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趔趄几步,顺着灰墙滑坐倒在石板路上。
大约过了有十几分钟,从超市后门出来倒垃圾的年轻收银员发现了皓燃,匆忙上前来询问:
「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先生?」
皓燃心情被刚才那顿揍搞得很郁闷,但这时也不得不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只是扭到了
脚。」
年轻人有点疑惑地看看他稍有些瘀青的嘴角,谨慎地朝四周围瞧了瞧,确定此处没有斗殴的
嫌疑,才小心地问应:「需要叫救护车吗?」
「没必要,谢谢。」是时候起身回去疗养了。
挣扎的姿态都要优雅,以免引起别人的恐慌,皓燃拖着受伤的脚踝,勉强回到驾驶座,然后
拨通计程车公司电话,准备就近找家医院做简单的处理。
两小时后,待安德鲁急匆匆受命将皓燃的座骑开回他的公寓,但见后者已架高着右腿坐在沙
发上看新一期的体育杂志,样子还挺悠闲的。
安德鲁打量他一会儿,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有时,残缺也是一种美。」
皓燃勾了勾嘴角:「抱歉,这种程度的恭维让我很感冒。」
「你只是让我把车开回来,却没有说是遭遇了抢劫。」安德鲁一脸不爽,「而且,更严重的
是——他们打了你的脸!难道这些人都不知道暴殄天物是会遭天遣的吗?」
皓燃的目光终于因为这问话而正式转移到安德鲁身上,有些无语的表情,停顿半天才开口:
「不是打劫。」
「所以你没报警?」
「私事就该私了,找警察?呵,是要哭诉我被痛扁的前因后果,让他们有机会将刽子手缉拿
归案,以表彰我失败的风流史?」皓燃自嘲。
安德鲁听出弦外之音,神情有些意外:「你是说……依莎尔?」
皓燃静静说:「没人想对付我,这事已经过去。」
学院有不少关于依莎尔显赫家族背景的传闻,以及她那位在商界声名远播颇有威势的哥哥。
也听说这位长兄对依莎尔因失恋消沉好一段时间的事实非常不满,因此曾给艾伦陈发来手信
,希望他重新考虑清楚与妹妹的关系,言辞中对他很不买帐,也暗示很反感他们的交往。
于是,皓燃用适合艾伦陈的方式,自以为妥善圆满地解决了问题。
但对方很不愿意再次领教依莎尔的眼泪,看小妹还有吃回头草的残念,为绝后患,在警告没
有起到预期效果的情况下,用小小教训作为最后通牒,也很符合对手的行事逻辑。只候着艾
伦陈抵英的消息,就付诸行动。
当打手们向他挥拳的一刹那,皓燃就已经用排除法锁定了幕后主使,奇怪的是,他除了不快
,并没有为自己愤愤不平。暴力若有还留有分寸,那就代表艾伦陈并不在绝杀名单内,此事
可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后的结局全都掌握在他艾伦陈自己手里。
皓燃此时有些庆幸没有与依莎尔「复合」的念头,否则指不定真的横尸街头,这里可不是他
陈皓燃的地盘,沾花惹草也要有准头。
皓燃挨的那几拳几脚,让他有机会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观和游戏方式,包括那些看似合理,
实际上却有些疯狂的集合,太多糟糕的美丽的恋情,短暂的深深浅浅的人名:谢瑞真、依莎
尔、芬妮、安吉儿、薇薇、凯丽、琳达、露易丝……甚至还有,姜守仁。
很多时候,不是没有碰着有缘人,只是事后因种种原因分开,从此便不肯再承认罢了。
自受伤那日起,皓燃除了搭车去学院,就是宅在家里接收公司讯息和课题资料。
脚踝韧带受损不轻,大约需要两个月才能完全恢复自如,皓燃不想回香港时跛脚太严重,以
至于无法用「运动损伤」的理由搪塞家人同事,所以头一周很是静养,但也由此差点窝出蘑
