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时候杜筠还活着,因为怡铮根本就不知道。
当上了皇帝没多久怡铮就对皇宫彻底厌倦,宫里虽说有成千上万的宫女太监毕恭毕敬地服侍
着,却没有他最喜欢的娈童妖姬,而且一天到晚有人跟在屁股后头记起居注。有一次他喝醉
了酒,哼着小曲儿踉踉跄跄回乾清宫,碰上一个打灯笼唱“天下太平”的宫女,一把抱起来
寻着个屋子进去就脱衣裳,一回头看见记内起居注的太监还站在门口,气得一脚踢出去老远
,骂道:“爷办事你还不走,想学是不是?你学得来么!”
怡铮天生就不是安分的料,喜欢和人喝酒打牌串戏斗鸡,结果大臣们一会儿这个不合祖制,
一会儿那个是酒色财气君子应该戒而远之,扰的怡铮不胜其烦。眼瞅着在皇宫跟坐牢一样,
干脆在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修起一个小行宫,把他府上原先的娈童并新找来的一众小倌儿戏
子妓女都迁进去,晚上也不回宫,就在里头灯火辉煌,俳优登场的饮酒作乐。
怡铮嫌天冷起不来床,自入冬之后没临过一次早朝。开始还有很多御史言官进谏请皇帝勤政
,但奏疏递上去怡铮根本不看,他对琐碎政务本来就不懂也懒得学,内阁的事情都交给了王
世杰,送上去不过司礼监盖个玉玺。他有一次出宫前王世杰来找他,商议辽东督师的人选,
他笑对王世杰道,除非地震震塌了紫禁城,或是鞑子打进了北京城,否则别来烦他。
这话传到外廷后大臣们面面相觑,这是个不折不扣地昏君!不过好在怡铮即位前就不是什么
省油的灯,大家之前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内阁在王世杰的带领下也还算清明,除了一些御史
还在瞎子点灯白费蜡地上谏,大家也就想干嘛干嘛、该干嘛干嘛去了,朝廷就这么不咸不淡
地维持下去。反正大明开国三百年来,昏君又不是第一个,万历年间找不着皇帝找不着官的
日子也都过去了,文华殿里没了皇帝,日头照样出山,母鸡照样下蛋。
哕鸾宫那边,怡铮最近玩儿地高兴,也没功夫再问候他哥哥,而内阁太忙,也忘了告病的谢
宝什么时候应该销假。紫禁城里少了两个重要人物,居然就这样一直瞒了下去。
直到吴王在淮安起兵叛乱的消息传到京城,内阁还有些发懵,吴王不是还疯疯傻傻地囚在哕
鸾宫么,难道是淮安总兵腾达假借怡锒之名造势?因为皇帝不在宫里,内阁没有权利搜查皇
宫,决定先安排平叛事宜,等事态清楚了再禀报皇帝,结果竟然又拖了一天半。
等吴王起兵的檄文被逃出来的官员送到京师,同时带来淮安全面失守的噩耗时,王世杰看着
那言辞犀利的檄文,冷汗涔涔而下,檄文上写了怡铮篡位的详细经过,甚至连怡铮与皇太后
有染的丑事都抖落了出来——除了怡锒没人能知道这些,可是怡锒到底在哪儿?王世杰认为
自己见鬼了。
王世杰不及请旨,带了一干锦衣卫急冲冲闯进后宫,吓得一群宫女躲避不及,以为有人造反
了,到处乱喊乱哭。王世杰哭笑不得,外臣擅入后宫是诛九族的死罪,但他顾不得了,跑了
怡锒比丢十个淮安还要严重,怡铮是不会杀他的,但怡锒能要他的命——怡锒是这个世上唯
一能要他命的人。踹开哕鸾宫的门,直冲进卧室拉开床帷,王世杰的血液在那一刻停止了流
动。
“你们是人还是猪!那么大个活人能长翅膀飞了!”匆匆回宫的怡铮在向王世杰咆哮,旁边
还坐着脸色惨白的皇太后李氏,她是听宫女禀报有人闯宫过来看看,刚好见到了那篇檄文,
简直如利剑插入她胸膛,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却坚持不肯回宫,要听王世杰和怡铮商量对
策。
阶下五花大绑着张安、宁儿、杜筠和哕鸾宫的大小太监和看守锦衣卫。怡铮倒也不傻,走在
路上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只有张安去过哕鸾宫,而按怡锒的行程算,应该也是
送橙子那两天离了北京。立刻派人把张安也绑了,张安和杜筠一照面便点头道:“放心,殿
下首战告捷。”怡铮气得让人将他掌嘴二十,张安被打地满口是血,却是一脸平静地微笑起
来。
王世杰咽了口唾沫道:“陛下……现在事情并不算严重,怡锒不过得了淮安一隅,立刻让凤
阳、南京、灵璧三路军马水陆并进,将叛军拦截在淮安……”
“那是你们的事!”怡铮烦乱不堪地一挥手,打断了王世杰,吼道:“我只要朱怡锒,立刻
派锦衣卫,下淮安,一个月之内把他给我抓回来!我要活的!”
