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炎凉就在繁华圈外等候,只等有了一线缺口,就扑进去将他们撕咬得遍身是血。崔栋有
种回家抱抱自己儿子的冲动,所幸他还能用这种平凡正常的方式表达父爱。
皇帝冰冷的声音割过怡锒的耳朵,知道皇帝还要再打,心中掠过一阵绝望,双腿不可遏止地
颤抖起来,此刻他这个样子,别说是十几斤的板子,恐怕就是蒲鞭,他也已经禁受不起了。
正恐惧中,身后但听啪地一声,又是一杖落下,怡锒觉得那哪里还是刑杖,简直是铁齿钢牙
咬进自己的血肉——不,是连筋脉骨头都要咬断,疼痛竟比方才要增添了十数倍,原来这片
刻的休息,让他的身体再次恢复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怡锒一时间没有咬牙,已是“啊”得痛呼一声,打了这半日,终于听吴王喊了这一声,满殿
人不由都有些发呆,连嘉德帝也是一愣,满意地笑了一声,吩咐道:“着力打!”怡锒在疼
得魂飞魄散中,那句话却还是听见了的,他以为他可以晕过去,却原来这疼痛可以叠加着没
有上限。
那执杖的太监方听见吴王哀号,心中正稍有犹疑,得了这句话,第二杖下的更是迅猛,怡锒
方自懊悔适才失态,不妨这一杖击落,却又是高声痛呼了一声,连带着两行眼泪也刷的流了
下来。他知道今天自己的颜面已经丢尽了,可是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不去呼
喊,也控制不住不掉眼泪。这实在是无可忍受的疼痛,仿佛每一杖都是直接砍在骨头上,每
一杖都可以将骨髓打出来。怡锒在剧痛中只想呕吐,自暴自弃地在第三杖落下前便呻吟出来
:“别,别打了……”他清楚自己原先奋力想守住的那一点为人的尊严,皇族的体面早已损
失殆尽,反正要死了……死了可以不顾忌这么多,他只求死前别再让他受这样的折磨了。
崔栋长出口气,忙道:“陛下,陛下别打了!您听,三殿下跟您求饶了!”
嘉德帝的脸上终于掠过几分还算满意的微笑,抬了下手,那几个太监忙松开按着怡锒的手走
开,只觉掌心又是血又是汗,说不出的难受,却又不敢在身上抹去。忽而想到怡锒是龙种,
这血液比起常人来应该是尊贵无匹的,只是,眼下的场面除了凄凉外便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惊
讶。
二十九、谓我何求
嘉德帝语气温和了不少:“王恒的死是怎么回事?”
“陛下……别问了,罪臣求你别问了好么……什么罪过,都由罪臣一己承担……”
嘉德帝稍显霁色的脸又沉了下去,他望着一身是血,却口口生生向自己求死的儿子,心中忽
地一动,站起身走到怡琅面前点头道:“朕明白了。怡铮是你附庸,那日又是陪你一起去的
,想来你的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朕只问他便了。”说罢吩咐道:“张安,传蜀王进宫见驾
!”不知是在威胁怡锒还是真的对审问他没了兴趣,竟是提脚便向门口走去。
怡锒在眩晕中听到那句话,简直便如在耳旁炸起一个惊雷,激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天灵,
他本来已动弹不得,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大叫一声:“父皇——!”
