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拉到凤阳去,真是自投罗网了。
怡锒自失地一笑,低声道:“致远,谢宝,这里没别人,我跟你们俩说两句实话。昨天咱们
犒军举旗,看着几千将士齐刷刷站在我面前,你们猜我是什么心情?——我在害怕。”
腾达和谢宝惊诧地对视一眼,昨天耀兵江上,怡锒亲自作诗:“誓师江山待留铭,劫后题诗
句尚雄。万里鹏博山海靖,今人犹唱大王风。”挥洒自信豪气干云,就是那份气度,让本来
还有些疑虑的将士诚心归附,却不知他竟然说出自己在害怕?
怡锒却是笃定地点点头:“我害怕。我从小在皇宫里长大,我读过兵书,跟着父皇阅过兵,
可是却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本事带着你们一直打到北京。可是
那些将士们,他们一句都没有问,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真的吴王怡锒,就把性命交给我,愿
意跟着我冒险,我害怕这么多人,会葬送在我手里,怕自己没法给他们的家眷一个交待。所
以我想试试,若是我能招降孙岳,打凤阳这招用成了,我才有资格,去争这天下的人主之位
,要是不成……”他笑了笑:“你们杀了我投诚好了。”
腾达蹭地站了起来,握住怡锒的手道:“王爷,不要说这个话,咱们习武的人讲究的就是开
弓没有回头箭。就冲您这份心,就比打过十年仗的老将强,也比金銮殿上那个人强,咱保你
保到底了!我这就去安排。”
腾达出去,怡锒转头对谢宝笑道:“怎么,你还是不同意?”谢宝忙起身道:“属下不敢,
属下也没打过仗,自然一切听王爷调遣。属下只是觉得,您是万金之体,不必亲自犯险,不
如您镇守淮安,我和腾将军去凤阳,就算孙岳不买账,您也还有转圜的机会。”怡锒拍拍他
的肩膀笑道:“转圜的机会……我每次转圜的机会,都是要别人流血——谢宝,你想不想家
里?”
谢宝黯然垂首:“想也白想。”
怡锒轻轻叹口气:“是,他们可能已经……可还是想,我也想,所以我急着取北京,也有这
个私心在里边。你答应我,不要死,哪怕我死了,你也不要死,把我的尸体焚化了,想办法
带回京城去,找着葬他的地方,埋在旁边……若是……”怡锒说到此处,心疼难忍,眼眶一
阵酸楚,却依旧平淡着语气说下去:“……找不到了,就洒在咱们原来府邸后园子的那片竹
林里。”
四十一、今我来思
《明史*桓宗本纪》:“冬十二月丙寅,王引兵围凤阳,单骑入城招都督孙岳,岳以城降。王
乃谒祖陵,父老闻王来,俱出迎,赐之牛酒。”
“咸顺元年三月己卯,王帅精锐横击北军于齐眉山。”
“元年六月壬辰,克徐州。北军以四万骑蹑王军,王设伏淝河,大败之。”
“八月庚子,满洲闻京师空虚,大掠旅顺。其时日本亦侵朝鲜,朝鲜使来请援,皆不报。”
仅仅用了多半年的时间,怡锒的北伐军就打到了山东境内,朝廷一片惊慌,真是屋漏偏逢连
阴雨,满洲侵占旅顺,日本四万大军在朝鲜登陆,跑到北京的朝鲜使者哭着跟他们的公主说
,朝鲜八道已经丢了七道,天朝再不救援,他们真的就只能跳海了。
李氏等了两天没等到怡铮的救援的旨意也没等到怡铮的人,只好带着宫女来到乾清宫暖阁,
正赶上怡铮在对着一干内阁大臣发脾气,朝廷大军屡战屡败,怡铮也不得不自己亲自过问了
。李氏刚走到暖阁外,就听到里头哗啦一声,料来是怡铮又发脾气砸了东西,接着就听见他
骂人的声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南军南军打不过,鞑子鞑子也打不过!这个时候还说什
么增兵驰援的屁话,要是把兵调到辽东了,谁来替朕打南军!”
