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把方向盘边兴致勃勃地叙述昨天下午在鸣风画廊的经历,守仁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皓琳
说起画作鉴赏的话题。
在婚礼上的匆匆一瞥之后,皓琳的殷勤才算成全了本次较为直观的会面。
等到了那家新开的泰国餐厅,招牌引人食欲,守仁下车在前方周到引路,皓燃这才看清楚了
他现在的模样。
川久保铃的灰白磨旧上装印有古老的图腾,质感极佳的同色系灯芯绒长裤,休闲中掺入特有
的禅味,慵懒怀旧风雅,同时却透着股成熟男子的强势和率性。
这是他以前不常见的装扮,也让皓燃觉得有了那么点陌生的惊悸,曾经熟悉的若即若离,换
来如今安静的距离。
改变的除了那张稍显清瘦了些的英俊脸孔,再有就是眼神了——原本执迷清澈的光已经被平
滑的礼节性的内容取代,刀削般的清冷,但诚挚得让人不容置疑。
这不是陈皓燃所熟识的姜守仁,而是众人眼中那个无懈可击又略微携带些不良成分的成功人
士、叛逆精英。
接下来迎来皓燃喜好之外的冷门缤纷泰国餐,带辣劲的凉拌沙拉、泰式酸辣汤以及混合了椰
浆的红绿咖喱,霸道与精致演绎多重滋味,就像他与姜守仁以往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整场晚餐,皓燃都没有接收到姜守仁任何有暗示或关切性的注视,他们就像最普通的朋友,
通过皓琳的调剂转达彼此尚属友好的讯号。
过程中,皓燃的心情慢慢慢慢地放松下来,但过去与对方交流的残余默契也慢慢慢慢沉下去
。
如此的聚餐,最终是在守仁的一通工作来电之后结束,他匆匆而去,皓琳却并不觉得扫兴,
摆出一副合作的姿态,起身载兄弟回家。回程路上还对姜守仁充满溢美之辞,原来先前跟姜
某见面的时候,就得了对方几幅装饰油画和南美犀角工艺品的好处。
「你有没发现,阿仁这趟回港,人显得很精悍俐落了?」皓琳在车上东拉西扯,但还是那么
欣赏那个男人。
皓燃只好说:「他不是一向如此吗。」
「啧,亏你们以前挺有交情的,这点都没看出来!」皓琳这才伤感地摇摇头,「听说最近他
会把重点放到美国去,香港都不知道会不会再来。」
听到这一句,皓燃也觉得莫名的冲击,冲口而出:「这里不是还有画廊吗?」
「这只是他的兴趣,他可以给任何人经营,而不必自己出面。」皓琳今日才肯坦白道,「总
之,没有人会成为他驻足的理由。」
那个人怎可事事如此轻易,来,去,深情,绝情。反复,却总在情理之中,会让你错愕,但
也不能提出异议,他始终有他的原则。
他回香港不会只是来参加婚礼这么单纯,他预备待几天?又或者根本是最后一次?皓燃没敢
深想下去,也不认为对方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选择离开,或许,自以为是不比自作多情好受
吧。
又这样过了几天,就在皓燃觉得姜守仁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有人快递了一个私人包
裹给他,秘书检查过没有危险性,就直接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皓燃开会回来一小时后才发现它压在文件夹下,稍有些困惑地拆包,里面竟然放着几帖膏药
,里面有张英文小纸条写着:「祖母的秘方,专从大陆空运抵达,可信,你会痊愈」。
他噌地站起来,冲到门口问秘书苏菲:「谁送来的?」
「什么?」苏菲一时反应不过来。
「包裹。」
「噢,我有登记。」苏菲翻出电脑记录,「是尖沙咀的地址,像是个艺术社团,但没有写明
全称。」
「鸣风画廊。」皓燃吐出这四个字,才缓缓转身回到自己的桌子边。
包裹、膏药、字条,这又是什么意思?!姜守仁。
