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昊忽然觉得自己被雷劈了一下,那个表情像一道闪电一样,迎面将他劈开,从他的大脑,劈进他的心脏,然后是小腹,最后劈进了他的阴茎和睾丸。
他猛地惊醒,感觉到下体湿漉漉的,伸手摸摸,内裤和凉席都湿了,只好爬起来,把内裤脱了,床单扔到地上,光着脚跑到厕所,撕了一块卫生纸擦阴茎。灯光下他看到了自己阴茎的形状,因为刚刚射精,就那么丑陋的软趴趴的伏在卷曲的黄褐色体毛中,沾满粘稠的白色液体,宁昊一阵恶心。
回去看表,凌晨三点,他躺回没有凉席的床上,这样溽热的天气让他没法再次入睡,好像躺在粘稠的液体中,动一动就浑身是汗,液体慢慢的充满他的肺部,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十七岁,上过生理卫生课,不会像个初中生一样对梦遗大惊小怪充满负罪感,他只是在想着那道劈中他的闪电。
他该再次遇到孟夏,他想再次被那道闪电劈中,即使那道闪电会把他劈开,点燃,让他体无完肤。
可是孟夏已经离开了,他割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就那样消失了。
宁昊脑海中忽然有一道灵光闪现,他想起孟夏的父亲。
考上T大,那是孟夏父母的家,那是他会回去的地方,那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将他们连在一起的地方。
9
101的近邻是两所大学,从101校门溜达到T大西门需要10分钟,从101校门溜达到P大校们需要10分钟。大学的大门是永远敞开的,校园内有湖光山色,绿树婆娑,且无多管闲事的老太太,因此成了101的孩子约会的佳处。只是物理距离虽然短得惊人,搬家仅需要一辆破自行车,可是从101混进两所大学的大门,却并不比别人省半分的力气。虽然101雄踞圆明三园中绮春园一角,在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上睥睨众校,比起城里一堆顶尖中学和近在咫尺的附中,101也只能委屈的往后排进二流中学队伍。二流中学意味着,要搬进隔壁,你得变成顶尖学生。
宁昊在十余年的读书生涯中,一直是老师永远想不起来的人,可是在离开高中的最后一年,他第一次引起了老师的关注。他没有在12点以前睡过觉,也没有在5点以后起过床,坚持了整整一年。
他的桌子上堆满了习题集,他把做完的放在右边,没做的放在左边,等右边堆满了,就搬走,很快左边又堆满了。他把做完的试卷订成一本一本的,塞在书桌里,书桌满了,他就搬了一个冰红茶箱子,无形中他已经多占了很多空间,还要留出一条架子放磁带--不是英语听力磁带,他书桌附近唯一跟学习无关的东西,都是孟夏或卖或送或丢给他的打口带。那些磁带如今只有象征意义,他难得拿出来听,他不能把sadcore的心情带进生活,反反复复陪着他的只是Pink
Floyd和Nirvana,早晨可以振奋一下精神,晚上也不妨碍睡眠。他把那些磁带摆出来,整整齐齐的一排,只是一种提示,他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不要忘记他如此坚持是为了什么。他已经能很准的唱"Wish
you were here"了,
How I wish, how I wish you were here.
