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挤满了家长,穿过人群和大雨滴子织起的雨幕里,我看到了熟悉的机车。
他对我扬了扬手臂。
一个多月没有见,他变化不大,依然维持和容貌相符的坚毅表情,仅仅眼睛往下陷了一点。
"考的不错?"他说。
我有点猜不透他的意思,含混回答:"马马虎虎,不到公布成绩,也说不清。"
"马马虎虎?你刚才在笑呢。"
我呐呐,不知该说什么。
"饿了吧?"哥哥递给我头盔,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住。
不喜欢面食,我心不在焉,拉面被我挑起,又咕噜一甩尾巴从缝隙里落下,好像我不安定的心情。
哥哥没有带我来过拉面馆,事实上,这是他和我第一次一起外出吃饭。桌对面,哥哥低头吸汲着面条,认真解决肠胃问题,看不出作了什么打算。
出了拉面馆,他问我:"去过酒吧么?"
我摇摇头。
他不再解释,让我上了摩托,发动了马达。
酒吧跟书里相比并没有太大差异,进去就是一头黑,然后眼睛逐渐适应,慢慢辨别出几张散摆的陈旧桌子,吧台,还有一个小舞池,漆色早已被踩花,看不出原样了。大约夜还未至,里面稀稀落落,全是穿着汗衫牛仔裤的家伙,蔫头耷脑。
角落里,一个男人抱着另一个上演热吻,背对我那人移动头部时,恰好露出杂乱蓄着的黑色胡须。
人们神情萎靡,似乎那种程度不足以激发他们体内任何一种荷尔蒙。
哥哥进了转角走廊第一间包房。
门上黏合的三夹板已经拱起,发散出一股子朽木气味。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样一群人,不想接受也不想被接受。
哥哥拉开门,把我拽了进去。
包厢比外面亮了一点,沙发上东倒西歪坐着三个人,有两个窝在一起神态亲密的窃语。
哥哥踢了一脚斜躺着穿黑汗衫的男人,黑汗衫缓慢睁开眼,大约给了‘你来啦'的一个懒散眼神,蠕动身体,挪出了一点位置。
黑汗衫随后看见了我,向我笑了笑,回头带着戏谑语气询问哥哥:"你的弟弟情人?"
哥哥没有回答,扭了下脸,示意我过去。
低语的两人也停下谈话,我很荣幸得到所有注意,好像被一群猩猩围观。
"我是他弟弟,不是情人。"
马上有人用尖尖的嗓音笑了起来,很刺耳,虽然也没觉得恶意。
脸烧起来了,烫烫的。
"弟弟,喝口饮料。"刘海快遮着眼睛的男人从桌上拿了罐汽水递给我。
我不想接,他就塞到我手里。我瞪着他,长刘海不以为然,回以一笑,径直坐回原处。
黑汗衫手臂支着头撑在沙发背上,声音听起来像刚起床:"小崽还没调教好呢,阿虎,你太鲁莽吓到小情人了。"
"坐下来吧,"哥哥推开黑汗衫,靠着坐下,指指他边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不用紧张。"
"我......和同学有约。"
"坐下!"
"恐怕我没有时间。"
"坐下!"他不耐烦的命令我,"我今天不想和你吵。"
"我也不想吵。"我只要走。
"你跟我坐下!"
"你没有权力命令我......还要我再说一次么?"他该闹够了,"我不喜欢男人!"
包房里气氛尴尬起来,只有哥哥和我两种声音,硬梆梆的僵持,谁也不准备让步。
长刘海拍拍哥哥:"算了,虎子,你弟说了他是直的,你就别欺负他了,让他走吧。"
"冯毓,你呆边上!"哥哥挤开长刘海,额头横起青色血管,在皮下咕咚咕咚跳动着。
"凌村,我不管你是不是,就算你是直的我也把你掰弯了为止!"
我怒极反笑:"所以就把我带到这里,在这个属于你们的肮脏地方?"
"你觉得我带你来这里是在侮辱你?"
