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儿心中一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该不会是迷上了哪个不该去迷的人吧?当心自讨苦吃。”
莫栩然坏坏一笑,悠然说道:“什么叫自讨苦吃?我是谁啊,我想要的,迟早会是我的……”
话还没说完,颜儿用肘子狠狠捅了他一下,嗔道:“做梦吧你,不可能!”
莫栩然凝视着他,缓缓说道:“只要不择手段,不惜代价,这世上,还没有不可能的事。”
颜儿一惊,莫栩然却闲闲地转了话题,提醒他云起山庄办军粮非久长之计,户部的障碍,是一定要疏通的。
百万大军在外,非举国之力不能支持,莫栩然就是不说,颜儿焉能不知?莫栩然走后,颜儿窝在太师椅中闭目发呆,一个一个计策在脑海里冒出来,又一个一个地自我否决。积弊已久,如何在数日之内疏通户部,乃是天大的难题。
看看到了日落,手下呈上一封书信,说是有人送信上门,言道信中之事关系重大,务必交到省身阁主人手上。
省身阁是楚王近年居处,楚王带兵在外,这“省身阁主人”之说,颇为蹊跷。颜儿心中一动,他百毒不侵,也不惧信上有古怪,拆了便看。
入目的是秀丽的簪花小楷,甚是眼熟,写的却是一首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词中似别有深意,颜儿心中一凛,立刻反应过来。这首李煜的《虞美人》词,正是当年颜儿在婉兮阁中写给苏婉儿的,苏婉儿据此谱出了琴曲“一江春水”,两人曾月下赛才,琴箫合奏,也算一段旖旎往事。只是,苏婉儿如何得知自己未死,藏身楚王府中?莫不是已被齐王查出?
信笺一角,还有两行细微的小字:“彼尚不知,城南相辉楼,贱妾烹茶以待,有要事相商。君倘不信,可遣使细察。”
“彼”自然指的是齐王,苏婉儿说齐王不知,应是实话,否则就不是苏婉儿私下约见这么简单了。然而这个“尚”字,却大有学问,齐王现在不知,并不意味着将来也不知。苏婉儿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女,一个“尚”字,威胁之意便出来了。
颜儿沉吟片刻,密嘱史佗查清相辉楼四周情形,布下暗哨,见无异状,起身前往。
相辉楼。
夜风中,悠悠琴声传来,奏的正是“一江春水”。颜儿想起当日婉兮阁情形,感慨微生,脚步并不停留,挑帘而入。
琴音渐渐杳渺。抚琴的美妇缓缓转过头来。
江南第一才女已是成熟妇人,不复当年的骄傲飞扬,举止沉静稳重。惊才绝艳的少年依然风华绝代,个子高了些,愈发修长俊朗,只是锋芒尽敛,变得和煦如风,温润似水。
两人四目相交,百感交集,默然以对。
良久,苏婉儿打破了沉寂:“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王妃请讲。”颜儿淡淡说道。
听到“王妃”二字,苏婉儿正在端茶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低声说道:“我这方的筹码,是江南士族对楚王的效忠。”
颜儿早已料到,声色不动,说道:“你们要什么?”
“你。”
颜儿挑了挑眉毛,笑道:“王妃出语高深,我不明白?”
苏婉儿盯着他,说道:“很简单,你归我,苏家便归楚王。”
颜儿虽知苏婉儿当年对自己深情款款,却不料她会提出这个条件,略一沉思,问道:“这笔交易,是谁的意思?”
“我的意思。”
“王妃有这个自信?”
“当然有。我有把握毁去江南世家和齐王的联盟,也有把握使楚王得到江南世家的支持。”
颜儿凝视着她,见她胸有成竹,心中一动,笑道:“蒙王妃看得起,这个条件,我倒没问题,只是王妃名花有主,齐王那边……”
“我自有办法,你不用考虑。你只需考虑,做不做这笔交易。”苏婉儿柔声说,她知颜儿手有残疾,便体贴地将茶盏托到颜儿唇边。
颜儿低下头来,心思电转。打通户部关节乃是当务之急,苏婉儿既然说她有办法,倒不妨一试。至于她要的东西,却可以慢慢推托,大不了失信于小女子,今后再想办法。一己清誉,自是比不上心上人的安危重要。
计较已定,颜儿点头应允,见她体贴,不好拒绝,就着她的手闲闲喝了口茶,两下里气氛愈加暧昧。
苏婉儿甚是欢喜,嫣然一笑,道:“你等等我。”放下茶盏,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颜儿只听她悉悉索索的,也不知在弄些什么,忽然听“啊”地一声惊叫,似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
颜儿暗自提防,怕苏婉儿真个出事,略一迟疑,跃到了屏风后。
苏婉儿纵体入怀,颤声道:“有鬼!”
