琴,双眼只痴痴盯着前方,也不看琴,脸上并没有
泪光。怡锒正自诧异,谁知一低头却吃了一惊,那琴弦上竟有斑斑血迹,他一把抓住杜筠手
腕,翻过来一看,右手四个指尖都磨破了。他微微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杜筠抬起头,望着他,似是不认识一般,目光温柔平和,低声道:“我婶娘死了。”
怡锒点头道:“我知道了。”
杜筠从来见了怡锒都是毕恭毕敬,今日却像是忘了,仍是痴痴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婶娘
身子很好的,我离家的时候,说了要接她来京里,她说她过不惯北方的日子,我就说那好,
过几年我就回去,奉她终老……”
怡锒不知该说什么,自己曾经还拿这个女人威胁过杜筠,当时不过是说说而已,但现在这个
女人死了,他竟隐隐有愧疚心虚的感觉。杜筠的脸上虽然没有泪,却是凄楚动人,怡锒的手
指在袖子里不自觉地伸直了一下,他想抚摸一下那张脸。他赶紧握紧拳头以克制这个想法,
没法对杜筠的失礼发火,叹了口气道:“生老病死,谁都会有,你不必太难过。”
杜筠平日里那样爱哭,今日不知怎么,连一滴泪都没有,他慢慢低下头去,望着自己受伤的
指尖,喃喃道:“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
怡锒心中一痛,他说的那样随便,只因事不关己,回想三年前跪在母妃灵前,心里恐惧其实
大过悲伤,想到从此之后成为孤儿,那感觉毛骨悚然。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她在的时候,
可以离她很远,也不会多想念,可是一旦失去,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没
有了,余生中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无条件的依赖。
怡锒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简直邪恶。他低头看着杜筠茫然无措的表情
,想着,他现在的恐惧,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吧……怡锒眼中酸热,走上一步,他不敢触及
杜筠的脸,只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轻声道:“难过了就哭出来,别憋着。”
“怡锒……”杜筠叫出这个名字,怡锒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略放了心,他好歹还记得自己。
然后突然腰间一紧,已被杜筠紧紧环住,怡锒身体颤抖一下,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推开
他,他吩咐了管事让人看着屋里,也许这场景就要被人看见了。他是王爷,杜筠是奴才,他
们都是男人——毕竟还是有很多顾忌的……
偏偏他四肢麻痹,两手竟是抬不起来,他没法,或者不想推开他。
慢慢的,怡锒的胸口有一片冰冷的湿意从外透进来,杜筠终究是哭了,这么久以来,还是第
一次看他哭的这么安静。是害怕么,自己当年也害怕过,母亲死的时候,他赶走了所有人,
包括怡铮,一个人慢慢咀嚼那份悲恸。内心深处,却是非常非常地希望,能借一个人的肩膀
,让自己痛哭一场。可是他身边的人,还都指着他的权势支撑,谁支撑得起吴王殿下。
怡锒想,其实他和杜筠,都不是孤独的一人,他们本可以互相依靠,互相安慰。当年他只要
下楼,抱住这个身体哭出声来,这三年就会完全不同。那个时候错过了,现在要推开他么?
怡锒深吸口气,缓缓张开手臂,环住杜筠的肩膀,原来杜筠已经这样消瘦了……
杜筠忽然抬头,这回是满脸泪光:“殿下,奴婢想回家为婶娘守孝,请您开恩……”
怡锒心中突的一跳,守孝,就是三年,杜筠要离开三年……他硬起心肠道:“不行!”
