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那一刻,并不知自己是否还有福分再醒来。
怡锒伤势沉重,虽然有太医用药止血疗伤,却差点在一场高烧中丧了性命。他的身体在火烧
与冰冷中辗转,神魂似乎一直在半空中漂浮,没有昏迷和清醒的意识,恍惚中有人握着他的
手,抚摸他的额头,但他无从分辨。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了一下,还睁不开眼,但嘴里干焦地连肺腑都要燃烧起来。他自暴自
弃地想,父皇就算是要杀他,至少先给他一口水吧,他只想要一口水,这并不算软弱屈服。
他蠕动了下嘴唇,也不知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却立刻感觉到有微温的液体荡漾着触碰自己
的唇,也顾不得许多,大口吞下,身上好过了些,缓缓呼吸几次。
怡锒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努力睁开干涩肿痛的眼睛,一瞬间,他认出了那个人:杜筠,
不,“子蘅……”怡锒张开嘴,声音沙哑。
自从杜筠离府南下奔丧失去音讯,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似乎被抽离,起兵
谋逆或许是太过冲动,但握着那颗金印,他无法再冷静地思考任何事。直到面对父亲,他湮
灭了一切希望,并开始宁愿自己死去,可是,他突然就看到了已经不再盼望的一切,震惊与
狂喜让他没有功夫去想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见到杜筠。
杜筠握住怡锒伸到半空的手:“殿下,我在这里。”杜筠声音哽咽,怡锒此时已能看清东西
,看到杜筠红肿的眼睛和憔悴面容。他脑中还有些混沌,略想一下,自己到底昏晕了多久,
这是什么地方?外面到底是何等天地?父皇为何会突然大发隆恩,让杜筠到他身边来?
怡锒用尽全身力气握住那只手,问:“你……怎会在这里?”
杜筠道:“四殿下说你出了事,被皇上责打,让我进来照顾你。”
怡锒呆呆怔住,四殿下,怡铮,他一败露,怡铮能活命就已不错,如何来的权利送杜筠到他
身边?怡锒不得索解,疑惑道:“皇上……没有难为你么?”
“皇上?我没有见到皇上。”杜筠也是一脸迷茫。
怡锒心中有隐隐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他面对皇帝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深刻,以至于他甚至不想
再追问下去,虽然那答案近在咫尺。他闭目喘息良久,为自己积攒勇气,只觉身后自头颈而
下小腿而上,剧痛连成了片,他真想再晕过去。
他终于抬起一点脖子,声音发颤:“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杜筠道:“我在四殿下府上,他说您让我暂且不要回乡,先去他府中等几天。”
怡锒听得他说第一句,只想大喊一声让他住口,可是他浑身乏力,胸膛像是要炸开来,张大
了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杜筠见他神情不对,关切地问:“殿下,你怎么了?”
怡锒没有回答,两人就那样平静对视,屋里是奇特的宁静。怡锒不知为何自己竟能沉默,似
乎是有人拿刀捅进他胸膛,初时还觉不出疼痛,只看见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他听见冥冥中有怡铮的声音:
三哥放心,父皇要牵制你,一时间还不会对杜筠怎样……
三哥,我们是亲兄弟,应该祸福与共……
脑海中怡铮那一贯懒散的笑容,渐渐变得阴险狰狞,还带着对他的嘲讽。
可是怡锒仍然觉得迷茫,那刀子还没有拔出来,只是凶器的冰冷在血液中扩散。怡铮为什么
假装不知道杜筠的去处?他们一党,他败了,怡铮要受他牵连,并无任何好处,怡铮为什么
骗他?