怡锒被刑讯半日,纵使身受酷刑时那惨叫也是极力压抑的。猛地里听他叫得如此凄厉,满屋
的人都不禁打个寒战,嘉德帝转过半个身子,低头望向怡锒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诧异。
怡锒想从刑凳上下来,无奈腿上却如被人砸断了骨头般,根本无法支持,重重一下跌在地上
。那刑凳本也不高,但怡锒仍是被摔得头晕眼花,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连喉头都有了腥咸的
味道。他极怕皇帝就这样一抬脚走了,急忙用双手环住了眼前皇帝的脚,口中喘促着呼唤:
“父皇……”
只是这一抱,他全身的力气就已经用尽了,他喘息着向前蹭了一下,脸便摔在了皇帝的靴子
旁边,那黑色靴面,正挨着他一张湿漉漉的苍白的脸。崔栋想象往日怡锒的风流儒雅的帝王
之气,再看看眼前的人,已经被折磨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心下一阵恻然。
怡锒却是对自己已经毫无已是了,他勉强向皇帝伸出手去,仿佛是想让父亲拉自己一把。但
那手终究又落下,死死地揪住了皇帝常服的龙襕下摆,挣得指节雪白,好像手中抓住的就是
此生最后要守护的那点东西。……怡铮……我的骨肉兄弟……怡锒抬起头泪眼模糊着哀求道
:“父皇,不要……不要……怡铮什么也不知道……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嘉德帝本来被怡锒抓住袍子时还有些不耐,但怡锒猛然抬头,那张被汗水洗了几遍的脸上又
挂了泪水,那样的苍白清透,倒显得脸一下幼小了许多,仿佛退回去了很多很多的光阴。
好像……真的好像……好像多年前,也是这样伏在他脚下,那个泪流满面的孩童……
那是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吧,一年的上元灯节,妃嫔皇子公主,俱都拿着新奇花样的灯笼在宫
中来去。一片华彩中他也就是信步转悠,随意看看秀色的宫女,看看一个个粉妆玉琢的宗室
孩童。
远远的那边,是贵妃苏氏穿一身大红织金缠枝牡丹妆花绣的襦裙,抱着才三岁大的四皇子怡
铮,身边跟着六岁大的三皇子怡锒。怡锒穿着大红曳撒小黑靴,就这么跟在红衣的母亲身旁
,就像年画中的小小哪吒一样。大约是跑的热了,小帽拿在宫人手中,露出了顶心总起的一
个小鬏儿。肩上用横杆挑着一个大象灯笼,竟足有他半个人大,更是显得滑稽可爱。皇帝正
哑然失笑,转头对内监道:“这样子的灯笼倒有趣。”怡锒本在心满意足得意洋洋的走动,
听见他的声音,一回头欢叫了一声“父皇!”
因着这两年宠幸苏妃多些,常到她的长春宫去用膳休息,是以怡锒并不像皇长子那样畏惧父
亲,知道父皇一来便有好吃的。每次听见接驾的旨意,都是小马撒欢儿样一路跑出去投入他
怀中。
眼见他背着个大灯笼又是冲自己奔过来,嘉德倒想起来这宫里刚扫过雪,地上溜滑,刚说了
句:“慢些儿……”怡锒正跑到自己跟前儿几步距离,不知怎地脚下一滑,重重一个嘴啃地
扑倒在自己脚下。那灯笼摔出去老远,宫纱一碰到里头蜡烛,“扑”的一声就腾起一股火焰
来。
嘉德吓了一大跳,忙亲自俯身下去问:“摔到了哪里没有?”
怡锒抬起头,“哇”得一声就大哭出来,嘉德没想到这不过一瞬功夫,他的大眼睛里这么快
就聚满了泪水,一颗颗滚珠子般往下坠。
就这么趴在地上仰头望着自己。那因为疼痛而攒着眉,挂着泪的清秀脸庞,一模一样……嘉
德帝如被雷电击中一般,怔忡住了,恍惚中他看见那泪珠席卷了十数年的光阴向他袭来。
怡锒在一片模糊中看不清父亲脸上的神情,他只是恐惧,有生之年他还从未如此恐惧,只因
现在他一松手,便是将与他血脉相连的那个人推往万劫不复的境地。他所有的尊严,所有的
坚持,跟那个人的生命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他颤抖着哀求:“父皇……怡铮心无机械…
…他……他纯是受了儿臣连累,所有罪过,在儿臣一身。请父皇网开一面,不要株连……父
皇,母妃总是尽心服侍了您二十余年,她身后只剩下这一线血脉,求父皇开恩垂怜,加以保
全。儿臣知错了,儿臣愿意领死,儿臣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嘉德帝的脑中还有些恍惚,仿佛没有从回忆中挣出来,怡锒的话也只是虚虚的几个词飘到他
耳朵里……母妃服侍您二十多年……儿臣只求您这一件事……二十多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吗?自己什么时候这样老了?