杜筠眼中泛出绝望:“殿下,求您,婶娘没有孩子……”
怡锒怕他再说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要答应了,打断他道:“我让你回去,我派人去帮你操
办她的后事,但是,事情办完了尽早回来——”怡锒无法用身份来命令杜筠,却又想不到什
么合适的理由,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回到我身边来。”
怡锒闭上眼睛,在心里说,母妃,请让我大胆一次,我想要,我真的想要。他收紧手臂,把
那个人更用力的压在胸口,可是他不知为何,心中对眼前的离别有着隐约的恐惧。
若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无论如何不会让杜筠走。
杜筠走的时候,怡锒派了四个家丁跟着,还把自己的小金印给了杜筠,有了那东西,随便到
哪个官府,要钱要人,和吴王的亲笔手谕没有两样。怡锒让杜筠每三天写一次信回来报平安
,看着那久违的字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误会那样深了,半年多来折磨得他遍体鳞伤,
杜筠依然毫无怨怼地留在他身边。
因为运河结冰,杜筠他们走的是旱路,几天后就离了直隶进入山东。一天晚上,怡锒做梦了
,他在皇宫里转,很多很多的房子,阴阴沉沉,不知为何都没有人,他心里着急,想找个人
问问杜筠上哪里去了。走着走着,景物慢慢熟悉起来,似乎是母妃的长春宫,他听见寝宫里
有人说话,进去一看,是父皇和母妃坐在榻边,母妃穿着艳丽的宫装,父皇的头发也是乌黑
的,样子十分年轻。父皇轻轻拍拍床榻,叫他,锒儿过来。怡锒只是心里着急,问:“子蘅
到哪里去了?”父皇的脸慢慢沉下去,他觉得厌恶害怕,想要逃开,却突然有几个太监过来
扭着他的手臂,他挣扎着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子蘅!他抬起头,才发现那些太监
高出自己许多,自己原来是小孩的模样。
就在这时惊醒了,一身冷汗,不知身在何处。怡锒睁开眼睛愣了半响,转过头去,看见身边
是徐妃安静优美的睡态,一缕青丝搭在自己颈上,才想起母妃已经死去许久,父皇也早不再
年轻,前尘往事,沓沓回转。
为何在梦里寻找杜筠的心情那样急切?怡锒自己觉得好笑,分开不过几天而已,幸好没有梦
里真叫出来,万一吵醒妻子,真没法解释了。
他再难入寐,披上衣服轻轻起身,走到窗边,刚拉开一条缝隙,就有一股凛冽寒风刀子样刺
进来。怡锒哆嗦了一下,反而脑中清醒了,他返回屋内,拉开抽屉,里边有杜筠的三封信,
怡锒觉得好笑,不过个把月他就会回来,自己竟然辗转反侧地入了梦。
打开那三封信,一封一封看去,杜筠正值亲丧,心里难过,也写不出什么,信的内容不过是
报平安,说到了什么地方,在哪里投宿。怡锒对这些字却看的很认真,看到最后一封的时间
,怡锒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三天前的,大约天亮以后,杜筠的信就要到了,他该过了济南吧
?怡锒第一次等一个人,他这辈子第一次明白了等的含义。
可是那天杜筠的信没有来,怡锒以为是路上耽误了,又等了一天,信依然没有来。再过三天
,就算是第五封信也该到了,杜筠却杳无音信。
怡锒隐隐觉得有些蹊跷,派人去查,结果令他大吃一惊,大约是不愿惊动官府,杜筠他们住
的都是客栈。所以能查到的,也仅仅是按照信上所写的德州某客栈,杜筠一行五人从那里出
去,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怡锒再也坐不住,一封手谕八百里加急发给山东巡抚,说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五个人找出来,
这是军令,要是找不找,这山东巡抚就不要干了。可是话说到这份儿上,济南指挥使亲自带
着几百亲兵缇骑四处,找了三四天也没有一点音信。怡锒最后连江南巡抚都动用了,杜筠婶
娘的丧事早就由亲戚操办完了,杜筠根本就没有回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怡锒觉得恐惧慢慢地钻进自己的骨髓,杜筠不可能是自己逃走的,他还没有本事把四个随从