父皇究竟把怡铮怎样了?怡锒难以说清,自己为何到此时,对怡铮的担忧还是胜过怀疑。或
许是仅凭杜筠一句话,他不能过早地下定论,或许是看着怡铮长大,从来只当他是孩子,怡
铮已经二十岁,可是他从自己家内堂跑下台阶时,还要一直看着,怕他一脚踩空摔倒。他无
法把这孩子和政敌联系起来。
怡锒深吸口气,两臂用力撑了起来,杜筠忙起身扶着他,问:“殿下,你要什么?”怡锒咬
着牙不答,他勉强站下地,只觉身后疼痛倒还能忍,只是僵硬沉重地如同背了千斤铁山,还
没抬脚,两腿一软又坐倒回床上,臀上棒疮不知又绽开多少伤口,痛得“呃”一声低呼。
杜筠大吃一惊,赶紧把他双腿又抬上床去,怡锒只是摇头:“扶我……出去……”杜筠眼见
怡锒臀上又有血迹渗出,含泪道:“殿下……殿下,你要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怡锒伏在
床上喘息片刻,眼前阵阵发黑,拭了一把汗道:“我要去找守卫……叫他禀报皇上,我有要
事,要见蜀王……”
杜筠点头道:“我去给你传话。”他打开房门,怡锒隐约看到一个锦衣卫服色的人探头来看
了下,听他答应去回禀,心里略安。怡锒惨然一笑,自己现在居然连这短短几步路都走不了
,他抬起头,恰好对面桌上有镜子,便看到镜中人容颜,面色黯淡,发髻散乱,眼眶凹陷,
双颊突起,居然还有一道鞭痕从后颈绕到下颚上,已经结了血痂,看上去肮脏污秽。说什么
龙种自与常人殊,平日里清雅高傲的吴王,到失势窘困之时,连乞儿都不如。
难道以后就要这样活下去?父皇会这样关他一生吧?镣铐加身,长年不见天日,宣宗囚禁谋
反的汉王高煦,四年后,高煦迹类癫狂,在宣宗探视时竟扑上去扼其颈,原来失去自由和尊
严的痛苦能把人逼疯。那会是自己吗?那日行刑的太监应该开开恩,下手再重一些,最好打
死了他。
这时杜筠已来到他身边,他看见怡锒因忍痛而紧缩的眉峰,嘴唇动了动,却是不敢说话。
怡锒见他欲言又止,道:“你想问什么?”
“殿下……“
“不用再叫我殿下——你可知我犯的什么罪?”
杜筠一颤,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怡锒嘴角掠过一个灰白的笑意,不知是嘲讽杜筠还是嘲讽自己:“看来我们都是蒙在鼓里的
人……”
杜筠望着怡锒,不知为何,心中除了对怡锒的怜惜,竟没有任何恐惧感。这几日他照顾昏迷
中的怡锒,看见门外来回巡视的守军,已隐隐猜到怡锒必然是犯了重罪。
过了片刻,门外有纷杂的脚步声,“叩见陛下!叩见万岁爷!”的声音由远及近。
“扶我起来。”怡锒的声音忽然带着颤音,杜筠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双眼灼灼地闪着光。
怡锒根本站不住,只能勉强靠在杜筠身上,杜筠努力站直,揽着怡锒的腰,听见怡锒急促的
呼吸,他胸中竟觉得一片安定温暖。
门一响,先进来两个大汉将军,身上帽子上却都罩着麻布,脚下也由靴子换了麻鞋,分明是
服国丧的斩衰。怡锒正在发愣,又进来一人,并不是他的父亲嘉德帝,而是四弟怡铮。
“你……”怡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问:“没事么?”
怡铮微微一笑,怡锒觉得他这笑容有些怪异,再看他身上,也是丧服,诧异道:“你们……
为什么都这样穿?”
怡铮叹了口气道:“三哥,你有所不知,那日因你顶撞了父皇,引得父皇旧疾发作,中风昏
迷……这些话不说也罢,六日前,先帝已龙驭上殡了。”
怡锒的身子剧烈一抖,他听到那四字时只觉一股热血往胸口倒流,张嘴就是一口血喷在地上
。
杜筠魂飞魄散:“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怡铮眼中有淡淡怜悯,却只是静静看着怡锒浑身抽搐,轻声叹息:“哎,三哥,这也并非全
是你的过错,你不必太自责了。”
怡锒吐出一口血,胸中倒是畅通了许多,他抬起头,眼睛里有火在燃烧,哑着嗓子道:“我
不信!”他当然不信,父皇那日审问他时虽是怒不可遏,却没有丝毫病弱之态,自己半昏迷
中听见他说话,还冷静从容。何况,他知道父皇早已不在乎他,久经沧海的皇帝,又怎会因
为他几句顶撞的话,就气得一命归西?