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 year
after year,
他想从鱼缸里游出来,他不想迷失在梦遗后的空虚中,他想找到孟夏,他不想再困惑下去。
那一排磁带最前边,是孟夏他们录的小样。
寒假的时候,宁昊参加了T大的冬令营,只是个特长生考试,却要起个闲适的名字,好像大家是大冬天的参加一次娱乐活动,而不是去拼命。整整一天的考试,在以后的一生中宁昊都不觉得还有任何一次考试比这次更折磨人,那些胸有成竹的孩子在素描纸上尽情施展十余年来学会的技巧的时候,铅笔与纸张的摩擦声对宁昊来说如同大片大片的毛虫在啃噬他的心情,他看这那个面部轮廓棱角分明的古希腊石膏像,耐心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三场考试,他最后只交了一份速写。
"你很有天分,只是没受过正规的训练,我不能让你通过,这是考试,我得把机会给那些在绘画上付出十年以上努力的学生,希望你高考取得好成绩,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老师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如果熟悉了大人的习惯,宁昊就会知道,这位老师对所有落榜的孩子都说了同样的话。"天分"是最不可判断的而且最安全的评价,即使最敏感的孩子,也不会因此觉得受了伤害,多年以后,也许他们放弃了,也许他们继续努力但失败了,但是仍不足以证明这句话的错误,即便是梵高也会在生前遇到无人赏识的困境,谁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伟大的天才在无人关注的情况下死去并永远被埋没。所以这句评语可以安全而有效的使用下去,只要这世上还有希望自己是得到了造物主眷顾的孩子。
宁昊像被沉重的击打了一拳,老师的话给了他一点安慰,他就是对自己的天分充满幻的孩子,可是这不能消弭失败的屈辱,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感,他觉得这种失败会延续下去,延续下去,像无感情的冷水一样,将他疲惫不堪的挣扎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冲干净,他觉得已经失败了大半。
离开考场的时候,他才发现外面已经大雪纷飞,操场上很多家长,在寒风中踱着脚,换着站姿,不安的等着自己的孩子,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是家长陪伴着来的,除了宁昊,幸好,他对这种缺失早已习惯了。
从主干道走出校门的一路,他依旧被沮丧折磨着,这种情绪的可怕并不仅仅是让他暂时的忧郁起来,而是开始彻底的怀疑整整一个学期他所做的努力究竟有没有意义。
一辆红色的小车从主干道上呼啸而过,这样的天气,依旧没有减速,雨刷飞速的刷着前风挡,车窗却是半开的,嚣张的吉他和鼓点的声音从窗缝中喷薄而出。宁昊只一迟疑,那辆车已经远去,他没看清车里的人。
他忽然开始怀疑那就是孟夏,那辆红色的小车如一道灵光,在他崩溃的边缘忽然一闪而过,他猛然间想起最初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夜晚,他猛然想起了那道劈开他的身体让他体无完肤的闪电,回忆的一瞬间他仿佛再次被击中了。
他不知道那种感觉该叫什么,让他心脏麻痹,下腹空虚,阴茎勃起,大脑混乱,如果他有时间,他会想很多词汇来试图解释,可是现在他没有时间思考,他得回到课桌上去。即使他觉得课桌和座椅上都撒满了钉子,即使他觉得每分钟都像被扎出一片一片透明窟窿那么疼痛,他得回到课桌上去。
第十章
高考的前一天,宁昊整夜没有合眼,考完试,他装作满不在乎的回了家,偷偷哭了三天,查分以后,他明目张胆的哭了一次,到了发榜的日子,他觉得已经没有什么结果可以打击到他了。
电话里那个没有感情的女声正在祝贺他被T大建筑学院录取了。宁昊考了当年该系北京地区倒数第二名的好成绩,倒数第一是负责招生的老师初恋情人的女儿,为此那位老师私自为本系扩招了俩北京考生,为了掩饰假公济私的行径,那位老师抄走那个女生档案的时候,顺手也抄走了宁昊的。
这其间的曲折,宁昊当时并不知道,后来他知道的时候,也没了八卦的兴致,高考,无非是赌赌运气,谁也不好说一分之差的人之间有什么区别,最后的结局却可能关乎一生,也许他就象孟夏说的,天生是个lucky
dog,也许什么也不是。当时他只是有那么几分钟大脑空白,他先是原地转了几圈,然后贴着墙做了个倒立,踢翻了一把椅子,他让全身的血液都流进大脑,靠这种原始的方式来试图让自己大脑清醒,撑了五分钟,他摔了下来,顺便踢翻了另一把椅子。他把脚磕疼了,不过没抱怨,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做梦。