皓燃开始有些烦躁,于是去掀开落地百叶窗,拉开闷热的领口,俊朗的脸上浮起阴晴不定的
色彩。
而更令皓燃意想不到的是,那几帖原始却也见效的膏药只是开场。
之后几天,他接二连三地收到来自各种奇怪机构的包裹,包括年历和各类展会门票,甚至还
有维也纳咖啡豆和一些颇具品味的版画,再有就是几盆精心培育的海棠,只不过后来一直没
有夹带纸条。
直到收到某份画展的邀请函,上面再次呈现熟悉的字体:
老友徐广庭教授,携学子至鸣风开办翠业画展,画作均参与慈善义卖,所得款项全数捐赠癌
病机构。恭候大驾。姜。
皓燃没有为之前的那些慷慨馈赠而有半点回应和表示,他不计较这些,他知道对方也不计较
他的那点所谓的反应。
他如果有目的,皓燃也觉得已经无关紧要,姜守仁是个爱游戏的人,但他有时过于认真,所
以会有不平凡的举动。
可皓燃能感觉到,这些包裹并不代表什么,那对姜守仁这样的人来说,也许只是例行问候,
并向他暗示,他并没有完全不顾他们之间的情谊。
但手头这封邀请函不同,上面有明确署名,并且是真有邀请他的意思,这下倒让皓燃有点措
手不及,徐广庭这个人本来与他毫无牵扯,但是经过长州一夜,他的名字却成为敏感的代名
词。
皓燃感觉这场画展,如果他不出席似乎不近人情,经过半天思考,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
派秘书前往画展,他亲手签出现金支票,让苏菲替他拍下若干作品。
想不到就是这一个举动,居然逼出了姜守仁本人,他一个电话打到皓燃的行动电话上。
「皓燃,是你委托秘书来买画?」
听到对方平静有力的磁性男中音,皓燃愣了一秒钟:「是。」
「请告诉我,你连鸣风都不愿意涉足,并不是因为我。」他还是如此诚实。
对如此犀利的问题,实在没有准备,由于被对方识破,皓燃很是下不了台:「我以为……你
并不期待我的出现。」
守仁沉默了片刻:「我觉得,你不是个会排斥别人好意的人。」
「但也并不表示我会很享受。」
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僵,守仁在电话那头闭上眼睛:「我该为我的鲁莽买单。陈皓燃,或
许我真的不该再出现。再见……」
就是这句「再见」,令皓燃一整天都有些失神。
他浑然忘了时间,直到窗户口有阵凉风吹进来,他才惊觉地转身,发现已经不知进来多久的
副经理,站在旁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有些宝贵的惊险的真挚的东西,就这样消失了,该不该拾回来,全凭当事人的一念之差。
很久之后,每每想起当时转瞬爆发的想回头的念头,都觉得无迹可寻,那是带了点清醒的狂
热,像沉迷网游的玩家,突然萌生不眠不休的执着,明知前方的成果并不该是人生的目标,
但还是为眼前即将到手的快感而耗损着情绪和精力。
两人的转折就发生在鸿申的八周年庆典活动前。
皓琳与谢瑞真成立的小公司接手了酒店的活动企划案,瑞真因为外场的彩绘公益项目请守仁
帮忙给艺术家们发帖,而对联络到有意向的相关人士,都直接与较精通细节的皓燃沟通,于
是守仁也免不了要与他接洽。
事隔泰国餐厅见面的那一次,已经过去两周半,皓燃的脚也已经可以走动得比较自然了,老
实说,那份神秘膏药还真的很有效,但他不知道要不要谢姜守仁。
那一日,大约晚上九点左右,守仁接到一个电话,在嘈杂的背景下辨认出对方的声音,还是
令他很意外。
以为不会再为那个人心跳了,但一刹那的心悸感却是很可气的事实,看来自己还真是超强耐
磨。
他为自己叹息,语气中掩饰不住真实的情绪:「皓燃?」因为没有刻意走到安静的空间讲电
话,所以背后喧哗的放纵的音乐声就这样全无遗漏地传进话筒。
对面想了想才说:「我们可以见面谈一下吗?」
「是何先生的事吗?他已经答应参与作画,他乐意同你会面。」