小小的怡锒趴在他脚下,他见刚才那一跤摔得结实,他又哭的惨烈,不知摔坏了哪里。不等
宫人去搀扶,弯腰一把就将他抱起来,急忙去揉他的腿,又看他手上并无擦伤,问道:“莫
哭莫哭,哪里痛,告诉父皇?”
远处的苏妃见儿子摔倒,也是匆匆过来,眸子里尽是担忧:“可要传太医?”左右的宫人便
赶忙去传旨。
怡锒躲在父亲怀里抽噎了半天,才说出半句话来:“不痛……我的灯笼……”一语未毕,眼
睛看到摔出去的大象早烧得只剩竹架,触动伤心事,小嘴儿一撇又“哇”得大哭出来:“我
的灯笼没有了。”
嘉德帝听他说不痛才略放了心,见他不过为个灯笼就哭成这样,不觉好笑,也真奇怪他的眼
泪竟是说来就来,扑梭梭又坠了自己一袖子。便一边帮他拭泪一边笑道:“不就是个灯笼么
,父皇给你再找一个就是。”
怡锒摇头委屈地道:“没有了……那样的,只得一个……”
嘉德帝笑道:“哈,这天底下还有你父皇找不来的东西?莫哭了,这大冷的天,小心皴着脸
蛋。”
旁边苏妃见怡锒一心只是惦念灯笼,想来身上没有摔伤,也松了口气笑道:“是啊,莫哭了
,你想要什么,就跟父皇说,父皇都会答应你。”
当真是孩子,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还含着一包水的大眼睛就望着皇帝,满心期待地问:“
真的么?”
嘉德帝见他脸蛋红红的,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哭的,真如熟透了一只苹果,那身上也有苏妃特
有的香味传来,一时只觉有趣之极,便在他脸上轻扭一把笑道:“当然。君无戏言。”
当然。当然……
当年那一问一答都太轻松随意,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幼童,倚在丈夫身边的眉目婉娈的宫装女
子,对妻儿许下轻浮诺言的那个人,都还在心思单纯地笑着,对将来的人生茫然无知。那张
多年前的行乐图早就湮没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随着苏妃自缢,怡锒谋逆,父子相仇,如同起
了火的灯笼般灰飞烟灭。
耳边还是怡锒的泣血般的哀恳:“父皇,儿臣求你……”
嘉德帝望着已成年的儿子,脑中却是清清楚楚浮现着多年前上元节的画面。也真奇怪,自己
并未让画工将那场景画下,可是一切又都分毫不差地烙在记忆里,仿佛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冷眼看着那其乐融融的一家。那个人知道那慈父贤妻慧子的结局么?那孩子将脱去单纯美好
的心智,学会诡谲与阴谋,他向他的父亲要的,不再是一个灯笼而已;那父亲的心肠也会逐
渐硬起来,当儿子受伤的时候,不再担心他会不会痛。
这些事情,怡锒还记不记得呢?没有想到他已经长大了这样多,那背着大象在宫中走来走去
的孩童,可知道他长大后要承受怎样的苦楚?
嘉德帝终于认真地望向怡锒,因为攒眉忍痛,那眉心便印出两道皱痕来……这便是和当年那
张小脸最大的差异之处吧?不过才二十岁出头的人,皱痕便这样深了……自己的手,当年也
是抚过怡锒的眉心的,也曾在他额头上画一个辟邪的字,真心的祈望这孩子终生平安。可是
后来的一切,和那一刻的祈望,竟是背道而驰地这样远。
似是伴着一声叹息,嘉德帝低声问:“你要什么?”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问是什么意思
,或许只是排遣不去当年的许诺。
怡锒的倔强已被彻底击垮,他的眸子里满是惊惧:“儿臣请父皇赐我一死,放过怡铮。”
原来这是他的要求,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自己说过他要什么都给,要什么都答应,却为什么
到了最后,他不过是要自己杀了他。
怡锒久久不见皇帝回答,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不但心往下坠,似乎连身体都在往很深很深
黑暗里坠。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晕去了。晕去之后,皇帝就会宣怡铮进宫,怡铮是绝斗不过父
皇的,那么……他竟是这样害了自己的弟弟么?那将白绫搭上房梁的女人可知道,她的生命
,还是什么也挽回不了么?