电话开始没完没了的响,先是爸爸,然后是妈妈,然后是二姨,三叔,大表哥,爸爸的朋友,妈妈的同事,大姨,舅舅,老姑......宁昊家里那个一年半载响不了几次的电话顿时变成了热线,宁昊此时才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原来他也是生活在一个大家庭中的。
他没有来得及把这件事往外散,可是到中午他出去买方便面的时候全楼区的老太太都知道了他的事,对他笑脸相迎,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晚上,妈妈接宁昊出去吃饭,莫斯科餐厅,京城标准黑店,饭菜难吃,服务冷淡,可是很多人对这家餐厅的红色贵族味痴迷不已。爸爸也在,而且已经在等他们了,宁昊有些恍惚,他已经记不得上次全家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和爸爸妈妈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总觉得失去了正确的时间坐标,好象时光倒流。
"我和你爸爸谈过了,"妈妈在面包片上抹着鱼子酱,"以前我们一直很担心会影响你,可是你总算成人了,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以后爸妈也帮不了你什么了,我们也可以跟你说实话了,我们去年就离婚了,可是你正在准备高考,我们不敢对你说。"
妈妈把面包片递给宁昊,宁昊咬了一口,鱼子酱既咸又腥,舌头受到强烈刺激,宁昊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一顿饭的时间,几乎只是妈妈在说话,爸爸只是适当的附和着,表示赞同。妈妈已经把宁昊以后的生活作了大体的安排,从学费到生活费到住所,一切都井井有条,象红菜汤一样索然无味。
那顿饭吃得无比糟心,每一道菜都徒有虚名,从鼻子伤害到味蕾再到肠胃,可是宁昊只是使劲地吃,一刻不停的吃,甚至没时间抬头表一下态。
晚饭后,他们像一家人一样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大厅,宁昊惊讶的发现爸爸走向了一辆停靠着的红色夏利出租车,在周围清一色豪华车中,那辆出租车显得格外寒酸扎眼,宁昊更吃惊的发现爸爸进了驾驶座。
"我说不要辞了公职去深圳,他偏不听。他哪玩得过那些人,赔了个底掉不是?这把年纪了,开出租!"妈妈站在宁昊身后,有几分懊恼的幽幽抱怨着。
宁昊忽然觉得眼前有一些模糊,他真想跑下台阶,再坐一次爸爸开的车,可是他觉得双脚像焊在了台阶上一样,跑下去,需要做出一个选择,可是宁昊失去了选择的力量,接着他原谅了自己,那么久的紧张情绪过后,他还没来得及恢复。
"我现在归谁了?"宁昊忽然问了一个整整一晚上他都憋着没有问的问题。
"当然跟妈了,你愿你跟你爸去受穷?"妈妈漫不经心的走近她崭新的奥迪。
"我愿意。"宁昊在心里这样回答,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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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一年,宁昊没有多想过孟夏,不是不想,而是没有时间。
大学生活没什么改变,每天他把写完的作业放在右手,没写的放在左手,很快左边的变到右边去,接着左边又堆满了。铺天盖地的作业,quiz,考试,宁昊怀疑他还是在高三的噩梦里,一直就没有走出来。若一切都是一场大梦,其实也很不错,至少,他可以希望明天睡醒逛到海淀斜街的时候,会发现孟夏其实从来没有离开他那间小店。
宁昊多少年一直独来独往,可是上了大学不久身边就粘上了个女生。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和果果混在一起了,也许是因为果果坐在宁昊前面的桌子上,也许是果果习惯了丢三落四总要找宁昊借东西,也许是因为宁昊的图桌底下总是塞着几盒磁带,而果果又经常不客气的抄走,也许只是因为气味,人们身上总散发着各自不同的气味,臭味相投的总能迅速混合在一起。他们每天在一起,设计课一个组,公共课坐一起,一起吃饭,一起跑步。晚上一起回宿舍,路上一起买一个煎饼。除了不回同一个宿舍,没有什么事他们不在一起。
大一的新生对谈情说爱尚保持一定心理距离,似乎更愿意相信纯洁的友谊,可是像宁昊和果果这样每天腻在一起的还是会导致八卦横飞,至少每天宁昊回宿舍总会遭遇调侃。"我们就是吃亏在脸上啊!"有一天下铺的哥们忽然哀嚎了一声。宁昊愣了一下,去水房洗袜子的时候也就特别的看了看镜子中的脸,他已经有一两年没在镜子里仔细看看自己了,竟然有些吃惊,青春期的痕迹正在慢慢从他身上褪去,那些让他自卑和羞愧的特征忽然变成了他可骄傲的东西,青春痘在慢慢消退,只留下浅浅的痘坑,他的身体和肢体都在变得饱满,充满年轻的力量感,晃晃悠悠的不协调感已经离他而去,他健康,而且阳光,尽管他依旧每天在耳朵上挂着随身听的耳机,装作对世事没有兴趣,可是他是年轻的,新鲜的。