「除了公事,没有其他可谈的吗?」
他猛地来了这么一句,还真的让守仁措手不及。
「现在……恐怕不方便。」
「你人在哪里?我可以过来。」
「你不会喜欢这个环境。」
如果这样的拒绝算是很直接的话,他确实说出口了,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用极端方
式拒绝陈皓燃,特别是在对方难得松口主动相邀的间歇。
让守仁吃惊的是,皓燃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直接甩掉电话,而是表现平静。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如果你现在明确告诉我,你不想再交我这个朋友,我会识趣。但
如果你并没有很坚决,那就让我参与你的派对。要是你跟我同样感觉没有必要再绕圈子,可
不可以直接给我个答复——你,是否还需要我陈皓燃这个朋友?」
一番话说出来,没有立即得到回应,皓燃又温和地重复了一句:「是否还需要?请告诉我。
」
守仁脸上有些黯然,像是真的下了狠心:「九龙塘对衡道别墅十二组,我等你。」
如果真的需要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他姜守仁只好倾情配合,甚至用力扒开自己的胸腔,让曾
经全心爱慕的人窥测属于他的灵魂,他赌上了那个最糟糕的自己,再赌一回……
如果失败,就可能再没有机会翻牌。
也许在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奢望,在召唤那些已然逝去的情愫维系,当对方要求
重新接驳,他竟然如此慌乱和焦躁,却又揣着恶意的亢奋。
守仁在过道来回走了两圈,然后回过身朝玩疯了的人群看去,一个禁忌的鲜艳的无伦的世界
,交织着含蓄的对视和赤裸的欲望。
如果没有早上的那句「再见」,他一定不会在此处出现,更不可能融入其中,但那个已经泯
灭了的纯洁的希望,居然在最后一刻反悔,那个人要闯进来,闯进他保密的灰暗的私密空间
。
「干嘛站在这里发呆?安迪叫的人已经来了。」凯文手执一杯红酒走到他身侧,「你过去嫌
这种party乱,我一向叫不动你,今天难得有兴致,又好像并不开心。」
「人要开心谈何容易,仅靠一个晚上显然不够。」
「啧,谁都有忧郁的权利,但你没有!抱歉,我凯文李从来就是这样,满足大家的观赏欲。
」
「我愿意同你深交,就是因为你有人情味。」
「我就知道你有眼光。」凯文笑开了,一只胳膊搭上守仁肩膀,「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
意须尽欢,你不爱我,我又怎可亏待自己——」
守仁突然打断他:「我叫了朋友过来。」
「谁?」凯文朝他看,眼神还是那样专注,「我认识吗?」
「陈皓燃。」
那混合异国轮廓的俊美脸庞顷刻冷冻,然后慢慢眯起眼,目光有些危险:「那个啊……今天
可是安迪生日,你叫他来?你故意的是吧?想吓跑他,这招中正红心不是吗?看你这么用心
,真让人不舒服,太不像你的风格。」
「从遇到他开始,我哪一天像我自己。」
「别跟我坦白这些,我不喜欢听。」凯文今天多喝了几杯,骄傲的他不再遮掩口吻中的酸味
,「是你要他来的,你自己搞定,安迪他们不会收敛的,你大可以达到目的,到时候要是那
人铁青着脸离开,你也别想我安慰你。」
「我看起来是这么容易难过的人吗?」
「对别人不会,对他,难说。」凯文重重拍了他一记,又随着音乐轻晃着走入欢闹的同伴。
守仁苦笑,随手脱掉外套,走到沙发上坐定,等着那个人对他就地审判。
十一点,皓燃的车开近别墅,管家出来迎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问半句话,就打
开大门放行。