菇来,情绪阴郁得很。
幸好有去过约克的契机,体内蛰伏的某部分艺术灵感逐渐复苏,在室内完全没有其他消遣的
前提下,重拾画笔也就成了不二的选项。
而皓燃掩藏许久的秘密,也在某日的傍晚,被看似鲁莽的安德鲁揭幕。
事情的起因就是墙角画架上,那张原本用蓝印染布料盖得很严实的素描画,被手痒痒的安德
鲁意外掀开,那老外先是呆了一呆,接下来不过几秒钟的工夫,视线已经被皓燃挡了个密不
透风。
就在一瞬间,安德鲁发现艾伦陈一向俊美镇定不甚在乎的面庞,居然闪过一丝跳跃似的不安
和被识破机关的尴尬,而微微咬住下唇忍痛的样子,也印证了他对拄着临时拐杖飞快赶步的
境遇还很不适应。
安德鲁一时参不透老友的情绪背景,明明可以假装没察觉,但还是好奇本能战胜理智,很八
卦地问出来:「那人好标准的身材,哪里找来的?」
这样优质的东方模特儿,也不是很容易找,虽然与艾伦完全不同型,但对好色的他来说,还
是具有一定吸引力的。
皓燃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瞪着安德鲁憋足一口气,过了许久才放弃般地轻叹:「一个朋
友而已。」说完随手将蓝布撩盖到原画上。
普通朋友肯牺牲到这种程度?还干嘛不给人看!
安德鲁心里不信,看主人家脸色不佳,怕被他丢出门去,终归不敢再问。
皓燃自己大概也知道为什么会在事隔这么久,又将那人的影像从指尖从容地输出,每一根线
条,都没有犹豫和模糊,每一片明暗交错,都令神经末梢有些许牵痛,每一笔的刻画,都像
是已在心中撵过很多很多遍。
记忆中对那具完美身体的印象,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加生动自然。
皓燃蓦地明白,他亲手扼杀了一些宝贵的东西,再难弥补。
而姜守仁的退出,也严重影响到皓燃对自我的判断和把握,好似这世界上的寂寞和不被理解
的苦闷又重返体内。
而那个坦然对他说「我看你,永远都是特别的」的人算是知己吗?
他是。
又过了一周,皓燃的脚已肿得没有先前那么寸步难行,习惯了拐杖,倒也别有一番风度。正
打点行装准备随教授去国家图书馆的清晨,却意外接到皓琳的加急电话,竟是催他回家的。
当时的皓琳几乎用落寞的语气交代:「陈皓毅使出贱招,昨天头脑发热,宣布要迎娶落选港
姐。」
皓燃也是有些诧异,没料到皓毅缝插针玩闪婚,但心里知道家姐衡量弟媳的底线,绝对不会
保守,但显然,这一次例外。
皓琳径直说下去:「竟是在商务舞会上结识的,对方当时是别人的舞伴。我陈家不要求进门
的是名媛淑女大家闺秀,但新娘选秀只排位到前八,却已经与不同富商传过绯闻,你说陈皓
毅不是发昏是什么?」
皓燃只得做和事佬:「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辞,二哥贪玩,但并非笨人。」
「是,至少对女人一向有一套,今日却被套牢。」皓琳叹气,「我也不想太刻薄,免得升级
为家庭内战。爸倒是想得开,说待大婚后,将中环的房产划拨皓毅名下。」
「那是他应得的。」
「我就喜欢你这点。」皓琳看兄弟这样理性,也渐渐松懈下来,「下月中旬婚宴,这事我让
那混小子自己搞定,我这个做姐姐的顶多从巴黎订制一袭大师婚纱礼服,已算是仁至义尽。
」
皓琳还是老样子,刀子嘴豆腐心,想人所想。皓燃不忍将受伤这样的小事禀报她,惹她烦心
。
「我月初准时回港,替我找两套法式水晶吊灯送给新人。」
「啊哈,你倒是很清楚陈皓毅的品味。」
「爱屋及乌总不会错。」
皓琳一听这话,终于在电话那头笑出声来。
皓燃想到一直玩世不恭的皓毅也即将收心步人教堂,自己日后的目标又在哪里?也会像他二
哥一样,突然在某天,遇上似乎有资格相伴自己一生的人,于是就地来一场轰轰轰烈烈的宣
誓?