“父皇……求你……”听着怡铮一声声渐渐微弱的呼叫,那渴求与恐惧的目光竟像是被逼到
绝境的小鹿,抖落出岁月的苍凉……嘉德帝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心。若是时光
可以倒流,他不会再向那个孩子许诺什么,他会告诉那个孩子,要小心,莫要再陷入这古老
宫廷循环的宿命。
怡锒的目光在父亲的手触碰到他时模糊地显过一丝诧异,他只觉那手指触上自己肌肤的时候
,便如额头上贴了一块冰,身子轻轻哆嗦一下。黑暗和麻木已经慢慢地控制了他的身体,还
要攀附上他的大脑,心里还在努力抵抗那疲惫……我不能晕,我晕了,怡铮怎么办……还不
肯放弃地叫了声:“父皇……”那片阴云却终于遮住了他的眼睛。
嘉德帝见他不再动了,知道他是终于不支晕了过去,想退开一步,自己衣袍的下摆还紧紧揪
在他手中,挣了一下竟是没有挣脱。他当然不能弯腰去掰开怡锒的手指,皱皱眉淡淡道:“
既然晕了,把他弄到床上去,叫太医院的人过来看看。”他又向崔栋道:“刚才那些话,不
必存档。”
崔栋当然明白,躬身把修好的供词双手捧给皇帝,张安忙上前一步接了。两个太监去架怡锒
时,才发现他虽然晕去了,手却攥得极紧,无奈之下只得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嘉德帝低头
看着那一根根惨白的手指强行被掰开,明知他昏晕中不会感到痛楚,不知为何,自己心里竟
是沉沉地痛了一下,他诧异起来,刚才刑讯时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自己有多久没感到心痛了
?上一次,是在怡铉被一辆马车送出京城时么?是接到苏妃自缢的消息时么?或许有过,或
许没有,只是他早已忘怀了,就像过不了几天,他也会忘了眼下的心痛一样。嘉德帝终于也
只是哂了一哂。
走出哕鸾宫,天已经阴沉沉地全黑了下来。
张安轻声问:“万岁,可还要宣蜀王进宫?”嘉德帝想了想道:“算了,宫门也下钥了,明
日早朝后,叫他到乾清宫。晚膳摆在永和宫吧。”张安会意,扶着皇帝上了舆,一个小太监
就飞奔着永和宫传旨,让永乐宫李贵妃预备接驾了。
坐上肩舆的嘉德帝还在寻思,怡锒的罪名大抵清楚了,弄兵禁苑是谋反,毒害致仕大臣是杀
人,哪一条都够死罪,但亲王在八议之列,究竟是要圈禁还是赐死,还要看看大臣们的意思
。其实处不处置怡铮,对案情来说无关紧要,他不过是怡锒的跟屁虫,怡锒一倒,他也兴不
起什么风浪。所虑的只是伦序,若让怡铮这个不务正业的纨绔成了长子,自己千秋万代之后
,难道就让他即位不成?那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嘉德帝摇摇头,怡铮纵不加别的罪过,废
黜王爵是一定要的。上头四个儿子废的废死的死,剩下的皇子还都年幼,平日也不甚注意,
一时想不起究竟哪个有帝王之相。伯涟么?那孩子虽然聪明,但若真立了皇太孙,一来怕他
震慑不住皇叔,二来若是他即位时怡弦还在,名份上又该如何置措?
前身后世的烦恼一时都到心间,嘉德帝皱眉抚了下肩,暗暗奇怪,明明快入夏的天气,为何
那寒意却越发胜了呢?
三十、棠棣之华
怡锒被抬到床上时,因着搬挪移动,他有片刻痛得恢复了神志,能闻见自己一身的血腥气。
眼睛由于失血过多而看不清东西,但也知道已经不是伏在刑凳上,大约父亲还是没有打死了
他。如果活下来,会面对怎样处置?杜筠现在何处?怡铮有没有遭到株连?似乎有人为他清
洗伤处,那冰凉并没有缓解伤痛,反而刺激得已无知觉的身体变本加厉疼痛,怡锒脑中循环
往复都是杜筠和怡铮的影子,却终于那黑暗又狞笑着攀附上来,转往无我的境界。他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