李氏愣了愣,她摇摇手让宫女不要通报,走到窗口去,从撑起的窗子里望进去,正看见怡铮
一张狂躁愤懑的脸。唇上颚下的髭须都没有修,深陷的双眼中全是愤怒和慌乱,李氏想着他
们在一起的时光,怡铮原先最让她动心,是那双有一点点使坏的眼睛,还有他似乎永远都不
会害怕忧愁的笑容……也不是很久啊,自从怡锒从这宫里逃出去,就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怡锒很厉害,就算他能打到京城,就算怡铮做不成皇帝,他们还是可以
一起逃到民间,或者逃回朝鲜去,只要他们是在一起的——怡铮以前这样对她说,他说他做
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她在一起,哪怕是一起死。所以自己为他放弃了皇妃的尊严,为他怀上孩
子,为他冒险服下催产药,只为了让孩子在他母亲忌辰的前一个月出生,为了他亲手杀人,
为了他陷害吴王,她知道这些事都是不对的,可是她相信怡铮的话。
他们害死了怡铮的父亲,逼疯了怡铮的哥哥,怡铮却再不去找她,他身边有好多好多的女人
,却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清冷的仁寿宫。她每晚梦见死去的嘉德帝,梦见吴王的那双眼
睛,她哭着醒来,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安慰她。她知道仁寿宫是太后和宫妃养老的地方,她才
二十岁,她还不老,正是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的年纪。她以为自己得着了爱的男人,却只能
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他,这样一具暴躁绝望神不守舍的躯壳,这可是她要的?李氏只觉得无
力而恐惧,她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看她,冷冷的,嘲讽的,“谁?”她转过头去,身边的宫
女诧异道:“娘娘怎么了?”
背后没有人,李氏想起来,刚才那样的眼神,正是她最怕的,吴王怡锒的眼神,又好像是已
故嘉德帝的眼神,如同两把利剑钉到她的背脊上,她轻轻打了个哆嗦。
暖阁里的人听到说话声,怡铮又骂:“什么人在朕窗户底下嘀咕?给朕乱棍打死了!”
李氏听着他的话,勉强提起精神,转到门边道:“是我,扰着皇帝了。”
几个阁臣忙跪下叩拜,怡铮一看李氏顿时满脸不耐烦:“你跑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李氏望着他的脸只想落泪,道:“朝鲜的使臣到了五天了,我来替他问问,皇帝什么时候议
救援朝鲜的事。”
怡铮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懒得起来,也不请李氏坐下,挥挥手道:“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他们
,告诉他,他们国家的事情,让他们自己料理!”
一个“他们”听得李氏刺耳,她嘴唇动了动,却不得不勉强一笑道:“朝鲜是咱们大明的属
国,倭国攻占朝鲜,其实打的还是大明的主意,皇帝,还是早点绝了他们的念头好。”
怡铮一怔,抬头问王世杰:“倭国在什么地方?”王世杰心里直苦笑,只好将桌上摊着的辽
东地图又展了展,指着东北一块道:“这里就是日本,他们这次攻占朝鲜,确实有来着不善
之意。臣等也琢磨着,是不是照着神宗爷当年的例,派一支兵过去?”
怡铮一看就道:“这不是还远着呢嘛!中间还隔着一片海,哪能说过来就过来?咱们自己家
里还没料理清楚,管别人的事情干嘛!”
“皇帝!”李氏听怡铮还是不肯发援兵,也有些急了,道:“皇帝……就算不为大明,就算
是……看在哥哥跟你一见如故的份上,你救救他们吧!”朝鲜重文事而轻武功,根本就不是
日本的对手,她听使者说王京已经沦陷,现在自己的父王母后哥哥等人危在旦夕,心里跟油
泼汤滚一样,也顾不得了,突然跪倒在地,泣道:“算我求你了!”
一干大臣见太后跪倒了求皇帝,也不敢去扶,慌忙都跪下叩头:“太后娘娘请起!”
怡铮蹭得从炕上跳了下来,指着李氏的脸就骂:“你看我不够烦是不是!三哥的兵已经逼到
山东了,山东在哪儿你知道吗?山东一破,离京师就几百里的路,快马一天一夜就能到!你
们这个时候还议论救这个救那个,我能凭空变出兵来?我救了你们,谁来救我?!”