怡铮面容平静:“有太医脉案在,三哥若想看,朕可以调来。”
“朕……”怡锒只觉一张黑色的雾网向他罩来,他两腿发软,唯一能够支撑他的便是杜筠的
身体。
怡锒微笑道:“三哥昏迷的久了……来不及让人通报于你,父皇猝然驾崩,在京诸皇子又俱
年幼,国家无主,朕受群臣力请,忝颜即位。”
怡锒静静地望着这带着雍容微笑的弟弟,脑中瞬间清明下来:中风昏迷,龙驭上殡,他记得
怡铮去谋害王恒时,那症状也是中风昏迷。很多的疑惑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杜筠会失踪,为
什么他调度好了一切,父皇却根本不在西苑。
这些不算是很精妙的圈套,若是大哥所为,他早已看出端倪,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怡铮
。在失去了母亲,和父皇反目后,这个弟弟是他在世上唯一信赖的亲人,他把这份兄弟情谊
想得过于美好,母妃让他照顾怡铮,他便觉得,怡铮也应该对他忠心不贰。这世上只有两个
人让他肯拿皇位来换,一个是杜筠,一个是怡铮,但杜筠不同,杜筠即使背叛了他,他会心
痛,但也可以承受,怡铮——怡铮身上和他留着相同的血。
都只是他的自欺欺人,他在朝堂上冒着血雨腥风地搏杀,心里想的是,他要让怡铮一世平安
,让母妃亡灵安心。他可以算计大哥,可以算计父皇,挨了廷杖,回来有怡铮握着他的手,
他便觉得,自己还是比大哥幸运。他哪怕立于悬崖峭壁上,想起身后有一个人等着自己保护
,便没有什么苦痛不能忍受,没有什么灾难不能遮挡。可是,他时刻都在远眺外来的危险时
,背后的人却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他是真的输了,输得千奇百怪,悲凉苍茫。
他忽然不可遏止地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摇摇欲坠,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哈,哈
哈……好一个忝颜即位……好一个孝子忠臣!怡铮!你敢对母妃在天之灵发誓,父皇真的是
旧疾发作而死!”
怡铮道:“你虽然是朕兄长,但朕已践祚,君臣有别,请避圣讳。”
杜筠脸色苍白如雪,他一直奇怪,为何怡铮不肯放他出府,但因着他们是亲兄弟,他便也以
为是怡锒的命令。现在他已隐隐感到……那是一个圈套,怡锒落到如此境地……跟他有关,
跟怡铮有关……
怡锒的后背已被血迹晕湿一片,他的笑声渐渐化为喘息,低声道:“怡铮……你……你成才
了……父皇手中的金印,是你派人送去的吧?不……这些事你不必再提,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让你回答一件事,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他始终不能相信,父皇的死因是他的叛乱
,是,那罪名比欺君谋反更可怕,会让他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但更令他恐惧的,是他的猜
测,父皇的死和怡铮有没有关系?
怡铮脸上仍然带着那怜悯的微笑,杜筠忽然想起那个夜晚,自己被怡铮压在身下,他也曾经
这样笑过。他觉得胸口渐渐喘不上气。
怡铮道:“朕已经说了,系急怒攻心,中风不治。三哥,朕能体谅你的心情,你种种越分失
礼之处,现在不跟你计较。等父皇二十七日大丧过后,朕再让司法议你的案子,你先养伤吧
。”怡铮说罢,拂袖刚要离去,忽又回头对杜筠一笑:“你不是一直说要回到他身边么?替
朕好好照顾他,莫让他自尽了。”携着几个锦衣卫出了屋子,门又“哐”一声拉上,那原来
投射进来的光线也被阻断了,只剩一室黯淡,外面传来锁链的叮咚声。
杜筠慢慢侧过脸,去看怡铮,他第一次在怡锒脸上见到那茫然又绝望的神情。他不知该说什
么……原来……原来怡锒是被他最信任的兄弟欺骗了,他四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的机
智,权势,还是逃不出那翻云覆雨的算计。王恒是狡诈的,太子是无情的,却想不到,这些
陌路人,或是政敌,都还不如亲生父亲,同胞兄弟更狠辣,杜筠知道,怡锒现在一定比四年
前更痛。他颤抖着手抚上怡锒的脸,他该怎样安慰他,在他被剥夺了一切之后?