灯火昏暗,颜儿只觉触手生温,心知不对,赶忙将她推开。抬目看时,苏婉儿果然全身未着寸缕。更骇人的是,她左乳的乳头竟已不见,肌肤上全是可怕的伤痕和裂缝,新伤旧伤层层叠叠,蚯蚓般弯弯曲曲,有的地方竟似被生生挖了一块肉出来,结着黑乎乎的血痂,妖异恐怖。
刹那间,颜儿回忆起齐王在床弟间不可告人的癖好,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苏婉儿却似恍然不觉,又缠了上来,腻声道:“我好冷,你将我抱回盆里,好不好?”那边有一个热气腾腾的浴盆,苏婉儿竟是准备沐浴。
颜儿见她模样,心中怜悯,忽然明白了,齐王王妃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交易,想起方才的约定,也不好做的太绝决。他双手无力,便用手臂揽起她,放进浴盆中。
苏婉儿入水的一霎那,忽然回身反抱住了他,热水溅得两人一身都是。
苏婉儿腻声道:“我要你陪我一起洗……”
颜儿轻轻用手肘推开她,柔声道:“我虽和王妃定下了交易,但既是交易,那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王妃聪慧,定然明白我的意思。”
苏婉儿怔怔看着他,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低声道:“我这么在乎你,怎会失信于你?我马上去办,你要记着我们的约定啊,我很快就好,很快的,你等着我……”
颜儿淡淡点头,道:“那好,我在省身阁等你的消息。”说罢决然转身离去。他看出苏婉儿有些神智不清,不再指望于她,只当是见了个故人。
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京师震动。齐王正妃苏婉儿裸身惨死午门之外,体无完肤,新伤旧痕累累,显是被长期虐待,昔年江南第一才女凄惨收场。苏家收到苏婉儿临死前用鲜血写就的血书,痛斥齐王非人行径,苏家父兄长跪宫门之外,哀哀痛哭,一纸御状递上朝廷,要讨个公道。楚王府省身阁中却来了江南世家的密使,要求效忠楚王,共同对付齐王。
颜儿昨晚受了风寒,正在头痛脑热,便吩咐史佗负责处理,想起苏婉儿,头更是疼痛欲裂,怎么也没想到,她用的是这个法子。
过了片刻,史佗匆匆而入,递给颜儿一个密封的纸函,说是苏婉儿临死前托家人转交。
颜儿忍住头痛,拆开信函。洁白的宣纸上,秀丽的簪花小楷已经变黑,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你百毒不侵,我只好把这世上剩下的大罗金仙全都用上。新毒引发旧毒,等于加倍量的天下至毒,每一滴血都是奇毒无比,就算再多的人替你分担也无济于事。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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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料不到,大罗金仙新毒和旧毒累加竟会如此可怕,中毒次日便开始咳血,冥丹下去如泥牛入海,天黑后耳目口鼻开始流血,内脏疼痛,竟似要片片碎裂,以颜儿的定力,也忍受不住,痛得在地上打滚,一直到服下了大把镇静止痛的药丸,才勉强压下。如此情况,自是处理不了公事,只得全部委托给史佗,严密封锁消息,凡有来人,一律挡驾。
颜儿昏沉沉缩在床上,兀自苦力支撑,生怕就此睡去,再也见不到元佐,心里头,却清楚元佐远在万里之外,连这点希望,都多半是奢望。
颜儿心神恍惚,昏昏沉沉,见史佗神色忧急,低声安慰道:“不要紧的,等阿佐回来了,我就好了。”
叠加以后的大罗金仙其毒无比,史佗心知就算元佐回来也得死一个,何况千里迢迢根本赶不回来,听颜儿如此说,心中苦涩,说道:“阿佐……”说了两个字便即住口,他本想说“阿佐回来有什么用”,看到颜儿情形,终是不忍出口。
颜儿恍恍惚惚,喃喃说道:“阿佐会好好儿的,苏婉儿说最后的大罗金仙都给我用了,那这世上,再不会有能伤到阿佐的毒了……”
史佗心头酸苦,涩声道:“阿佐总是骗你,你干么总这么替他着想?”