“陛下,这不是锦衣卫能办的事情。拿下淮安来,朱怡锒失了根基,是死是活都兴不起风浪
了……”王世杰压着性子跟怡铮解释,无奈怡铮根本听不进去,他蹬蹬蹬走下来一把提起杜
筠的领子喝道:“给他写信,写血书,叫他回来!”
杜筠看着双目通红恶狠狠的怡铮,心下突然异常安定,皇帝这个样子,也许怡锒重新夺回江
上不会太困难了。他轻声道:“他要是因为我一封书信回来,又何必要走?。”
愤怒的怡铮呆了呆,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冷冷看他。
“谁?”
怡铮霍地转过头去,一个人也没有,他只看到闪着刺眼金光的龙椅。他刚才分明感觉到一双
眼睛,就是怡锒咬舌自尽不成看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冷冷的,决绝的,像某种警告,怡铮背
脊生出一股寒意。
他像喝醉酒了般放开杜筠,在殿内转了一圈,慢慢把脸埋进掌心。李氏有些害怕,颤声问:
“皇帝,你,怎么了?”
怡铮像是要为自己壮胆,他抬起头,指着阶下几人道:“来人……把他们……送锦衣卫大牢
,剥皮,把剥下的皮给那个人送去!”
怡铮话音一落,王世杰的心中狠狠抽搐了一下,但却没有说什么,一来现在怡铮是君他是臣
,二来开国以来,像谋反这种大逆案,被剥过皮的不在少数。张安他们造的乱子太大,又不
好拉到西市明正典刑,让怡铮发泄一下也是常理。只是这剥皮有“活剥”和“死剥”之分,
他琢磨着要不要悄悄嘱咐锦衣卫,先把几个人杀了再剥皮,他心里不知怎地,被张安的淡定
稍稍震动了一下。其余几个不知情地锦衣卫已吓得发疯,哭嚎着:“皇上!皇上!臣冤枉,
臣不知情啊……”
李氏嘴唇颤抖,扶着宫女缓缓站起,高声喊道:“住手!”几个上来拖人的东厂太监倒愣了
一下,毕竟是皇太后发话,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怡铮猛得转头怒视她,两眼血红地吼道:“
你想干什么?!你也和他们同谋?!”
李氏自认识怡铮以来,两人打情骂俏如鱼得水,从未见他这个样子,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后退
了一步,要不是宫女扶着,几乎就要软倒。她心里酸楚到极处,低下头,这是她到中土后第
一次在人前落泪,连她自己都诧异,为何原先面对嘉德帝时都没有这样恐惧,急急地伸手就
去抹,不知为何自己就哭了。
怡铮看她怯生生的样子,也知自己心烦意乱下口不择言了,李氏至少名份上还是太后,但他
实在没心情这会子去哄她,粗声粗气道:“这不是内宫的事,你不要管!”李氏推开宫女,
往前试探着走了一步,终究是停了下来,轻声道:“皇帝……别杀人了,好么?你答应过我
,不再杀人。”她回头看看被反绑着的杜筠和张安,道:“你跟我说过,他们都是帮过你的
。”
张安忽然大声道:“你们男盗女娼谋害先帝,我若早知道,绝不容你们到今日!吴王已经传
檄天下,你们这对畜生……”怡铮早已忍耐不住,蹬蹬两步冲过去,拔出锦衣卫的腰刀,一
刀捅进去,杜筠拼命挣扎:“张公公!”李氏“啊”得惊呼一声,捂住自己的嘴,王世杰也
惊道:“皇上!”