他的大学对自尊心强的庸人来说是灾难之地,所以每年都会有人想不开跳了主楼,你会发现你在任何领域都混不牛,不管下了多少功夫,总有变态比你牛,而且那些变态很可能什么都牛,例如果果,她门门考试都要得A,素描和设计作业都要优秀,连1500米都要跑个满分,每天去舞蹈队训练,周末还要去参加无聊的社团活动,她还偏偏是个美女,每天都有各怀鬼胎的高班男生跑过来,跟他们聊天,帮他们看画,看设计,传授学习经验,谈人生谈理想谈社会的改造,谈人生观世界观宇宙观,每次谈话重点针对漂亮女生,有时也会波及男生,宁昊要等果果一起回去,常常等得不厌其烦。幸好宁昊对争强好胜没什么兴趣,只是混成中等生要多费不少力气,不过他活得下去,不至于上主楼。
宁昊已经明白了,他从来不是什么天才,与天才们近在咫尺,更让他明白这个道理。所谓天分无非糊弄人的话,至少遇到夸过他的美术老师的时候,那个老师对他的回应是有些茫然的礼貌微笑,显然他早不记得宁昊了。
这说明宁昊不是什么天才,宁昊相信天才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气息,让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无法移开视线,让你离开他的时候永生无法忘怀。
例如--孟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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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一个城市中,两个生活没有交集的人再次相遇的几率究竟有多大?宁昊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一个中学同学,在这样一个城市这样一所大学新生区这样一个小角落里共同生活着,直到第二学期初他们才意外的相遇了。
"你也选这节课啊!"他们惊讶的互相打了个招呼,然后俩人同时掏出了课表。
"操!又记错教室了!"两个人一齐怒吼起来。
这就是他们这一年来唯一的一次相遇。
宁昊也想过很多种和孟夏相遇的可能,例如有一天他忽然发现孟夏的乐队海报已经铺天盖地的贴满了整个城市,他去了现场,站在整个场地的最远端默默的看着孟夏,最后他在打火机的光芒中泪流满面,因为他相信从此他们将属于两个世界,生命的轨迹再没有交叉的可能。或者,有一天他在主干道骑车,被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放翻在地,车上下来的那个骂骂咧咧的司机就是孟夏。
生活并非通俗读物,宁昊也不是高中小女生,满脑子无聊的憧憬,他只是装作漫不经心的买全部国内摇滚杂志,然后翻遍杂志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垃圾文章的纸缝里搜索着熟悉的名字。可是没有孟夏的消息,连强强都销声匿迹了。
他也从来没在主干道上被车撞过,显然,他也不想被车撞。每天辅导员都在宣传注意交通安全,因为前不久一个高班师姐回宿舍的路上被施工的大货车将双腿齐刷刷的压断了,据说她被抬上担架的时候,还清醒的对护工说:"拿上我的腿。"宁昊看看自己的双腿,如果没有了腿,他就不能轮滑了,他还得刷着上课,刷着去食堂,刷着去图书馆呢,没有双腿,他就得坐在轮椅上去,那样子很傻。
其实最正常的结局就是,在那一次的擦肩而过后,他们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然后宁昊慢慢就把孟夏忘了,至于孟夏,也许他从来就没记清过宁昊的名字。
也许过了一些年,宁昊搬家的时候,会翻出那个被撕碎的速写本,那里面记录着他青春期里不可告人的隐秘,只是一切都已经过去,孟夏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一切意义都会被时间抹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干枯的字眼,随着记忆的磨灭而变成微尘。
暑假的时候宁昊接了个活,帮规划系的老师做旧城改造的基础调研,说起来复杂,干起来简单,就是挨家挨户的钻进去,记下院子里有几间房子几棵树多少户人家,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干的活,除了会被大妈当坏人盯梢,没别的坏处,一开始住户还当他房管局派来的,笑脸相迎,小心地套他"拆不拆"之类的话,后来发现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换了视而不见,索性当他打游飞的胡同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