他咆哮的时候唾沫星子直喷到了李氏脸上,李氏跪在那里的身子摇摇欲坠,这是怡铮吗?是
她爱的怡铮吗?
她想哭,却不知为何笑了出来,他们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帝,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这是他
们的报应。
怡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笑什么,你疯了?”
李氏依旧笑,当初吴王是装疯的,可是她,还有怡铮,他们真的都快要疯了。李氏忽然觉得
一片浑沌,身边跪着的宫女看她要倒,忙扶住她惊叫:“娘娘!”
怡铮皱皱眉道:“传肩舆来,把太后送回仁寿宫,找太医给她看看。”李氏被宫女小心翼翼
扶起来,她还想说什么,可是她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刚才她倒下的时候,怡铮的眼中没
有任何的焦急和关切,那双眼睛曾经骗了她的一切,她神经呆滞着被宫女扶出了暖阁。
怡铮在地上转了两圈,又凑过去看了看地图,总算拿定了一个“主意”:“朝鲜的事情先不
要管了,你们刚才说辽阳这个地方不增兵守不住,那就不要守了,撤卫内徙,先拱卫京城吧
。”
“撤卫!”王世杰被这个异想天开的法子惊得魂飞魄散:“皇上!辽阳有几十几万百姓,撤
了兵他们怎么办!”
怡铮仰着头想了一下:“百姓可以随着大军南迁,都安置在宁远山海关一带吧,朕早年听说
山海关防线牢不可破,满洲应该打不下山海关吧?”他忽然想起,山海关的事是怡锒闲聊时
告诉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所知道的那一点点军事知识,都来自怡锒,不,不止军事,他
的一切都是跟怡锒学的,他学他控制人心,学他用阴谋机械,他只学会了这些。曾经他以为
自己比怡锒聪明,现在才发现仅仅学会这些是不够的。
王世杰满头冷汗,声音都打颤了:“皇上,辽阳千里之地,怎能随意弃置!山海关距京城也
不过四百里,鞑子朝发夕可至,到时候才真是兵临城下之势啊!”
怡铮倒是有些迟疑了,问道:“满洲入不了关吧?”
跪在一边的张集墨一直说不上话,现在看着王世杰一头汗的样子,忽然眼睛一亮,高声道:
“臣以为陛下此计甚是高明!”
怡铮转向他,张集墨更是得了勇气,驱前一步,和王世杰站并排,躬身道:“陛下,臣以为
,眼下平南兵是第一要务,满洲朝鲜不过都是疥癣之疾。且那鞑子都是些胸无大志之徒,他
们不过是贪图些财物才不断侵扰我大明边界,若是将辽阳守军内徙,然后坚壁清野,将一切
房屋都烧掉,鞑子没了补给,自然到不了山海关。且调回来的军队还可以增援山东平叛,起
不一举两得?”
怡铮最关心的还是平定怡锒的叛乱,听得正中下坏,一拍桌子道:“这主意……”他一个“
好”字还没有出口,王世杰已大喝一声:“张阁老!坚壁清野就是要十数万百姓家破人亡,
你怎么能想出这样计策来!难道你私通满洲,要将整个辽东送于鞑子不成?”
张集墨当然不会私通满洲,他瞄的是首辅的位子,看王世杰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心下暗喜,
脸上却一本正经望向王世杰道:“首辅,这撤卫内徙的主意出自圣躬裁断,你岂不是指责陛
下私通满洲?满洲人不过是要些财物,而南军却是危及京城陛下,你放着燃眉之急不救,反
倒要分散朝廷兵力,我斗胆敢问一句,难道首辅大人是私通逆吴吗?”
“你!”王世杰被怡铮一个猜疑的眼神扫过来,简直毛骨悚然,指着张集墨的手都在发抖:
“你血口喷人!”
张集墨冷笑道:“我何曾敢,只是首辅大人当日就屡次为逆吴求情,逆吴殿上受杖时,首辅
大人又面露不忍之色,出门之后长吁短叹,可有此事?”他不等王世杰反驳,已对着怡铮一
躬身道:“陛下,自与逆吴交战以来,我军屡失战机,逆吴似乎对我军了如指掌,只怕朝中
有人暗通款曲,陛下不得不防!”