都灭口——何况,他根本不信杜筠会逃。怡锒那些日子真是不得安眠,连朝会都称病辞了,
一切政务交给徐咏,要不是藩王不能擅自到地方去,他真恨不得亲自去江南一趟。这些事他
虽不告诉徐妃,也不告诉徐咏,但谁都看得出来,短短数日怡锒瘦了一圈,有时候好好的坐
着,听见外头脚步声,就大步出去问:“有消息了么?!”所有人都未见过怡锒如此失措。
吴王不见客,开始的时候门外等候的车马排出近二里地,结果那些官员饿着肚子等了两天都
见不到怡锒,无奈之下也就不再来,吴王府少有的门前冷落车马稀。徐咏实在不能理解,不
就是杜筠丢了么,值得为他把一切要事都推了?怡铮叹了口气,拍拍徐咏的肩膀道:“徐大
人,三哥心已乱。”徐咏粗重地哼了一声,他只后悔当初杜筠在锦衣卫牢中的时候,没有想
办法先弄死了这个祸源,只要与他有关,怡锒就不再是那冷静明敏的吴王。
二十四、骨肉枝叶
底下的官员都见不到怡锒了,唯一能见到他的是皇帝,他称病十天以后,嘉德帝忽然一道圣
旨急召吴王进宫。
听说怡锒被召进宫,徐咏和怡铮就在宫门外等候。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怡锒从里边出来,
脸色苍白如纸,连步子都有些不稳,怡铮忙迎上去,扶住他手臂时觉得他的手冰冷如同死人
,忙问:“三哥,你怎么了?”
怡锒脸色如同刮过的骨头,在他身边只听得他呼吸急促,连话都说不连贯:“上轿,你和徐
大人,都上我的轿子,我有事说……”
这次怡锒是坐他的大官轿来的,进了轿子他坐中间,怡铮和徐咏分坐两侧,轿子一颠一簸地
沿着宫墙走,怡锒晶亮的瞳仁在时而掠过的宫灯光影里幽幽闪亮,徐咏看得有些发虚,催道
:“殿下,陛下叫进宫,到底为着什么事?”
怡锒咬着牙,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父皇,要查——王恒的案子……”
怡铮虽然早有预料,但听他亲口说出,心中仍是一跳,强做惊慌道:“什么!王恒……父皇
知道了?!”
徐咏莫名其妙,看看两位王爷的脸色,道:“王恒有什么案子?不是前一阵才中风……”他
突然意识到什么,身上一个激凌寒颤,就如夏日里平地来了个惊雷,整个人怔忡在那里,过
了半响才发出声音,却是沙哑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三殿下……王恒的死,和你有关系么
?”
怡锒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沉静下来,开口倒比刚才稳重许多,他轻吐了口气道:“岳
父大人,瞒着你是本王的不对,王恒的事是我让怡铮做的……”
“你好糊涂!”他还没说完徐咏便勃然大怒,蹭得一下站了起来,不妨被轿子顶撞了官帽,
也顾不得去扶,一改往日泰山崩于侧而目不瞬的宰相气度,指着怡锒就骂,却又怕外头的轿
夫听见,压着嗓子气急败坏:“王恒废人一个,你杀他做什么?眼下多少人想撕烂了你,想
把我们一锅烩了,你还纠缠当年那一点破事儿?!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
堂,这么危险的事你让四爷亲自出马,你……”
“好了!”怡锒厉喝一声,吓得外头轿夫们“咯吱”一声停了步子,徐咏一肚皮怒火没处发
泄,揭开帘子道:“干什么停了?继续走!”
怡锒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徐阁老,您要骂我,等回到府上进了后堂我跟您请罪,现在先说
要紧的事。”
徐咏被他一声“徐阁老”叫的一噎,但毕竟怡锒是亲王身份,他也知自己刚才失礼,喘了口
气慢慢坐下,闷声问怡铮:“陛下怎么知道的?没做干净?”
怎么杀的王恒,具体过程怡锒并没有问过怡铮,他知道弟弟有自己的法子,多一个人知道,
便多一分危险,索性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好。这时候怡铮才咽了口唾沫说出来:“我让王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