怡锒的目光始终定在那已被关闭的门上,他脑中已不复其他,恍惚中时光流转,长春宫中美
丽的女人在绣荷包,膝下偎依着两个男孩儿,那女人脸上满是富足的笑,口中教他们唱歌: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
细细的针线刺破绸缎,勾勒出繁茂的黄色花朵。女人将荷包分别给他们系在腰间,笑着问:
“你们要记得这首歌。”丝绦被女人的手轻轻拉上,他和对面那男孩相视一笑,那一刻他以
为系住的是责任和血脉。
怡锒胸中的气血又开始翻腾,没有什么变故会让他如此绝望。他似乎看见那绸缎上的红蔓延
开来,淹没了黄色的小花,像血液一样,似乎听见那绸缎在空中被撕裂,发出刺耳的锐啸,
像心脏破碎的声音。
血腥味终于再次逼上来,怡锒用手捂住嘴,可是有粘稠的液体流到掌心。他双膝渐渐发软,
无力地跪了下去。呵,跪下就跪下吧,他的自尊和信念早已崩溃,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撑
,怡锒厌弃地想。
耳边听见飘忽的呼唤和哭泣声,杜筠的眼泪滴落在他脸上。怡锒想对他笑笑,若是这样死了
,倒也干净,可是他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他在杜筠的怀中昏晕过去。杜筠的怀抱温暖柔软,
没有丝毫疼痛。
三十一、中冓之言
怡铮从哕鸾宫出来,直接去了西边的永寿宫,这里现在住着皇太妃李氏。因先帝元后已薨逝
多年,诸妃之中,贵妃李氏位份最尊。怡铮以李氏为父皇生前至宠之人,让礼部议尊号进位
皇后,再位为皇太后。因为晋封的一切礼仪要在大丧结束后进行,故李妃暂称皇太妃,并没
有住进慈宁宫,而是搬到距乾清宫最近的永寿宫居住。说起来这事情有些好笑,皇太后比皇
帝还小了一岁,且李妃即非皇后,又非天子之母,按祖制不应封太后,但礼部刚有几个大臣
反对,即以吴王同党遭罢黜。
自从先皇宴驾后,新帝以吴王谋逆案,囚禁徐咏等几个老阁臣,三千营神机营五军营皆归兵
部调遣,竟是雷厉风行掌握了兵政大权。诸大臣都知道吴王的案子还没有审结,自从太子废
后,差不多的京官都和吴王有交情。现在吴王谋逆事小,祸延先帝却是不赦之罪,在这个时
候谁也不敢再忤逆皇帝,怕万一新帝翻出旧账,扣一个同党的帽子。礼部也就不敢再说什么
,挖空心思给年仅十九岁的朝鲜公主李氏拟了一个皇太后的尊号。
天气已经转热,怡铮进了永寿宫后殿的佛堂就脱去了一身麻衣,看李妃素服跪在蒲团上,口
中默默诵念。一尊一人来高的白玉观音站在莲台上,一手端着杨柳净瓶,一手弹指,眉目慈
祥端庄,用神秘的微笑注视着炉内袅袅香烟,那目光似乎洞悉一切。
怡铮却只是一笑,蹑着步子走过去,轻轻捂住李妃的眼睛。李妃没想到后边来人,吓得惊叫
一声。
怡铮松开手笑道:“除了朕还有谁?至于吓成这样?”他伸手从李妃如玉的脸颊上划过,笑
道:“果然是女要俏,一身孝。”
李妃向后躲闪,眼中有畏惧:“当着菩萨,你还是小心一点。”
怡铮笑道:“朕现在是皇帝,是现在佛,菩萨都听我的。”
李妃看了他一眼道:“我听他们说,你拿了那几个反对给我上尊号的官儿,要杀头,有这回
事么?”
怡铮“哼”道:“那些人就是讨厌,我愿意尊你为皇太后,关他们屁事!还是世宗皇帝的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