怡铮听张集墨滔滔不绝说着的时候,脑子里在飞快的转:
王世杰说:四爷,您别怪我,我觉得对不起他……王世杰说:他对我不错,对您更好……王
世杰说:我这一辈子,先叛了太子,又叛了吴王,负义的事做的多了……王世杰说:希望他
日您荣登大宝,能够对三殿下好一点……王世杰说:陛下,您答应过善待吴王……
这个人一直都在替怡锒着想,怡锒沦为阶下囚,当众受杖,在他心目中永远都是吴王。也许
在朝中,还有很多很多像王世杰这样的人,他们记着怡锒的恩惠,记着怡锒的英明,他们一
定暗暗拿他和怡锒作比较,一定暗暗为怡锒做事,他们依然觉得怡锒比他强。
怡铮狠狠一拍炕桌,怒吼道:“够了!都别说了,都下去,下去!辽阳的事就这么定了!赶
紧把军队撤回来,张集墨,这件事你办就好了!”
张集墨忙应道:“臣领旨!”怡铮虽然没有当场罢免王世杰,但他清楚,自己这一贴烂药上
到了怡铮心坎儿里,以怡铮多疑的性子,王世杰的首辅之位当不过三天了。
两日后,王世杰被免去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等职位。一个月后在私邸被赐死
。
王世杰被罢免的消息传到怡锒营中,谢宝拿着帖报,乐得真想翻个筋斗。他直奔怡锒大营,
笑道:“殿下!真是天助殿下,居然有这等好事!”
怡锒正在看军报,抬起头道:“怎么,又有人来归降?”
不过半年光景,怡锒的目光已淡定深邃许多,经过战场的磨练,这个曾经养尊处优的王爷迅
速蜕变,沾染了风霜,走向成熟稳健。
磨难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
谢宝笑道:“就是整个济南城降了,也比不上这个消息更好!殿下,王世杰被罢免了!”
怡锒倒是没有谢宝那样的喜出望外,只是问道:“接替他的是谁?”
谢宝道:“张集墨。理由是王世杰贪污军饷什么的,但据探子说,是因为辽阳的军务王世杰
左了皇帝的意思,被张集墨那老小子栽了一赃,说他和我们暗通款曲。”他调兵打仗上当然
不如孙岳等人,但十几年锦衣卫不是白干的,短短几个月就让探子眼线遍布朝廷,现在怡铮
那边的情况他们了如指掌。
怡锒这才意味深长地一笑:“张集墨……暗通款曲……”张集墨这个人他再清楚不过,怡铮
放弃王世杰而用他,真的是乱了阵脚了。他叹了口气道:“王世杰也算不值,他若真是和我
们暗通款曲,将来我还可送他一个谥号,可惜了,这也是个人才。”他知道怡铮不会让王世
杰活着,他最恨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会帮他杀了另一个,免去他一番手脚。
谢宝笑道:“好消息说完了,还有个不大好的。”
怡锒拿笔指了他一下道:“你也学会卖关子了。”
谢宝忙道:“属下放肆了,是这样,那个张集墨真是个二百五,一上台就让辽阳守军尽数撤
回关内,现在大片辽东已被满洲鞑子占去了。朝廷将撤回来的十三万兵马尽数驰援山东,我
们这边会有些吃紧了。”
怡锒仍旧是淡淡一笑,十三万大军,就算来三十万又怎样?他刚起兵的时候,手上只有五千
兵马,一样走到今日,现在他手上二十余万精兵,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朝廷后方起火,人心
大乱,辽阳守军背井离乡来到关内,强弩之末不能穿缟鲁,何况京城里有张集墨这样的草包
谋划,这支疲兵不过是再来给他送些粮草辎重罢了。他的心情是轻松的,却只微微凝眉叹气
道:“关外的百姓要吃苦了……你去通知一下孙都督他们,要他们半个时辰后来我这里议事
。”他心里已经有了截断这支军队粮道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