颜儿微微一笑,想到元佐,神色温柔,低声道:“他从前骗我,我是很难过,那时我不知道他对我是不是真心。可是自从我明白了他的心,他就是再骗我,又有什么关系?
史佗心中不服,大声道:“你手不好,也是因他而起,他还不体贴,总把大堆的活儿推给你干,你,你何苦……”
颜儿痴痴说道:“我的手不是因他而起,就算是因为他,但自此以后他对我更好,我反而更开心。他要把活儿硬推给我干,却是因为我为他放弃了许多,他的意思,是把他的所有都交给我,半点都不把我当废人看,正是体贴我呢……”
他二人心意互通,却非史佗能够理解,颜儿体力不济,说了些话精神更是不支,史佗又是心疼,又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便自作主张点了颜儿的昏睡穴,迫他休息,自己坐在床沿发呆。叠加以后的大罗金仙其毒无比,史佗心知若是以自己的功力要想替颜儿换血,恐怕换不到一半便被毒死了,两人都活不了,但心中痛悔,恨不能不顾死活试一试再说,只是那换血大法离奇古怪,如何才能迫颜儿说出?
省身阁外,传来衣袂破空声。早有冥宫侍卫察觉,喝道:“是谁?”
颜儿昏昏沉沉地做着梦。恍恍惚惚中,又回到了冥宫圣湖温泉中的那一夜,自己久久埋在元佐身体里,两人相爱相怜,缠绵温柔,不知不觉到了清晨,元佐定要划开手腕替自己换血,鲜红的热血流得满身。
颜儿猛然惊醒。窗外漆黑,自己还躺在省身阁的大床上,身体下部的感觉和手腕上的疼痛却真实无比。
史佗见他睁眼,惊喜地扑了过来,急切地问道:“好些没有?头是不是不疼了?是不是不感冒了?”
颜儿缓缓点头,见他手腕完好,涩声道:“刚才谁来过?”
史佗未料到他第一句便问这个,呆了一呆,问道:“什么谁来过?”
颜儿讽刺地一笑:“装傻。谁给我换了血?”见史佗低头不语,明白了大半,叹道:“你是不愿意说,还是他不让你说?”
床第间,能让人误认为是阿佐的,这世上,还没有第二具肉体。
史佗一呆。只听颜儿涩声道:“你就让我这样欠他一命么?”
史佗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穴道一麻,眼前一花,颜儿已没了踪影。
汴京城西。云起山庄暗点。
颜儿凭着上次的记忆,一路闯了进来,不一会儿便到了莫栩然的房间,怔了一怔,推门而入。
房中,早有三个人侯着。一对孪生侏儒,一个高大粗壮的男子,见颜儿进来,齐齐跪在地上,那个男子颜儿却是认得的,正是云起山庄的三大总管之一,“六”,洗扇侯荆池。
荆池跪地伏身,低声道:“属下‘二’、‘六’,叩见庄主……”那对孪生侏儒,竟是云起山庄三大总管二、四、六中的商业天才‘二’。
颜儿全身一震,当年的枕边玩笑闪电般掠过脑海,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烈,涩声问道:“我怎么成庄主了?他……死了?”
荆池伏在地上,静静说道:“没有。主人带着莫颜走了,没谁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这是主人留给您的,是关于‘四’的资料,请庄主尽快看完销毁,山庄别的情形,尽管问属下和‘二’,但有驱遣,万死不辞。”说着,恭恭敬敬呈上一个密封的铁匣,想是因为“四”是只有云起山庄庄主才能知道的秘密,连二和六都不能知道。
颜儿呆呆立着,知自己的行动又被那人算中,血管里的血液突突乱跳,烫得炙人,只觉喉头腥甜,眼前阵阵发黑,猛然发足狂奔而出。荆池怕他有失,连忙追出,却苦于轻功不如,被抛在后面。
夜风冷冷。颜儿失魂落魄地四处寻找着黑衣人的身影,曾有的千般温柔万种疼爱似被夜风吹得缕缕散去,消湮无踪。
中毒换血之后的身子原本虚弱,他心情激狂,一路狂奔下来,经脉中真气沸腾,五脏六腑如同炸裂般疼痛,竟是个走火入魔的征兆。这些年在元佐身边,颜儿偏激的性子本被磨平了不少,此次受刺激后再次爆发,也不管自己经脉如沸,即将走火入魔,疯了一般四处寻觅,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错乱的真气再也压抑不住,四肢麻痹,脑子糊涂,缓缓软倒在地,一口一口的鲜血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