皓燃稍有些纳闷,不知自己脸上是否写着「好人」或「友人」二字,佣人居然如此信任外来
人员。
车子刚拐到侧门边的走道车库,就看见几台名车,一望便知是富贾后裔。远处传来嬉闹声,
皓燃突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自己这样粗暴地介入姜守仁的另一面,是不是自讨苦吃。
但现在事情变得越来越古怪,他开始禁不住一再的试探和迷藏,他想直面对姜守仁,打开一
个缺口,不要再如此别扭下去,至少找一条合理的通道,让自己别再一边不知是内疚还是真
的怀念,一边又撇清得不情不愿。
即使不再有异样,也可以恢复正常的交流,他是真的不想与姜守仁这样的人从此擦肩,毕竟
他曾经那样强烈地感受过那番情热,像火似的,灼得人心惊肉跳。
整个过程,让他完全化作俗世中的一员,被急切地需求,被大胆地笼罩。而这样强大的感觉
,再不可能在其他人身上领受到。
只有姜守仁,值得他不断地给出让步和缩减警戒线。
当他寻到似乎是欢乐中心的大泳池,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脚步稍一迟疑,于是暂时钉在了原地
。
泳池周围被靓丽的花样男女包围,女孩着清凉晚装或性感比基尼,男孩们赤裸上身,炫耀自
己如模特儿般的身材,而其中两个男人还在旁若无人地接吻。
他们个个都似从杂志中跳脱出来的活动布景,机械而稳定的美丽,明眼人自然可以联想到他
们可能拥有的耀眼身分。这对近期一直在务实商圈打转又久未参与劲歌舞会的皓燃具有一股
奇异的冲击。
据他对姜守仁的了解,对方似乎并不会明目张胆地表现对于热衷于追逐俊男靓女的一面,约
他来此处,让皓燃有些困惑。
当他再次往深里走了几步,一个打扮入时又略有些娇艳的女生一把拦住他,一脸的惊奇:「
嘿!你是不是上周上台版《Vogue》封面的麦特?D?」
她歪了下头又纠正,「噢不,应该是上一版的《时尚先生》!经典。你果然不是蓝眸,我就
同菲菲说上一次你是戴了隐形眼镜,她却不信。」
对这类无厘头的纠缠,皓燃觉得有点好笑,他只好委婉地示意女孩松开他的手臂:「不好意
思,你认错人了。」
「哎,被大师选中的人就是有资格耍大牌,不想承认就算了,我问安迪去,一定可以要得到
你的电话号码。」
皓燃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位张冠李戴的女孩,他遇到很多主动的异性,但这一个显然可以排行
前三。
由于这个女孩的引领,随着她离开的方向,皓燃看见了姜守仁。
Chapter 17
守仁就站在人群大后方的芭蕉树下,跟一名褐色皮肤的高大男子在说着什么,那个无厘头美
人就这样径直跑到他们身边,然后扯过那高大男子的胳膊,朝皓燃的方向指过来,像是在向
他确认,前者是不是就是她认为的时尚封面人物。
很显然,她失望了。
而守仁已经在向他俩简要解释缘由,然后朝他远远走来。
双目交集时,两人都有微微一震,但守仁的脚步看来稳健从容,却好像没有什么再可以撼动
他。
而事实呢?守仁的心乱得要命。
上一次在婚礼上的遥望,已激起怀内铭心的牵挂,只是理智控制了行动,原以为经过长期的
过滤,心情再不可能出现重大回潮,但结果还是那么不尽如人意。而现在,从头出发,又怎
么能再似以往那样轻松!
皓燃一身素淡的薄毛衫,依然是那样脱尘,干干净净的眼神,干干净净的气息,欣赏他靠近
他迷恋他远离他,他曾用尽一切办法去阻止意外情爱的发生,却屡屡跨不过这个坎。
要抗拒一个人有多难?在陈皓燃身上,守仁恐怕已经足够印证。当他有幸成为密友,又想晋
升做情人:当他得到一个微笑,就进而想得到肉体:当他如愿得到肉体,又想终生占有并且
永远保存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