张安身子颤栗一下,利刃入身的那一刻,他竟未觉得如何痛楚,只是禁不住地弯了下腰。他
低头望向自己腹部,因他还穿着司礼监掌印的大红蟒袍,且那缂丝的料子不渗水,血倒不甚
显眼,心下一阵轻松,早就知道会有一死,能有这样畅快的死法,当然再好不过。一抹诡异
的微笑慢慢浮上他的嘴角,他咳嗽两声,笑道:“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我有脸见先
帝了……”怡铮哪容他再说下去,双手用力猛拔出刀来,一股浓重的鲜血才从伤口喷出,溅
了怡铮一身,张安的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扭着他的太监哪里见过皇帝亲手操刀杀人,
吓得情不自禁放了手,张安的身子便软软倒下去。怡铮在他身上踢了一脚,扔下腰刀,恨恨
道:“一个下贱奴才,还配谈什么大节,拿出去让狗吃了!吃剩下的,派人给朱怡锒送去!
”
王世杰怔怔看着满身是血,还卷了卷袖子的怡铮,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厌恶,不知为何心里空
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暗暗叹了口气,勉强躬身道:“是。皇上,眼下还是商量如
何剿灭叛军为要务,是不是召对一下阁臣?”自怡铮即位以来,不但废了常朝的规矩,连他
们内阁大臣也难得见皇帝一面,要调兵平叛毕竟是大事,得皇帝亲自点头。怡铮对这些事一
点心情也没有,皱眉道:“你们去商量就行了,朕只要快点把他抓回来!对了,要捉活的!
”
王世杰无声苦笑,现在要捉怡锒,比平叛还难百倍,但他一想,也知道这皇帝是没成算的,
跟他讲军政那是对牛弹琴,勉强道:“臣领旨,臣等尽快拟个章程出来,请皇上过目。”他
方要退下,又看到杜筠,犹豫了下问:“皇上,这几个人,怎么办?”怡铮踱过来,带血的
手捏住杜筠的脸,杜筠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一阵恶心,不由闭上了眼镜。怡铮冷笑道:“
你想死对吧?我知道你想死,想免除他的后顾之忧。我偏不让你如愿,他过不了多久,仍旧
会给我捉回来,到时候我再让你们见面,好不好呢?”
王世杰听怡铮口口声声都惦念着活捉怡锒的事,但他心里明白,怡锒这一出去,就算起兵不
成,也定然是学了楚霸王,如何肯再回来受辱?活捉怡锒的旨意若是传到军中,让将士们临
敌有了顾忌,只怕会闹成靖难之役时的场面,大军看着燕王单人匹马从阵前走过,硬是不敢
放箭。但若不把旨意传下去,怡锒死在战场上,这个皇帝闹腾起来,还不知怎样收场。他想
这首辅的位子想了许多年,仅仅做了几个月,就已经有力不从心的疲惫,也不知是自己志大
才疏,还是这个主子委实太难伺候了。
待殿中诸人都退了出去,李氏遣退了宫女,默默看着坐在地上的怡铮。怡铮的五官有些扭曲
,已不复刚才的凶恶,倒有几分颓唐沮丧,那一身妆花的袍子,被喷上去的鲜血一浸,不断
头的“卐”字花纹倒显了出来,艳丽又惹人恐惧。李氏走到他身后,轻轻抚了下他的肩,轻
声道:“你是不是害怕了?”
怡铮立刻回头瞪她:“你胡扯什么?我怎会害怕,我现在有皇位,有一国的兵力,他终究逃
不出我的手心。”他虽如此说,但是李氏分明看出他眼中的烦乱狂躁,她是个深宫中的女人
,她不懂打仗,也不清楚怡锒到底有什么本事,她只是本能得觉得怡铮在害怕。怔了一会儿
,流下泪来,道:“是我连累了你。”
怡铮拨开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关你什么事?”