哥哥黑着脸,每次他这个表情,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我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别说那个可笑的词,我原以为在你做出那么出格的事情之后,让我好好复习不再见我是你终于明白了一些......看来我想错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在犯罪么?你不会愧疚么?你他妈还想囚禁我再一个四年么?"
哥哥拉长脸孔紧闭嘴唇,一把扯住了我的衬衫后领。前领纽扣卡在喉咙上,我呼吸不过来,胡乱挥舞拳头砸他。哥哥不痛快,反扣了我的胳膊一路拖到沙发。
黑汗衫插进来劝哥哥:"喂喂,怎么能这样,你上散打课是用来欺负小孩的!"
"今天你就呆在这里哪都别去!"哥哥抓住我的头发往他身边拽,我右手握着汽水,左手试着做最后的努力,掰他的手。
"阿虎,放手!"
"虎子,你疯了,他你弟!"
"你耍什么脾气?"哥哥喘着粗气,我被他拉歪了脖子,视线摇摇晃晃倾斜着,看着他的脖子和下巴都在昏黄灯光里映出愤怒的红色,像癌细胞一样扩散转移。
该发火的是我!
我抬腿往他脚上乱踩:"我要走,我走定了我!"
哥哥扯着我的头发往地上撞,头皮被他的蛮力拉拽,疼痛不止,也用尽了我的容忍......
汽水罐因为激烈碰撞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大爆炸声,震的耳朵发疼。
我从哥哥手里挣开,战战兢兢站到一边。
喷出的汽水浇湿了外套,砸扁的罐头凸起棱角划伤了他的头,血在伤口末端汇聚成血珠,红的触目。哥哥没有去捂伤口,任血沿着轮廓,滑出长长曲折的血道。
一头受伤的野兽。
"别这样看我,好像是我在伤害你!"
恐惧笼罩着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四年前,当我傻乎乎的抱着新哥哥也许会喜欢我-这样愚蠢、愚蠢至极的想法,你趁着家里没人对我做了什么,难道忘记了?没有血缘关系,就不会有负罪感吗!"记忆催生出愤怒,抹杀了恐惧,助长我长期被压制、扭曲变形了的逆反心态,"每个黄昏,我母亲在房间外为你和你父亲准备晚餐,而你在房间里同样卖力的干她儿子,威胁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如果敢叫出来,就让他母亲亲眼看着你那根该死的东西塞进她儿子的屁眼......"
我孱弱的勇气被愤怒激励着,发作,不顾后果:"齐虎,我恨你,我他妈恨透你了!要我变成和你一样的同性恋?做-梦-去-吧!"
他红了眼,大吼一声挣脱了束缚,一脚踏到我肚子上。
视线闪烁各色噪点,嘴里弥漫出苦味。我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吃力的侧着脑袋。
哥哥被黑汗衫和长刘海摁在沙发上,朝我凌空双脚,做着沉重蹬踏的动作。
一直未对我讲过话的眼镜男走到我跟前,似乎要扶我。沙发上,那两个人几次差点就拦不住哥哥。我咬牙拉住他,弓着背站起来。
他扶着我说了什么,我听不见,转身靠在墙上。手发软打不开门把,眼镜帮我开了门,我朝他点点头,眼镜似乎不放心要跟过来,我摆摆手,蹒跚走了出去。
走到街边,混着疼痛的恶心涌到喉咙。
哥哥没有出来,让我稍感安心。
我在路边蹲了一会,携带清新泥土气味的小雨稀释了不适,来往车辆的噪音开始一点一点进入耳朵。
Everythingwillflow打出前奏,我慢吞吞的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接通。
"小村,不说在老地方见么?今天怎么能玩消失啊!"
"我......"
"你声音怎了?考砸啦?考试都结束了,你忧虑个屁!小飞数学最后三道大题还开天窗呢!"
"明宇你个鸡婆,叫那小子过来哪那么多废话!"小飞索性对着话筒高声大喊,"快点来,我今天最惨,谁都要陪我玩!"