太久的尝试和等待像是快要磨光他的意志了,对于感情方面的前景变得黯淡起来。
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当季节跨入十一月,气温骤降,皓燃知道也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因为腿脚尚未痊愈,走长路仍需要依赖拐杖,所以皓燃订了头等舱的机票回程,希望找的受
伤理由够充分,可以唬过家里人。
这一次回港,皓燃不再是家中主角,当时临近傍晚,管家帮佣却仍在屋里忙忙碌碌地穿梭,
他进屋时,发现客厅里堆满婚礼用的采办用品和一些空运红酒。勤叔一眼瞧见他进门,连忙
迎上去。
「少爷你又没让司机去接机!」
「皓琳呢?」之前有通知过皓琳到家的确切时间,她却特别叮嘱他一回家,首先要同她碰头
,可现在的迹象表明她人并没有在家里。
「小姐她专门订的印花餐巾一小时前运到,酒店叫她过去亲自核对。」
「噢,那我先回房间,我待会儿联络她。」
皓燃心底轻笑,这个皓琳嘴上虽有诸多不满,可行动上还是为新婚夫妇搏命出力,有这样可
爱的家人,何其幸运。
联想到自己,也不知什么样的对象会同时博得皓琳的由衷喜爱,这对他陈皓燃来说,还真是
不大不小的难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姐弟俩的眼光时常产生共鸣。
Chapter 16
风流不羁的陈皓毅与艳名远播的吴芳芳,这一对组合自然很有争议和话题,他们的婚礼就选
在中旬的良辰吉日,地点在鸿申酒店顶楼西式宴会厅。
笑语风生衣香鬓影,上百位贵宾似参加电影首映走红地毯的仪式,个个在祝福板画上留言。
杯酒交织于席间,侍者清一色是训练有素的年轻男子,法国主厨也是在两周前重金聘请,这
阵势也称得上是大排场了。
走廊里挤了一些未获得入场券的娱乐报记者,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已暗自为这对新人冠上公
子哥与都市艳女的名头,准备明早添油加醋地大肆发刊赚眼球。
这已经是陈家今年的第二场婚礼,父子兵一头一尾真正热闹。
皓琳着香槟色晚装礼服,得体地接待亲友团,皓燃则是月牙白的成衣西服,衣冠楚楚地执红
酒立于场中,配合招呼与酒店有重要业务往来的头面人物。
由于上一次没有出席家父的婚礼,所以业内没能及时捕捉到这位英俊少东家的风采,即使腿
脚还没有完全恢复俐落,今日场上面面俱到的表现,深得一些世伯叔父的赏识,频频发出为
自家待嫁千金作媒的讯号,这使得陈锦雷颇为得意。
好不容易腾出一个空档,去趟洗手间洗了冷水脸,以缓解一晚应酬的疲惫。
等皓燃重回大厅,乐队正在演奏《仲夏夜之梦》。当他眼角的余光无意中扫过厅门人口,只
见皓琳正与一个男人站在一起,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皓琳一脸高兴的样子,而那个男人的背
影几乎令他的呼吸一滞。
当时的皓燃发现自己的内心顿时陷入激战,这是一具他很难错认的轮廓。
是上前去主动问候,还是只将他视作芸芸宾客中的一员?正在犹豫之间,那人像是有了预感
,侧过身来。
姜守仁就站在十米开外,在人流的阻断下,并没有马上动身走近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这是皓燃印象中,对方第一次没有接近他的意图。
后来,他看到姜守仁给了他一个笑,那个微笑犹如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洗净铅华纯正无悔
,却给人一种无法释怀的淡漠平和,也许任何感情都不该反复锤炼,最初的迷失终可逆转。
再后来,姜守仁的身形被皓琳介绍的客人淹没了,皓燃僵直地收回视线,转身回到主桌。
姜守仁永远在陈家的邀请名单内,他怎么会事先没有想到呢?这种没有准备的遇见,更显得