李氏垂首道:“要不是我……不是你跟我的事,我们也不用害你的父亲,不用害你的哥哥…
…你们天朝有一句话,叫红颜祸水,我知道,我就是祸水。”
怡铮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鄙夷地几乎要笑出声,这女人竟然自作多情到以为自己所做的一
切都是为她?她可知道,包括她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在内,都不过是他手中操控的棋子么?这
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敢情,他都可以拿来当赌注,只要他能赢了那个人。他赢过一次,用
怡锒的感情,他还能不能再赢?
张安的尸骨和朝廷招降的檄文一起送到南边的时候,怡锒已经不在淮安了。淮安拿下得很容
易,他到淮安后两天,恰是冬至大节,腾达在总兵衙门宴请一众武官和朝廷派来的中使,等
一群毫无防备的人喝了个七荤八素,突然让兵封了门,这些人才惊觉方才为自己斟酒的士兵
已经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拿下淮安后,谢宝和腾达都认为应该顺势南下取南京,他们手上兵不过五千,淮安周围的关
口要塞都由王世杰新任命的亲信领兵把守,尤其凤阳更是重镇,若是困守淮安,等援兵到来
就真成了瓮中之鳖了。南京是国之陪都,六部衙门和朝廷一样规模,但大多是文官,守军不
多,打下它来,大可以争取江南兵力,与朝廷划江而治。怡锒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他的心
也在砰砰乱跳,他终于知道,这样的争斗比宫廷之中更凶险,更残酷,一个算计的正确与否
,关系的是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
怡锒最终咬咬牙道:“不,我们不去南京,我们去凤阳。”
谢宝吃了一惊:“王爷,凤阳至少有五六万的驻军,我们这样硬闯,不是以卵……”他觉得
不吉利,忙收住了口,他猜度怡锒的心思,大约是担忧留在京城杜筠,急于北上,换了个口
气道:“王爷,取天下这事急不得的,当年成祖爷也用了四年呢。”
怡锒望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急着回京救人?”
谢宝一噎:“属下没这个意思。”
怡锒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上的沙盘道:“你说,天下人心,是在我这边多些,还是在怡铮那
边多些?”
谢宝苦笑一下道:“恕属下直言,原先当然都在王爷,但现在,不好说了。”
怡锒点头:“是,不好说,经过这一场劫难,我把人心看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楚,对大多
数人,没有什么绝对的忠诚,他们只会看着上头,看是谁坐在那个位子上。所以现在天下人
都在观望,他们不关心其中的是非曲直,不关心我和怡铮是谁亏负了谁,他们只关心谁登基
做了皇帝!我们若是只想着攻城略地,划江而治,民心依然在他那边。我现在没有整个国家
做补给,我拖不起,唯一的办法是长驱直入,直取京畿,拿下京师根本重地,以京师号令全
国!”
腾达一直攒眉不语,他军事上自然比谢宝这个锦衣卫和怡锒这个贵介王爷高明,虽然怡锒说
的很在理,且凤阳兵多粮多,若能打下来,就有了北伐的根本,但凤阳却是全国除辽东外布
防最严密的地方。抬头道:“王爷言之有理,只是凤阳硬打是打不下来的。”
怡锒道:“我知道,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凤阳是祖陵所在,要是陷入战火,我没脸
见列祖列宗。但凤阳我们又不能不取……这样,还是照你们的意思,先把话放出去,就说我
们要从灵璧下南京,让南京的兵马不敢轻出,两天后我们直扑凤阳,只围不打,凤阳的守将
是都督孙岳,这个人我认得,到时候,由我来招降他!”
腾达双眉一宣:“孙岳是王爷的人?”怡锒淡笑道:“他要是我的人,现在就留不在凤阳了
。”腾达倒奇了:“那王爷有什么把握招降他?据我所知,这个人挺有谋略的,在凤阳驻军
三年,不贪不骄,号令严明,不是靠酒色财气能贿赂下来的。”怡锒点头道:“我只在他进
京述职的时候和他喝过一次茶,我想拉拢他,但是被他拒绝了——这个人,是有良心的。”
腾达摇摇头,就算孙岳是个正人君子,也不能保证他就会归降,万一要是招降不成,这几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