"放手,臭阿飞!喂喂,小村,我们现在去吃饭,六点在学校那的钱柜见,不见不散哦!喂?喂喂,听见没!"
"少了我你们敢!"我缓过气说。
包了一个小包厢,阿飞,明宇,治为,媛子和她两个死党,还有我,拥在小包间里显得有一些挤,但大家都很满意,我们在离别之前感悟着青春的离愁别绪,巴不得再靠近一点,矫情,却真实。
阿飞大约真考砸了,成了晚上最大的麦霸,满包间转着拿着麦做出各种痛苦pose,唱着伤感情歌,搞得所有人情绪低落。
我和治为明宇咬了耳朵,趁阿飞泪流满面自我陶醉,扑了上去把他的麦抢了下来,由媛子和她一个死党接手,然后拖着意犹未尽的阿飞还有治为,明宇,另一个脾气豪爽的美媚五个人玩真心话大冒险。
玩了几局,换了位置我落在明宇下面。
治为和美媚去买爆米花,我乘空去趟厕所。
锁上隔间门对着马桶就是一阵吐,没吃什么东西,只是苦水,夹着一丝血丝。
上腹一阵阵疼,不过不是很要命。
推开隔间门,明宇正靠着清洗台看着我。
我呆了呆,随后笑着试探他:"想整我什么呢,透露透露吧?"
明宇皱眉:"你是不是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每月都有几天不舒服哎!"我逗他。
他怀疑的打量着我:"做兄弟,有什么事瞒着可是混蛋!"
我点点头,不敢直视他。
"什么事正在困扰你?"明宇问我。
"明宇你在干嘛?太便宜小村了!"
"对啊,对啊,该问问小村和嫂子间......啊啊嗯嗯那什么嘛!"
"我没有什么困扰......怎么办?"
我打开包厢门,蓄气,里面的小子已经愣住了。
胸口沉重的拥堵,我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大喊:"我是猪!"
一遍,两遍,三遍。
治为和阿飞笑翻了,明宇铁青着脸。
媛子走出来,把我自走廊里,自零零落落开始聚起从其他包厢出来看热闹的人群里,自旁观者的笑声里,拉进来。
温暖的手掌捏紧我的中指和食指,她抬头望着我,湿润的闪烁走廊水晶灯柔和的灯光。
你发现了什么么?......不要难过,我的红苹果。
"怎么了,看我受罚心疼啊?"我夸张的指指心脏,"很暖哦,老公的心窝。"
那几只发出一片呕吐声,适时起哄。
"坏人!"媛子轻声埋怨,眼里的水色散在笑里。
闹到午夜散了,回到家,鞋箱里多出了一双鞋。
我能逃到哪?
挂钟的夜光指针指向一点。
房间里没有亮灯,哥哥的眼睛在月光里闪着野畜的荧绿。
我关上门,把书包扔到桌上。
他从床上爬下来,白色纱布在夜色里隐约可见灰白,包裹他的伤口,他的愤怒。
我的感觉不太行,反应也缓慢到迟钝,没能躲开拳头,我倒在地上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恶心和血腥味也随着他雪上加霜的打击愈演愈烈。
他拉开我的皮带,不顾我的呻吟扳直我的身体。
故意要制造疼痛的举动让我想起四年前,一样可悲,好像要通过粗暴的性交传达他无法对我说出的痛苦,让我痛苦以了解他的隐痛......或者只是对异于他的所有所谓正常人进行的泛泛报复,而我就得是那个倒霉鬼?
"怎么了?"
我有点呼吸不上,胸口气闷,腹部绞痛,眼前晃动的黑影也变得模糊。
"好疼......"
"混蛋,到底怎么回事!"
"好疼......哥......"
"睁开眼睛,我带你去医院!"
"......哥......"
"别说话了!"
"......我毁了,你,就满,意了?"我抓着他的手臂,抓着最后的意识。
"......"
作者有话要说:有越写越烂的趋势,小雨那也很艰难......莫非这就是瓶颈(默~~~)
小雨得十八会重写,不过最近准备考试,恐怕要到下个月
555555~
8.刀口
"老爸,老爸!"