他陈皓燃不够开阔吧。可介怀的感觉,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之后的时间,皓燃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偶尔他会悄然回头找一下那双过去一直炽烈追随他
的眼睛,但却迟迟没有再收到任何讯号,那人凭空出现,又无故消失。
好了,真的结束了……也好。
最喧嚣繁华的一夜,往往换来更满的寂寥。
陈宅只剩两名子女,皓毅已经搬往新居,展开比以往要规矩得多的生活。皓燃在家里办公了
两天,一向最注意形象的他,暂时不想给同仁们留下跛脚的印象,虽然近日已经可以不藉助
拐杖行走,不过仍是明显的「残障人士」。
那日中午,皓琳赶回家,从屋里取出一幅六十乘方的画框又要出门,皓燃正好在走廊撞上她
,于是随口开了句玩笑:「又拿什么膺品去装点你的办公室门面?」
皓琳啐他一口,笑咪咪回应:「真当你姐这么恶俗哪。告诉你!这可是南洋舶来品,疑似真
迹,好歹也值这个数——」她伸出手指比个七位数,「我是受人所托,拿它去鸣风画廊,阿
仁下午两点,专门为我请了专家来鉴定,够有面子吧?」
一听皓琳又提这个名字,胸腔竟强烈地升起一股被摒弃在外的失落。貌似皓琳发帖,他接帖
,皓琳发话,他执行,姿态自然潇洒。
看来,姜守仁并没有疏远陈家人的意思,他只是想疏远陈皓燃。
皓琳见皓燃突然发起呆来,就用力拍了他肩膀一下:「好了啦,不跟你啰嗦了。」
说着她又捧着画兴冲冲下楼去,走到一半又回头对他嚷了句:「对了,作为答谢,我明晚邀
请阿仁到中环吃泰国菜,你要一起来噢,我知道你们关系不错,特地给你留了个座。」
皓燃像被人击了一闷棍,呐呐的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回到房间看秘书的电邮档,却总是走神,忍不住就联想到明天的约会。
到底可不可以去?该不该装作没事,然后虚伪又厚脸皮地向他说声:「嗨,好久不见,你气
色不错呀。」
是不是真的从此不相往来,才算好结局?皓燃想不再计较,但对象是姜守仁,居然没有想象
的那样能随意模糊和简化前缘。
最后,皓燃选择暂时回避这趟名不正言不顺的邀请。
趁着公事未完,大清早皓燃就让司机阿忠送他去鸿申酒店,走专属电梯通道到达顶层办公室
,摊开各类合作策划案开始心无旁骛地研究起来。
直到傍晚时分,又有电话进来,一看是皓琳的号码,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接。一刻钟后,
手机铃再响,他还是没有接。直到三、四、五次,对方才终于放弃这种联络方式。
但皓燃低估了家姐启动人肉引擎的功力,她最后是从佣人处打探到他的确切去向,并且将跑
车开足马力直奔鸿申。
结果是前台小姐转了内线电话到他的办公应急专线上,皓燃接起来听到是皓琳的声音也是暗
自轻叹投降。
「你手机没电了是吧,打了一百通都不应,想吓死我呀!要做工作狂,也要适可而止,况且
腿脚还没很方便,现在都已经八点,你肚子不会抗议?」
「我没注意到时间……Sorry!」
「你不是忘了今晚我约了你吧?中环曼谷餐厅!这么不上心,罚你今天请客。」
无奈之下,皓燃也只得起身出去接应,而令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皓琳的副驾驶座上还坐着
姜守仁。
几乎没敢多想,就闷头扎进后座,以防止与姜守仁的视线接触,不过对方却大方扭过头来对
他和煦一笑:「最近好吗?」
「嗯,还不错。」仅管在心里演练过多次,可还是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你呢?」
「老样子……皓琳说你难请,非要亲自来办公地拿人,我拗不过她。」他瞥了眼他的腿,「
听说你受伤了。」
「小意外而已,再几周就能复元。」
「那就好。」
两人的对话到此暂告段落。
皓琳快乐上路,并没有察觉车内涌动的奇异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