"哎哟,儿子,你太沉了......怎么了?"
"我得奖了,我在学校的口算比赛里得了二等奖!"
"真的吗!让我看看。真的啊,小子,干得不错!"
"那让我晚上看变形金刚好不好啊,老爸!"
"这个......得先去问问你妈。"
"......老爸。"
"嗯?"
"你难道真是传说中的气管炎?"
"小子,屁股痒呢!等着!"
"哈哈,老妈,快来救我!"
"吵什么呢,都给我从厨房出去!"
推出手术室不久我就睁开了眼,麻醉剂的关系,只听见有谁在说,麻醉还没醒。
剂量似乎给轻了,但确实还未过去,我感觉不到疼痛,说不出也不想说话,除了少许视听觉,就像一个无知觉往下坠落的灵魂,掉在各种器械里,掉在冷冰冰的手术桌上。
吃力的动了动眼珠,四处一片白色在晃动,乏味的催眠。我闭上眼睛,仅凭一种没有依据的第六感,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那天早上妈妈陪在我边上,哥哥似乎也在,偶尔会在眼前晃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睡着了,又被叫醒,梦里我回到了四年前,醒来只有麻药减退后越来越清晰的疼痛,还有妈妈快要崩溃了一样的眼神。我能做的仅仅是闭着嘴,其实我也没多少力气好拿去呻吟。
"小村,告诉妈妈,现在什么感觉?"
七月中旬的早上,风扇在顶上打出热风,我倒没觉得怎么热,只有疼得厉害会憋出一股冷汗。
"......困。"我说。
妈妈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用手帕擦落我额上的汗,俨然回到了我小时发烧的光景,温柔的哄我:"乖孩子,你刚做完手术,全麻醉后4小时里20分钟要醒一次,这样就没危险了,还有两个小时你就好睡了,忍一忍,乖......"
虽然视线很晃动,但我还是能看出妈妈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讲完这段话,我微微点头。
挨过了四个小时,可是因为太疼,我始终也没睡安稳,明明是浅浅的睡眠,噩梦倒来得汹涌,我有时是疼醒,有时又被梦惊醒,妈妈总在我身边守着,拿濡湿的毛巾擦我的嘴唇,间或是真的或是错觉,这个人又会变成哥哥,好像噩梦仍在继续。
这天吊了很多点滴,妈妈一直留心着输液瓶,我有时候醒来,看着妈妈昂起头望着输液瓶,眼泪悬在下额上,我就打消了用止痛针的念头。阖上眼皮,我守株待兔式的等待倦意累积,然后把我带入梦中。
下午,一个小护士叫醒我,让我洗漱,她的力气不够,一下没扶住我,结果疼得我龇牙咧嘴。有谁走来在我后背托了一下,手掌很大,传导着沉稳的力量。我看了哥哥一眼,他侧着脸,垂着眼皮,面无表情也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这次我一睡下去就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透,叽叽喳喳响着鸟鸣,整个室内弥漫着灰色光线一样的睡意。
妈妈趴在我的床边安详沉睡,眼角皱纹在细长眼梢末端画出岁月和辛劳,如果不是背脊轻轻随着呼吸沉浮,就如同一座颜色剥落的雕像。
是的,一座颜色开始褪去的美丽雕像。妈妈也曾这样守候在爸爸的病床边,憔悴,弱小,那是最初颜色凋零的时刻,我站在门口,爸爸瘦削得脸庞带着爱溺的微笑,他把食指放在唇边,于是图像就此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永不褪色。
只是角度不同,岁月又捻转几个轮回,母亲仍旧以相同姿势守护着她爱的人。我深深后悔,怎么会去责怪她,责怪一个爱我的人,在这样一个极似寄人篱下的婚姻里,也许隐忍才是唯一平稳生活的可能呢?我自己又为她做过什么,什么时候去体谅安慰过她的心情,却又自私的以为作为母亲她应该要为我怎么做?